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历史洪流中的个性张力-孝宣中兴:汉宣帝更张国策

1.    昭宣中兴:霍光与汉宣并列的错觉


“昭宣中兴”在西汉历史上与“文景之治”并称,汉昭帝和汉宣帝两朝的休养生息政策扭转了汉武帝末年穷兵黩武和民生凋敝的局面,使得汉武帝没有成为第二个秦始皇,延长了汉朝的国运,因此备受史家的称赞。由于汉昭帝一朝和汉宣帝初年朝政实际由霍光把持,因此史家将昭宣中兴归功于霍光和汉宣帝两人。

汉武帝在迈向五十岁时寄望于太子刘据继位后更张国策的设想由于汉武帝自己的高寿和父子相残的巫蛊之祸而化为泡影,一般认为霍光辅政后执行了休养生息的政策路线,他的政策被汉宣帝全盘继承,由此实现了昭宣中兴。

从表面上看,霍光执政时代与宣帝亲政时期有诸多相似之处:汉昭帝和汉宣帝时期,汉朝对外军事征伐的频率明显降低,武帝度幕后那样频繁且激烈的对外扩张基本停止;汉昭帝和汉宣帝时代的休养生息并不以“无为而治”的黄老思想为精神指引,而是兼用酷吏和循吏,霍光“遵武帝法度,以刑罚痛绳群下”,汉宣帝自承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汉昭帝和汉宣帝时代政策都起到了与民休息的实际效果,史称“霍光知时务之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至是匈奴和亲,百姓充实,稍复文、景之业焉。”,班固在《汉书》中称赞汉宣帝时代“吏称其职,民安其业”。

然而,仔细审视之下,霍光与汉宣帝之间看似继承的表象却掩盖了两者政策的内在差异:霍光的休养生息是其执政体制内在缺陷的被动产物,“不学无术”的霍光并非更张汉武帝晚年国策的真心拥护者;汉宣帝的休养生息则是基于其平民生活经验的主动追求,汉宣帝是其祖父刘据政治理念的继承者。因为汉武帝的长寿和巫蛊之祸而姗姗来迟的国策更张,是由巫蛊之祸的最大幸存者汉宣帝而非巫蛊之祸的最大受益者霍光完成。


2.    霍光时代:被动的休养生息


霍光、金日磾和上官桀等辅政大臣执政之初,缺乏威望和资历的他们除了汉武帝的遗诏和八岁的小天子刘弗陵外并无稳固的执政根基。《汉书.霍光传》中留下了“初辅幼主,政自己出,天下想闻其风采”这样的记载,这样的记载从正面理解固然可以说明霍光在武帝一朝低调谨慎,然而从负面理解也可以认为霍光这样的皇帝近臣在外朝上并无威望和缺乏根基。一时之间,外有汉武帝年长儿子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觊觎帝位,内有汉武帝的女儿盖长公主虎视眈眈,辅政大臣们根本无力顾及对外扩张。即使霍光等人有借对外武功树立自己威望的企图,巫蛊之祸将汉武帝一朝稍有资历的宿将全部清洗也使得他们陷入无将可用的尴尬(巫蛊之祸将两位大将军卫青和李广利的部将基本屠杀殆尽,就连从匈奴逃回的霍去病旧将赵破奴也被族灭,镇压太子和武帝末年出击匈奴有功的马通等人也被诛杀,汉昭帝初年霍光等辅政大臣已经没有威名宿将可以依赖)。

尽管霍光和上官桀通过与汉昭帝联姻逐步站稳了脚跟,但是霍光和上官桀之间的权力斗争却越发尖锐和激烈。等到霍光通过盖燕之乱将上官桀、燕王刘旦和盖长公主等对手一网打尽后,独揽大权的霍光就开始显露出积极对外用兵的意图。匈奴西迁后,占据匈奴左边故地的东胡系民族乌桓强大了起来,不断袭扰汉朝和匈奴。公元前78年,匈奴出兵东征乌桓,汉军高级将领中赵充国主张坐观成败而范明友则力主出击,结果霍光以主战的范明友出击且命令其必须有战果,因此范明友在没有遇到匈奴军队后主动攻击了乌桓,虽然不无对乌桓犯边报复的味道,但是替从无军旅经验的大将军霍光立威的意图更加明显(附录1)。

