荒

小时候我家有一个特别奇葩的邻居，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人为什么可以那样活着。当时我家住的是连脊房子，几家的房子都连在一起，房子的东大墙跟右边的邻居共享，西边的大墙跟左边的邻居共享，院子也一样，所以左右两边的院墙都是跟邻居共享的，我是个常年骑在墙头上的孩子，所以就像个侦察兵一样，对左邻右舍的动态都特别了解。

那是一家六口人，住在我家院子的右边，老头退休了，老太太一辈子没工作在家伺候四个孩子，大女儿已经出嫁，大儿子初中毕业后在家、二女儿初中毕业后在家、小女儿初中毕业后也在家，也就是说他家里除了大女儿以外每天都有五个人赋闲在家。

这五个人都很内向，我们虽然是邻居，但是却也很少说话，他们互相之间也很少说话，即使说话，声音也很轻，不像我家，虽然只有两个孩子，就像有一百只鸭子一样，追跑打闹是日常，有的时候我看见他家院子里有一堆人，结果一数发现都是自己家人。

这家的五个人都很少出门，但是东北人无论男女都对穿着很讲究，女儿们喜欢买好看的衣服，所以她们每天在家都会穿得很规整，起床后还会化妆，偶尔还会拿着小镜子补妆，虽然她们一整天都不会出门也不会见到陌生人，而我们在家都是背心裤衩、睡衣睡裤的，只有出门才会穿上裙子。

关于这一家靠什么活着，这个是个重点问题，就靠老头的一点微薄的退休工资。所以他们吃得非常不好，粥和咸菜是常态，夏天还好，大家的院子里都会种菜，自给可以自足，也会养鸡养鸭有点肉吃，冬天比较难过，除了存的土豆、大白菜和腌的酸菜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家的花销大头都在穿着上，这是很多人不能理解的，大部分北方人对穿的爱好都远远大于吃，因为那是面子问题。

最重点的问题来了，为什么所有的孩子都不出去工作？现在我回去再想应该是因为他们全家都社恐。虽然他们全家都没有因为孩子们不工作而焦虑过，但是外人看着着急啊，这一大家子都这么呆着，该怎么活啊？这其中就包括我妈，我妈主动给大儿子介绍工作，去酒厂当工人，得到的回话是孩子闻不了那酒糟的味儿，又介绍到加工厂，加工厂就是做冰棍的，得到的回复说是冬天太闲不给钱，夏天太忙又太热，身体受不了。

儿子不争气就给女儿介绍吧，给二女儿介绍在百货公司卖货，这次还真去上班了，结果没几天就不干了，也没跟我妈打招呼，说是顾客要求太多，受不了那个气，我妈赶紧给百货公司解释，对方说没听说跟这孩子跟顾客有冲突，只是说不爱说话，不适合干这个。

给介绍工作的亲戚、朋友陆续都被连累到了，可是大家还愿意帮忙，一个是因为觉得这家人太可怜的，另一个是孩子们只是不爱说话，并不招人烦，也不觉得有其他问题，总觉得应该都能干点啥。要说三个孩子不工作也不完全是因为懒惰，除了小女儿以外，大儿子早起就在院子里面忙叨，也不知道那么个小院咋能那么多活，二女儿负责收拾、扫院子、做饭也不闲着，一家人就过那么一亩三分地，感觉跟外面是隔绝的。

但是结局还是比较让人失望的，随着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我们陆续都住进了楼房，我家是在我上高二的时候搬离了那个小院，当时他家最小的女儿已经在家呆了六年了，更别提大儿子和二女儿。

现在又20多年过去了，我有次回老家突然想去看看老房子，到了那里发现我家院子里曾经无比茂盛的三棵果树，杏树、李子树和沙果树都已经老死了，邻居家却依旧还在那里，大儿子已经变成了老头，我见到他刚想打个招呼，他瞬间转头进屋了，算了可能我变样了没认出来，就算认出来了故意躲避也很正常，听说他结了婚，就住在父母家里，媳妇也不工作，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二女儿一辈子没工作，就生孩子带孩子了，小女儿曾经开了个小卖店，因为对象实在受不了她这样无所事事的，但是没多久超市就兴起了，小卖店也黄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荒”这个主题马上就想到了这一家子，那个到处都是人却显得异常落寞的院子，那些默不作声却仔细打扮自己的孩子们，那孩子不工作也毫无怨言的老两口，那日子过到穷困潦倒却依旧无动于衷的一家人，就是给我一种“荒”到极致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