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盒——伊恩麦克尤恩《立体几何》

略萨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中提到过一个“中国套盒”的叙事概念——大套盒里容纳形状相似但体积较小的一系列套盒,大玩偶套着小玩偶,小玩偶里套着更小的玩偶;同理,延伸到文学上,就是一个大故事套着一个小故事,一个小故事里嵌套着一个更小的故事。这个手法当然已经并不新鲜——《一千零一夜》中宰相的女儿山鲁佐德俯耳于国王枕边讲述故事,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国王欲罢不能,最终得以挽救其性命。这种叙述方式古老而经典,同时也因使用的太过普遍而失去了光泽(太多无能的创作者通过中国套盒来规避写作中的正面突破)。

现在我们来看看,时年22岁的伊恩麦克尤恩是如果用他恶魔一般的钢笔将盒子戳破,又重新拼凑成一个奇形怪状却棱角分明的“魔盒”的。

小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写的。

1875年在梅尔顿•莫布雷举办的“异趣珍宝”拍卖会上,我的曾祖父在他的朋友M陪同下,拍得了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这位船长1873年死于马贩巷监狱。它被盛在一樽十二英寸高的玻璃瓶里,按我曾祖父于当晚的日记中所记述,“保存精美”......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可能的话,在那结束之际我将试着与妻子梅茜离婚,不过现在已无此必要。

限知视角“我”,小说的第一个故事浮出——关于祖父与他高价拍来的奇珍异宝,一樽阳具,一个奇特的悬念钩子,一个词就厘清了本文的受众,不必浪费各自的时间。最后一句话交代了作者和妻子之间的糟糕关系,引出一个凌驾于虚构之上的现实空间。

主人公和她的妻子之间关系何以至此的时间被跳过,我们只看见现在进行时态下双方是如何通过不同行为来进行逃避,主人公沉溺于研究祖父留下的那樽阳具,妻子留恋于古怪的梦境。二者组合起一段悲惨的两性关系,同时又如同第三者矗立在两人中间——性的缺失,是夫妻关系崩溃的根本原因。

现实的破败让主人公投身于其祖父日记中。在这里,本文的第三层叙事出现,这次,文本的讲述者是祖父失踪的好友M。在这个文本中,M讲述的主角是苏格兰数学家大卫.亨特。

“先生们,”亨特说,“我得请求您原谅这种唐突的举动,不过我有极其重要结论要告诉大家。我发现了无表面的平面。”在轻蔑的嘲讽和茫然的讪笑之中,亨特从桌上拿起一大张白纸。他用小刀沿表面切开大约三英寸长,切口略微偏向纸面中心。他把纸举起来以便大家都看得清,接着在做了一连串快速复杂的折叠之后,他似乎从切口处拉出一个角,随之,纸消失了。

“请看,先生们,”亨特向众人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无表面的平面。”

 一段超现实的讲述,引证出的却是一个坚实严密的立体几何公式“无表面的表面”。正当我们好奇日记中故事的发展时,将我们扯回现实的是妻子对于主人公性爱的索取。在得到主人公明确的回绝后,妻子将一直矗立在两人中间的阳具狠狠的摔在地上。

”在碎玻璃和福尔马林蒸腾的臭气之间,尼科尔斯船长垂头丧气地横卧在一卷日记的封皮上,疲软灰暗,丑态毕露,由异趣珍宝变作了一具可怖的亵物。

 在这个瞬间,强加于阳具之上梦幻的意义被抹除,主人公仅存的自尊心被妻子击碎。这时,作者的笔调慢了下来,用主人公一连串正常的行为凸显出其不正常——他淡然的埋葬阳具,回到书桌继续研究M的故事。