汉昭帝的英年早逝使得霍光不得不致力于寻找帝位继承人,经历了废立昌邑王的波折,霍光终于拥戴孤立无援的刘病己为帝,而甘于虚君的刘病己无疑使得霍光专权体制更加稳固,一直忙于安定内部的霍光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展现其对外政策的真面目。公元前72年,乘着匈奴衰落而强大起来的乌孙请求汉朝与其联合出兵讨伐匈奴,霍光不仅允诺而且以五将军分领五路汉军总计不下十六万骑兵的庞大部队远征,彷佛时光流转倒回到汉武帝的晚年:

公元前99年,汉武帝派李广利以三万骑兵、李陵5000步兵、兵力不详的公孙敖和路博德四路出击匈奴;公元前97年,汉武帝派出四路大军远征匈奴,总兵力合计骑兵八万、步兵十三万;公元前90年,汉武帝以三路汉军北进,总计兵力十三万人。

对比之下可以看出以谨慎低调形象留于青史的大将军霍光其用兵的手笔之大不下于其侍奉的汉武帝,从中隐约可以看出霍光仿效汉武帝的雄心。若非权势稳固的大将军霍光不久去世,汉武帝晚年屡屡大兴兵力远征匈奴的情形很可能会不断重现,规模庞大的五将军出塞绝不会是大将军霍光计划的最后一次远征。

《汉书.霍光传》中留下的霍光去世后霍氏集团造反密谋的记录真假莫辨,但是霍氏家族对于汉宣帝政策的抱怨却在很大程度上点出了霍光与汉宣帝政策的内在差异:

今丞相用事,县官信之,尽变易大将军时法令,发扬大将军过失。又,诸儒生多窭人子,远客饥寒,喜妄说狂言,不避忌讳,大将军常雠之。今陛下好与诸儒生语,人人自书对事,多言我家者。

史家所称的昭宣中兴其实是霍光被动休养生息与汉宣帝主动休养生息两种政策先后作用的结果,霍光和汉宣帝之间从来不是继承关系。


3.   孝宣中兴:汉宣帝主动更张国策


大众对于汉宣帝刘病己(刘询)的观感往往聚焦于两个典故:偏爱汉宣帝的人为“故剑情深”所感动,汉宣帝不弃糟糠的抉择在任何时代都能引起人们感情的共鸣;厌恶汉宣帝的人记住了“芒刺在背”的典故,汉宣帝族灭霍光家族的举动被认为是专制帝王权力欲的宣泄(附录2)。

然而,在大众对于汉宣帝的刻板印象之下,汉宣帝主动更张国策这一最重大的政治举措却被掩盖在昭宣中兴的并称之下,彷佛汉宣帝是继承了霍光的政策才能在汉代明君中占得一席之地,如此更加反衬出汉宣帝族灭霍光家族的冷酷无情。实际上,与霍光迫于政治现实而被动采取的收缩政策不同,汉宣帝的休养生息是其主动更张汉武帝和霍光的威压政策的结果。虽然汉宣帝与其祖父刘据并无人生的交集,但是在刘据旧部的庇护下刘病己以一介平民接受了系统的儒学教育,其推动的内敛国策较之“不学无术”的霍光具有较强的理论指导。宣帝一朝最受器重的宰相魏相“好观汉故事及便宜章奏,数条汉兴已来国家便宜行事及贤臣贾谊、晁错、董仲舒等所言,奏请施行之”,可见宣帝君臣效法文景之治的强烈意愿。

汉宣帝年轻时代以中产平民的身份游历关中,对于社会中下层的社情较之一直居于社会上层的汉武帝和霍光有着更直接的接触和更深切的体察。汉武帝和霍光总是将地方豪强视为继承战国时代遗风的隐患,而汉宣帝却通过自己平民的生活阅历看到中央权威与地方豪强平衡共存的可能。汉宣帝敏锐地以郡太守这一中央与地方的权力纽带为其更张国策的切入点,大力推行和提倡以郡太守为核心的循吏政治,以此来调整汉武帝和霍光时代中央威压地方的态。汉宣帝宣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郡太守官秩二千石,官秩二千石的还有太子太傅、司隶校尉等中央官员,然而对于地方官民而言平日接触最多的官秩二千石官员是郡太守,因此二千石遂成为汉代郡太守的代称。)《汉书.循吏传》言及循吏11人,汉武帝一朝仅3人,汉武帝之后的6人都出自宣帝朝,纵然史料的记载有偏,这种有偏的倾向本身就体现了汉宣帝一朝对于循吏政治的大力提倡。汉宣帝的循吏政治并不意味着中央对于地方豪强的全面怀柔,宣帝朝的能吏赵广汉、韩延寿和张敞等在治理地方时往往广布耳目而令地方豪强不敢横行乡里,宣帝朝的酷吏严延年也有“屠伯”之称。不过,武帝朝以义纵、王温舒等为代表的纯以杀戮震慑地方势力的酷吏已经不是宣帝朝吏治的主流。

