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光到不了的地方

      震天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美梦,梦里有最近刚爱上的姑娘。对,就是刚爱上的,只见过一次面的姑娘,离婚后我没有想过再去找一个人,男人的那些欲望不需要恋爱跟婚姻,又何必把自己困于一个女人。见她,我是抱着对相亲的好奇,她穿着淡绿色竖条纹裙子向我走来,我听到了我的心跳声。

    我懒得套长裤,就着裤衩去开门,刚睡下一个小时,我实在无法集中精神。

  我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我不喜欢规律,受限的工作及一切事物。

  我的工作就是打游戏,中午起床吃过中午饭开始打,打到夜里3.4点,游戏的收入在这个十八线小城市不上不下,它能够满足我想满足的那些欲望,现在我不单纯只有欲望了,我想跟那个姑娘谈一场恋爱。

    睡眼惺忪的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我的大哥陈明,表情凝重,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果真他说,快换衣服,老头子走了。

    上车了才看到手机里十几通未接来电,全是大哥打来的,早上4点一入睡便进入了深度睡眠,别说电话,打雷也没有那么容易打醒我。

  大哥沉默的开着车,我蜷缩在副驾驶里,外面的天已经渐有光亮,虽是浅秋,隔着玻璃我好像能感受到一股凉意,虽然其实我并不冷。

  今天距离我上次见老头子不到半个月,上次见,是因为回来见那个姑娘,顺路回家看了他一下,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脸色蜡黄,但他依然会折腾人,肺癌晚期,他还偷偷的藏着烟酒在枕头底下,白天无神的眼睛盯着电视机,不吵不闹,他想上厕所的时候就闹腾着让母亲拿矿泉水瓶给他接,他总是使坏尿她一手,看着她慢慢收拾,他便露出一丝得意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到了晚上,他便整晚哼哼唧唧,如果母亲没听到或是不理他,他就哎哟连天的叫嚷,喊疼。幸得小河湾就我们一家住户,夜深人静,他的叫声震得夜鸟都飞了,也无法传出深深地山凹,也打扰不到其他人,除了母亲。

    大哥把房子买在了W区,在那边开了个做小吃的小档口,我结婚的时候被K城的高房价吓退,也把房子买在了W区,W区距K城高速路程只需四十分钟,从家里到高速入口,K城下高速后到镇上,再从镇上到村里,这一趟下来也得2个小时,车子只能到机耕道,村里还是泥巴小路,车子停在路边,跟大哥下车走回去,路过的几处房子都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声儿,村里的地多人少,不多的人家散散的住着,大多年轻的人都在镇上或是城里买了房,还有工作能力的中老年人都在外务工,留下的全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老人们身体也硬朗,个个都还种着地,耕着田。

    翻过屋后的坡,就听到了唢呐的声音,在湾里回荡,屋外的坝子里已经搭好了帆布蓬子,下面摆着几张四方木桌子,椅子倒放在桌子上,靠近堂屋的那张桌子围坐着吹鼓手,桌子的茶盘里放着一个搪瓷盅子,边上是一摞纸杯子,还有一盒已经打开了的烟。大杨叔正跟吹鼓手说着话,回头看到我们,小明,小双你们回来了。

    目光穿过大杨叔,堂屋正中间放着个小圆桌,上面摆着纸钱,香,蜡。左边竖放着的棺材里躺着我的父亲。此刻,我就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我突然不敢靠近,心里突然涌出一丝难受,这些难受把曾经那些对他的怨恨抵消了许多。

    母亲是听到了大杨叔跟大哥的说话声,大杨叔家的婶子搀着她从里屋出来,她似乎是虚弱的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就那样怔怔的看着我们,婶子说,你们快进去给你爸烧纸,上香。我机械的跟着大哥,他递给我一踏纸钱,自己拿一叠用打火机点燃,用点好的纸钱去点香,香头的火光亮一会儿便暗了下去,燃出了一小段香灰,他递给我三支,他跪在棕垫上磕了三个头把香插在盆子里的大米里,燃烧着的纸钱放在左边的盆里继续燃烧着,这一套流程我这几十年见过很多次,可这次,我陌生得无措。

  膝盖从棕垫上离开,站起来身来,棺材盖错开的缝看进去是一片褐色的寿衣,再上去是一张皮包骨的脸,因失去了生气显得苍白而安详。

  装殓,灵堂的搭设这些都是村里几个叔叔伯伯帮着安排的,但后面上山的日子时辰,坟地的选址,酒席的操办都需要我们做子女的来安排,中午大杨叔家的婶子带着村里其他两个婶子弄了一桌简单的饭菜,午饭后,风水先生问了我们兄弟的生辰八字,我们三个去村里各个角落找合适的位置,从自己家的耕地一直找到别人家的耕地,每看一个地方他都会从包里掏出罗盘转一转,然后分析一通,这里利长子,那里利幺儿,最后在自己家的耕地里选了一处向阳的位置,望出去的远方是一片延绵的山。

    坐大夜的时间定在第二天晚上,上山的好日子除了后天就要往后推上好几天,作为家属,他的儿子,我不知道我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在一群熟悉或是不熟悉的人面前怎么表达我的情绪,悲伤或是难受,那是一种莫名的情感,我无法用语言或是文字描述的情感,我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展示。我无法也没有兴趣探知大哥跟母亲的想法,总之我们一致的选择了最近的日子。

    夜里,山里的初秋,雾气裹挟着冷冷得湿气从门缝里吹进来,面前的烛光妖娆的闪烁着暗下去又挣扎着亮了起来,看着摇曳的烛光,跟大哥面对面相顾无言,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来打破这个特殊场合的安静。