故事中这个魔术一般的几何理论显然无法得到与会者的支持,为了证明自己理论的可能性

亨特身体向前屈,两只手则伸到背后互相扣紧,双臂呈环状形成一个古怪的姿势。他让古德曼握住他的手臂以保持这种姿势,自己侧躺下奋力做了几个拉伸动作,直到将自己的一只脚伸入臂环。他让辅助的古德曼帮他把身体转到另一侧,然后重复同一套动作,成功地把另一只脚也伸到手臂之间,与此同时他弯曲上身使得头从与脚相反的方向进入臂环。在古德曼的帮助下,他开始让头和腿在臂环中对穿。这时在场所有可敬的学者们,宛若同一个人一般齐声迸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亨特在开始消失!他的头和腿地在臂环中对穿,身体愈加柔顺,两端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眼看他就要完全消失……终于,他不见了,消逝殆尽,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如果说亨特通过折叠的方式让一张纸消失的实验还可以勉强忍受,到把自己折叠让自己消失这里,就是一个彻底的“非自然叙事”——亨特的几何学发现违背了正常的几何学和物理学原理,是不可能发生的,在这里,麦克尤恩同时戏弄了自己的人物,以及读者。读者非常自然的走入叙事的迷宫中,真实性被现代小说的游戏性所完全覆盖。第三层文本结束。

接下来,一个更惊人的事实被作者推断出来——毫无疑问在我曾祖父的怂恿下,那晚他大约是以怀疑论者的姿态参与了一场科学实验。此处我曾祖父勾勒了一组图示,乍看过去似是瑜珈姿势。显然,它们正是亨特消失表演的秘密。

M被祖父以参加科学实验的名义,利用“无表面的表面”这一几何理论凭空消除了。小说的第一个悬念被解开——M的消失之因是祖父的谋杀。主人公震惊了,他的震惊源于对“无表面的表面”这一立体几何理论的力量之美,而不是对曾祖父谋杀好友M的行为的不正当性的评论。他取出一张白纸,着魔一样的反复临摹着祖父日记本上的图示。第二层文本以M的死亡告终。

现在,只剩下第一层文本,以及本文的中心矛盾还未解决了。这时,妻子对主人公的呼唤将我们拉回现实中。妻子服软,主人公接受妻子的讨好,生活归于平静,他们接吻,享受了一顿气氛浪漫的晚餐,接下来,一切貌似都将被导向一场象征着夫妻和解的床笫之欢。夫妻俩解开衣服,拥抱,妻子向主人公描述着自己梦想中的旅行。

但现在,伊恩.麦克尤恩这个魔鬼笔锋一转,他亲手为自己的文章标题附上一对引号,如同一对翅膀,现在,他要起飞了。

”我倚过身亲吻她的后颈,把她的两条手臂带到背后。她乐于顺服我如此摆布。“河水格外静,”她说,“倒映着树,而树叶又飘落到水面。冬季来临之前我要和你一起去河边,去看落叶。那个小天地是我发现的,没有其他人去……”我用一只手保持梅茜手臂的姿势,另一只手帮她把腿伸进臂环。“……我在那儿坐了半小时,像树一样一动不动。我看到一头水老鼠顺着对岸狂奔,几只形貌各异的鸭子在河面飞起又落下。我听见河里有扑通扑通的声音,可是不知道是从哪儿发出来的。我还见到两只橘黄色的蝴蝶,它们几乎飞到我手上了。”当我把梅茜的腿放到位,她说:“第十八种姿势。”我们都忍俊不禁。“我们明天就去吧,去河边。”梅茜说时我正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轻轻往手臂里放。“小心,小心,会疼的。”她突然叫起来,手脚开始挣扎。可是已经太迟,她的头和腿都已经伸入臂环中,在我的推动之下,准备相互对穿。“怎么回事?”梅茜大声喊道。此刻她的肢体展现出惊人的美丽和人体结构的高贵,正如纸花,它的对称具有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我又一次感到神情恍惚,头皮发麻。当我拉着她的腿穿过臂环的时候,梅茜的人就像袜子一样翻卷起来。“噢,上帝,”她发出悲号,“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似乎十分遥远。而后她不见了……但还没有消失:她的声音非常细微,“怎么回事?”深蓝色的床单上只剩下她追问的回声。第一层叙事结束,三层叙事随着妻子的死亡而贯通,全文终。

《立体几何》是伊恩.麦克尤恩的早期代表作,收录于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中。麦克尤恩立足于虚构本身,对准他所不齿的古典文学竖出中指,将现代小说中游戏性的那部分展现的淋漓尽致。他操纵读者,读者也乐于被操纵,这是一趟开往恐怖游乐场的旅程,没有人保证你的安全,但总有胆大的玩家愿意一探究竟,当然,后果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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