汉宣帝亲政后再没有发动诸如霍光时代五将军出塞那样的大规模远征。或许人们会将汉宣帝的内敛归因于他的运气,因为受到乌桓和乌孙夹攻的匈奴又陷入了长期的内战,内战中暂时失败的呼韩邪单于主动南下来朝,汉武帝在度幕后牺牲数万将兵都没能实现的匈奴来朝居然由不费一兵一卒的汉宣帝实现。不过,汉宣帝与汉武帝和霍光的政策宗旨的根本差异可以从汉宣帝一朝最大的边疆战事-公元前61年平定西羌-窥见一斑。

公元前61年,在匈奴的策动下兼具游牧和农业两种经济形态的羌族部落发动叛乱,其战略目标是汉朝新占的河西走廊,与来去如风但是不善于农业的匈奴相比,部分羌族部落对于河西走廊和青海河湟地区的农业土地有着强烈的渴望,其对于汉朝的威胁不亚于匈奴的袭扰。汉宣帝高度重视这一威胁,派出三朝宿将赵充国指挥平羌军事,“百闻不如一见”和“失之毫厘,差以千里”等脍炙人口的名言就来自此时的老将赵充国。史书中记载了这次平羌军事中汉宣帝与赵充国之间的来往奏章,汉宣帝和魏相为代表的中央希望速战速决而以赵充国为代表的前线指挥则主张缓战持重、谋定后动(附录3)。乍看之下不免以为是汉宣帝急于获得武功而赵充国按兵不动,然而这与汉武帝渴求武功和迁怒将领们“老将奸诈”具有本质的差异。汉宣帝急于求战并不是出于捍卫汉朝和自己权威的考虑,而是担心战事久拖不决后对于民众负担的加重,汉宣帝在诏书中明确指出了其对于久战的担忧:“今转输并起,百姓烦扰,将军将万馀之众,不早及秋共水草之利,争其畜食,欲至冬,虏皆当畜食,多臧匿山中,依险阻,将军士寒,手足皲瘃,宁有利哉!将军不念中国之费,欲以岁数而胜敌,将军谁不乐此者!”。而老将赵充国与汉宣帝来往的奏章中之所以不遗余力地计算自己持重军事方案的成本也是向汉宣帝君臣表明自己的方案从长远来看更有利于民力的节约。因此汉宣帝与赵充国有关平羌军事的分歧只在于战术的手段,不能以平羌军事疲敝国家财力民力却是两人战略上的共识。

汉宣帝时代边疆战事出动的兵力规模明显小于汉武帝晚年和霍光时代,这一方面固然与匈奴衰落的外部环境有关,另一方面也是汉宣帝君臣将相爱惜民力的休养生息政策将边疆战争战略和兵力动员合理化的结果。汉武帝晚年和霍光时代的对外战争是先设定较高的战略目标,尔后通过威猛的酷吏榨取地方财力民力来配合目标的实现;汉宣帝时代及之后元成二帝时代的边疆战争则是先考虑国内财力和民力的状况,由此指定相应的战略目标和进行相应的军备动员。上述两种政策孰优孰劣,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会有不同的评价,但是两种政策之间的根本差异则是毋庸置疑的。

汉武帝在自己迈向50岁大关时就从历史的高度为太子刘据设定了太子继位后变自己的威猛之政为宽仁之政的战略人物,然而这个战略任务的完成却直到自己的曾孙汉宣帝才实现,被巫蛊之祸冲撞得激流涌动的历史洪流拐了一个大弯,在上演了燕盖之乱、霍光专权、废立昌邑、许后遇害、霍氏族灭等大戏后终于回归正轨。