  我一个人生活惯了对这样的安静并不那么无所适从,可大哥显然不行,他补油加香添纸,他做完所有的事又返回对面坐下,我递过去一支烟,他接过去没有急着点,左手捏着黄色的过滤嘴,右手大拇指跟食指揉搓着烟头,烟头经不住他的揉捏,散落出片片烟丝。

  你还记得这个保证书吗?大哥腾出右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被折叠起来的泛着黄的纸,没等我接话,他打开来铺在膝盖上,一长一短两条折痕呈十字型,长的那条浅些,明显看得出来是刚折出来不久,短的那条因长时间折叠,折痕处泛着明显的黄,上半截由于惯性呈一种随时会自动对折回去的姿态。

  抬手拿过来像大哥那样铺在膝盖上,一张单薄的纸,淡绿色的格子,这是学生时代的作业本,最上一排的中间歪歪扭扭的躺着三个一笔一画的字,保证书。

    陈明自愿不上学,长大后决不怪父母。

    保证人:陈明          1993年7月15日

    这就是传说的保证书,在我记事后,每次大哥跟父亲有摩擦,保证书都会被提及,我以为它早该不见了,没有想到它会被妥帖的保存26年之久后展开在我面前。

  我7岁那年,大哥12岁,他总是对学习没有兴趣,小学读完试探着跟父亲说他不想上学了,父亲二话没说从他的作业本扯下一张,让大哥写下保证书,不能以后后悔了怪父母,他就在父亲严厉的目光里写下了这张保证书。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对未来完全没有想法,也没有想过他这个年纪不上学能干什么,也不明白这个保证书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离开校园后外面的世界有多残酷,只是写保证书的时候有点说不上的感觉,失落或是赌气,父亲没有询问,没有劝解,他像是一只想爬上高处看看风景却被架在上面下不来的鸭子,他并不情愿写下这份保证书。

  这张保证书成了父亲的制他的法宝。

  他不能喊难,不能喊累,不能叫苦,一旦开口,父亲语气轻蔑的说,这都是你自找的,书是你自己不愿意读的,保证书在我柜子里,要不我拿出来给你看看。眼神里藏着一丝得意,似乎说着幸好我早有准备。

  对父亲的畏惧随着他年纪的成长,慢慢长出了怨。

  比起大哥我幸运得多,我热爱学习,从小学到初中每次都能考第一名,拿回奖状,父亲总是笑着,一手端一盅酒,嘴上叼着烟斗,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他就这样一口烟一口酒,那时候我以为他是爱我多过于爱大哥,我敬爱大哥,心痛着大哥的辛苦,可在父亲那里,面对大哥,心里藏着些欢喜与得意,有着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这种我认为是对大哥的背叛的情感拉扯着我的灵魂,虽然我成绩优异,我自己知道我道德并不高尚,至少算不上一个善良的人。

  直到上了重点高中,我像一只被放进大海的小虾米,无垠的海水里,我变得毫不起眼。城里优秀的人太多了,不只是成绩,他们家境优渥,谈吐干净,兴趣广泛,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人这么活着。

  在无法再拿回去第一名的奖状时,父亲依旧是一口烟一口酒,只是不笑了,他开始述说他挣钱有多么难,村里谁谁没上高中,出去一样挣了高工资,几句话从高一念到高三,高考完那个暑假,他终于被我的淡定折服了,他主动的拿出了他的态度,他不会出钱让我上大学。

    我把保证书折好递给大哥,我想起了我那龙飞凤舞的借条,借条夹在一本薄薄的笔记本里,笔记本是上次回家老头子交出来的,上面记着村里的谁谁谁在什么时间在他这里借了多少钱,小写后面的括号里是夹着错别字的大写,这符合他的谨慎。他担心他万一走了他这些钱就没了着落,我想如果不是这场病,他肯定永远不会让我们知道这个笔记本的存在,我跟大哥买房的时候,我们还没开口找他借钱,他早早的就给我们打预防针,要买房子你们自己想办法,我是没得钱的。那些记录,一条一条加起来总共有十几万,我那张几千块的借条显得那么不堪。

  是的,大学第一学期的学费是我写借条向父亲借的,生活费大哥时不时的资助一些,周末我找零时工,寒暑假我也不回家,在外面打工挣学费挣生活费,大二下学期我接触了游戏,迷上了游戏,不打工没了学费生活费,没有告诉父母跟大哥,我退了学,我干了一件这辈子任何时候提起来我都很自豪的事,我用身上本不多的钱买了一辆自行车,从成都骑到了西藏,历时一个月。

    再回到成都,我整个人从内心到身体都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我找到了生活的力量。

  夜深了,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前,两个中年男人望着烛光相顾无言。

  一夜,似乎一整夜没有睡,又似乎打了个盹儿,锣鼓声把我从混沌的状态拉了回来,到厨房洗了一把冷水脸,外面的天还没有完全亮开,山凹里只见影影卓卓的树影,或许山外天光大亮了,只是阳光对小河湾特别的苛刻,总慢悠悠浅淡淡的撒一些,像是给予小河湾的奢侈,长年累月,小河湾都比村里其他地方冷清,冷是自然的,清净是人间的。

    写借条的那个夏日午后,我反驳着父亲,说他是土匪,是地主,现在是新社会了。

  他嗞着牙,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我,说,小河湾是SHZY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老子说了算。

  人越来越多,帮忙的,帮厨的,吊丧的,打招呼,说着,笑着,忙着,来来去去,我感觉自己像一台机器,被推动着机械的转着,直到深夜,两个男人又面对着烛光相对无言。

    远远看着封棺感觉到以后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而眼前这个矗立的土堆,才真实的觉得他带着我们复杂的爱与怨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才惊觉心底的怆动,希望那个世界对他来说阳光普照。

  而我,心里已有了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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