附录1

资治通鉴.汉纪十五


冬,辽东乌桓反。初,冒顿破东胡,东胡馀众散保乌桓及鲜卑山为二族,世役属匈奴。武帝出破匈奴左地,因徙乌桓于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塞外,为汉侦察匈奴动静。置护乌桓校尉监领之,使不得与匈奴交通。至是,部众渐强,遂反。先是,匈奴三千馀骑入五原,杀略数千人;后数万骑南旁塞猎,行攻塞外亭障,略取吏民去。是时汉边郡烽火候望精明,匈奴为边寇者少利,希复犯塞。汉复得匈奴降者,言乌桓尝发先单于冢,匈奴怨之,方发二万骑击乌桓。霍光欲发兵邀击之,以问护军都尉赵充国,充国以为:"乌桓间数犯塞,今匈奴击之,于汉便。又匈奴希寇盗,北边幸无事,蛮夷自相攻击而发兵要之,招寇生事,非计也。"光更问中郎将范明友,明友言可击,于是拜明友为度辽将军,将二万骑出辽东。匈奴闻汉兵至,引去。初,光诫明友:"兵不空出;即后匈奴,遂击乌桓。"乌桓时新中匈奴兵,明友既后匈奴,因乘乌桓敝,击之,斩首六千馀级,获三王首。匈奴由是恐,不能复出兵。


附录2

资治通鉴.汉纪十七


帝初立,谒见高庙,大将军(霍)光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后车骑将军张安世代光骖乘,天子从容肆体,甚安近焉。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诛,故俗传霍氏之祸萌于骖乘。后十二岁,霍后复徙云林馆,乃自杀。


附录3

资治通鉴.汉纪十八


 时赵充国年七十馀,上老之,使丙吉问谁可将者。充国对曰:"无逾于老臣者矣!"上遣问焉,曰:"将军度羌虏何如?当用几人?"充国曰:"百闻不如一见。兵难遥度,臣愿驰至金城,图上方略。羌戎小夷,逆天背畔,灭亡不久,愿陛下以属老臣,勿以为忧!"上笑曰:"诺。"乃大发兵诣金城。夏,四月,遣充国将之,以击西羌。  六月,有星孛于东方。  赵充国至金城,须兵满万骑,欲渡河,恐为虏所遮,即夜遣三校衔枚先渡,渡,辄营陈;会明毕,遂以次尽渡。虏数十百骑来,出入军傍,充国曰:"吾士马新倦,不可驰逐,此皆骁骑难制,又恐其为诱兵也。击虏以殄灭为期,小利不足贪!"令军勿击。遣骑候四望峡中无虏,夜,引兵上至落都,召诸校司马谓曰:"吾知羌虏不能为兵矣!使虏发数千人守杜四望峡中,兵岂得入哉!"  充国常以远斥候为务,行必为战备,止必坚营壁,尤能持重,爱士卒,先计而后战。遂西至西部都尉府,日飨军士,士皆欲为用。虏数挑战,充国坚守。捕得生口,言羌豪相数责曰:"语汝无反,今天子遣赵将军来,年八九十矣,善为兵;今请欲壹斗而死,可得邪!"初,罕、幵豪靡当儿使弟雕库来告都尉曰:"先零欲反。"后数日,果反。雕库种人颇在先零中,都尉即留雕库为质。充国以为无罪,乃遣归告种豪:"大兵诛有罪者,明白自别,毋取并灭。天子告诸羌人:犯法者能相捕斩,除罪,仍以功大小赐钱有差;又以其所捕妻子、财物尽与之。"充国计欲以威信招降罕、幵及劫略者,解散虏谋,徼其疲剧,乃击之。  时上已发内郡兵屯边者合六万人矣。酒泉太守辛武贤奏言:"郡兵皆屯备南山,北边空虚,势不可久。若至秋冬乃进兵,此虏在境外之册。今虏朝夕为寇,土地寒苦,汉马不耐冬,不如以七月上旬赍三十日粮,分兵出张掖、酒泉,合击罕、幵在鲜水上者。虽不能尽诛,但夺其畜产,虏其妻子,复引兵还。冬复击之,大兵仍出,虏必震坏。"  天子下其书充国,令议之。充国以为:"一马自负三十日食,为米二斛四斗,麦八斛,又有衣装、兵器,难以追逐。虏必商军进退,稍引去,逐水草,入山林。随而深入,虏即据前险,守后厄,以绝粮道,必有伤危之忧,为夷狄笑,千载不可复。而武贤以为可夺其畜产,虏其妻子,此殆空言,非至计也。先零首为畔逆,它种劫略,故臣愚册,欲捐罕、幵闇昧之过,隐而勿章,先行先零之诛以震动之,宜悔过反善,因赦其罪,选择良吏知其俗者,拊循和辑。此全师保胜安边之册。"天子下其书,公卿议者咸以为"先零兵盛而负罕、幵之助。不先破罕、幵,先零未可图也。"上乃拜侍中许寿为强弩将军,即拜酒泉太守武贤为破羌将军,赐玺书嘉纳其册。以书敕让充国曰:"今转输并起,百姓烦扰,将军将万馀之众,不早及秋共水草之利,争其畜食,欲至冬,虏皆当畜食,多臧匿山中,依险阻,将军士寒,手足皲瘃,宁有利哉!将军不念中国之费,欲以岁数而胜敌,将军谁不乐此者!今诏破羌将军武贤等将兵,以七月击罕羌。将军其引兵并进,勿复有疑!"  充国上书曰:"陛下前幸赐书,欲使人谕罕,以大军当至,汉不诛罕,以解其谋。臣故遣幵豪雕库宣天子至德;罕、幵之属皆闻知明诏。今先零羌杨玉阻石山木,候便为寇,罕羌未有所犯,乃置先零,先击罕,释有罪,诛无辜,起壹难,就两害,诚非陛下本计也。臣闻兵法:'攻不足者守有馀。'又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今罕羌欲为敦煌、酒泉寇,宜饬兵马,练战士,以须其至。坐得致敌之术,以逸击劳,取胜之道也。今恐二郡兵少,不足以守,而发之行攻,释致虏之术而从为虏所致之道,臣愚以为不便。先零羌欲为背畔,故与罕、幵解仇结约,然其私心不能无恐汉兵而罕、幵背之也。臣愚以为其计常欲先赴罕、幵之急以坚其约。先击罕羌,先零必助之。今虏马肥、粮食方饶,击之恐不能伤害,适使先零得施德于罕羌,坚其约,合其党。虏交坚党,合精兵二万馀人,迫胁诸小种,附著者稍众,莫须之属不轻得离也。如是,虏兵浸多,诛之用力数倍。臣恐国家忧累,由十年数,不二三岁而已。于臣之计,先诛先零已,则罕、幵之属不烦兵而服矣。先零已诛而罕、幵不服,涉正月击之,得计之理,又其时也。以今进兵,诚不见其利。"戊申,充国上奏。秋,七月,甲寅,玺书报,从充国计焉。  充国乃引兵至先零在所。虏久屯聚,懈驰,望见大军,弃车重,欲渡湟水,道厄罕;充国徐行驱之。或曰:"逐利行迟。"充国曰:"此穷寇,不可迫也。缓之则走不顾,急之则还致死。"诸校皆曰:"善。"虏赴水溺死者数百。降及斩首五百馀人。虏马、牛、羊十万馀头,车四千馀两。兵至罕地,令军毋燔聚落、刍牧田中。罕羌闻之,喜曰:"汉果不击我矣!"豪靡忘使人来言:"愿得还复故地。"充国以闻,未报。靡忘来自归,充国赐饮食,遣还谕种人。护军以下皆争之曰:"此反虏,不可擅遣!"充国曰:"诸君但欲便文自营,非为公家忠计也!"语未卒,玺书报,令靡忘以赎论。后罕竟不烦兵而下。  上诏破羌、强弩将军诣屯所,以十二月与充国合,进击先零。时羌降者万馀人矣,充国度其必坏,欲罢骑兵,屯田以待其敝。作奏未上,会得进兵玺书,充国子中郎将卬惧,使客谏充国曰:"诚令兵出,破军杀将,以倾国家,将军守之可也。即利与病,又何足争?一旦不合上意,遣绣衣来责将军,将军之身不能自保,何国家之安!"充国汉曰:"是何言之不忠也!本用吾言,羌虏得至是邪!往者举可先行羌者,吾举辛武贤;丞相御史复白遣义渠安国,竟沮败羌。金城、湟中谷斛八钱,吾谓耿中丞:'籴三百万斛谷,羌人不敢动矣!'耿中丞请籴百万斛,乃得四十万斛耳;义渠再使且费其半。失此二册,羌人致敢为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是既然矣。今兵久不决,四夷卒有动摇,相因而起,虽有知者不能善其后,羌独足忧邪?吾固以死守之,明主可为忠言。"  遂上屯田奏曰:"臣所将吏士、马牛食所用粮谷、茭稾,调度甚广,难久不解,役不息,恐生它变,为明主忧,诚非素定庙胜之册。且羌易以计破,难用兵碎也,故臣愚心以为击之不便!计度临羌东至浩亹,羌虏故田及公田,民所未垦,可二千顷以上,其间邮亭多坏败者。臣前部士入山,伐林木六万馀枚,在水次。臣愿罢骑兵,留步兵万二百八十一人,分屯要害处,冰解漕下,缮乡亭,浚沟渠,治湟峡以西道桥七十所,令可至鲜水左右。田事出,赋人二十畮;至四月草生,发郡骑及属国胡骑各千,就草为田者游兵,以充入金城郡,益积畜,省大费。今大司农所转谷至者,足支万人一岁食,谨上田处及器用簿。"  上报曰:"即如将军之计,虏当何时伏诛?兵当何时得决?孰计其便,复奏。"  充国上状曰:"臣闻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是以贵谋而贱战。'百战而百胜,非善之善者也,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蛮夷习俗虽殊于礼义之国,然其欲避害就利,爱亲戚,畏死亡,一也。今虏亡其美地荐草,愁于寄托,远遁,骨肉心离,人有畔志。而明主班师罢兵,万人留田,顺天时,因地利,以待可胜之虏,虽未即伏辜,兵决可期月而望,羌虏瓦解,前后降者万七百馀人,及受言去者凡七十辈,此坐支解羌虏之具也。臣谨条不出兵留田便宜十二事:步兵九校、吏士万人留屯,以为武备,因田致谷,威德并行,一也。又因排折羌虏,令不得归肥饶之地,贫破其众,以成羌虏相畔之渐,二也。居民得并田作,不失农业,三也。军马一月之食,度支田士一岁,罢骑兵以省大费,四也。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谷至临羌,以示羌虏,扬威武,传世折冲之具,五也。以闲暇时,下先所伐材,缮治邮亭,充入金城,六也。兵出,乘危徼幸,不出,令反畔之虏窜于风寒之地,离霜露、疾疫、瘃堕之患,坐得必胜之道,七也。无经阻、远追、死伤之害,八也。内不损威武之重,外不令虏得乘间之势,九也。又亡惊动河南大幵使生它变之忧,十也。治隍峡中道桥,令可至鲜水以制西域,伸威千里,从枕席上过师,十一也。大费既省,繇役豫息,以戒不虞,十二也。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唯明诏采择!"  上复赐报曰:"兵决可期月而望者,谓今冬邪,谓何时也?将军独不计虏闻兵颇罢,且丁壮相聚,攻扰田者及道上屯兵,复杀略人民,将何以止之?将军孰计复奏!"  充国复奏曰:"臣闻兵以计为本,故多算胜少算。先零羌精兵,今馀不过七八千人,失地远客分散,饥冻畔还者不绝。臣愚以为虏破坏可日月冀,远在来春,故曰兵决可期月而望。窃见北边自敦煌至辽东万一千五百馀里,乘塞列地有吏卒数千人,虏数以大众攻之而不能害。今骑兵虽罢,虏见屯田之士精兵万人,从今尽三月,虏马羸瘦,必不敢捐其妻子于它种中,远涉山河而来为寇;亦不敢将其累重,还归故地。是臣之愚计所以度虏且必瓦解其处,不战而自破之册也。至于虏小寇盗,时杀人民,其原未可卒禁。臣闻战不必胜,不苟接刃;攻不必取,不苟劳众。诚令兵出,虽不能灭先零,但能令虏绝不为小寇,则出兵可也。即今同是,而释坐胜之道,从乘危之势,往终不见利,空内自罢敝,贬重以自损,非所以示蛮夷也。又大兵一出,还不可复留,湟中亦未可空,如是,徭役复更发也。臣愚以为不便。臣窃自惟念:奉诏出塞,引军远击,穷天子之精兵,散车甲于山野,虽亡尺寸之功。偷得避嫌之便,而亡后咎馀责,此人臣不忠之利,非明主社稷之福也!"  充国奏每上,辄下公卿议臣。初是充国计者什三;中什五;最后什八。有诏诘前言不便者,皆顿首服。魏相曰:"臣愚不习兵事利害。后将军数画军册,其言常是,臣任其计必可用也。"上于是报充国,嘉纳之;亦以破羌、强弩将军数言当击,以是两从其计,诏两将军与中郎将卬出击。强弩出,降四千馀人;破羌斩首二千级;中郎将卬斩首降者亦二千馀级;而充国所降复得五千馀人。诏罢兵,独充国留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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