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相聚的原因

“什么时候老的?”我妈抬眼看了看我,“谁能想到这么快?”

我妈用手捂住手机话筒转头示意我把电视的声音调小一些,放下遥控器后我看到我妈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我知道肯定是老家出事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就得回去?”

我妈看看着我,“王雨?在家,还没走……”

“行吧,明天我去店里把剩下的事处理了,下午我就和王雨回去。”

我妈挂了电话,没等我妈开口,“谁?俺奶还是俺姥?”其实在我在接电话的时候我心里就咯噔一下,第一想到的就是我姥爷或者我奶奶。

“是你大娘。”

“啊?上个月我回老家的时候还见她了呢,人好好的啊!”

我清楚的记得当我和我奶奶和我弟路过她家门口的时候,我离老远就看到我大娘坐在门口,虽然精神头不是很好,但看上去还是和常人没差。我弟在旁边凑过来贴耳说“别看!赶紧走。”其实他不说,我也想直接走过去的,可被我奶奶叫住了“你大娘搁这了,你不去打个招呼?”要走没走整个尴尬,上前叫了声大娘,没成想这竟是最后一声。

入秋的天总有些寒意,可中午的太阳又烤的浑身冒虚火,穿多的不敢脱,怕着了凉。小时候老家的土路现在成了水泥路,路边的杨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望着刚破土的麦芽,站在路中间看看村子,看看麦田和远处小山丘,我不时觉得这像我喜欢的大西北,站在岭上望着天、吹着风。初秋的风不比冬日里的风刺骨,太阳挂的老高,想直接躺在路边的玉米秸垛子里睡上一觉。这是我唯一保留的对老家的幻想,除此之外我便从几年前开始讨厌这里。

2011年八月十五的前一天,天空中没有一朵云,天很高,透着宇宙的虚无与永无止境的黑暗,阳光刺进眼里引的眼前阵阵发黑,看着蓝天,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的水雾越来越重,蓝天也越来越模糊。

我不想低头看,用拇指甲刮去眼缝渗出的泪水。耳朵里全是我奶奶的哭声,我听不清他嘴里念叨什么,嗡嗡的直响,我只是觉得此刻像是在梦里,在棺椁被人抬出去的时候我双腿再也没有能承受住身体的重量跪了下去,叫了最后一声爸。第一次明白死亡的距离原来这么近,明白了原来死亡不可怕,可怕是死亡带来的痛苦的含义。我只是觉得这一切不应该来的这么快,这么凶猛。

也就在一个月前我和我爸还站在家属问候区等从矿井下传来的消息,已经过了一周,其实在这个房间里井下28位矿工的家属都明白,井下的“丈夫”“父亲”“叔叔”“大伯”……再也上不来了。没过几天,封了井口,一大家人围着空棺守了三天灵。我父亲是个感性的人,拖着病哭了很久,谁也没想到一个月后他也跟着去了。紧接着没过一年我三叔也走了。

这年我18岁,逃离,去了离家2000公里的城市去上学,以为离得远了,记忆就埋得深了,以为不去想了,回忆就消失了,就算回到了这个城市,也没想过什么时候在回老家逛一逛。


“明天下午三点回去。”

“啊?哦,好。”迟疑下我接着又说:“那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这几天去北京面试,你该说我早就走了多好,我一点都不想去。”其实说面试也是骗我妈。

“那总弄(怎么办)?说都说了……行,去吧,你在家不去也不好,不在家不去就不去了。”

毕业四年的现在我已经裸辞在家呆了快小半年,不是没有找工作,只是因为自己想太多,好的人家不要我,差的我瞧不上,其实自己能吃几碗干饭我比谁都清楚,用我妈的话讲,还是你没饿着。头两年赚的钱在后两年转行败的差不多了,同龄的小伙伴孩子都一两岁了,刚毕业的时候我妈也不着急,但在这两年里我妈的心态也呈抛物线一样,对我也不催不问了,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在她的朋友圈里,她比我更难。

“那咱俩怎么回去?要不我去借辆车开回去吧?省的转车麻烦。”

我妈半会儿没说话。

“没事,他(朋友)成天呆在店里,前两天还给我说,‘如果有啥事,车你就拿去开,反正我也用不着。’”

“好吗?都是人情。”

“那有什么不好的。”

一小时后我给我朋友发了条微信,他说明天来开吧。


我爸家里排行老二,第一个从村里出来谋生的,遇到了我妈就留在了城里,后来有了我。小时候父母都很忙,每年寒暑假都是在老家度过的,那时候的童年不比现在,一块砖一根树枝可以玩一下午,后来上了高中,为了考学寒暑假基本不再回去了。因为自己也大了,渐渐也听得懂“人话”了,老妈常日里和老爸的争吵也让我对老家生了几分厌恶,而我对老家的回忆除了奶奶藏在大面缸里的点心和屋顶望去的星空,也没了其他。家里人虽为亲人,但一点也不亲。

我妈店里的事耽搁了一会,原本说好三点出发的半小时路程到了天已经黑了,车停在小叔家门口,因为大门口宽敞,来的亲戚基本都要到小叔家落脚然后在进村拜访。

小叔家是早些年第一户从村子里搬到村外马路边上的,因为村子里每当下雨路变不好走,加之近几年出去谋生的也都没多少回来,村里人越来越少,那些没有出去谋生的能挪的也都在村外边盖了新房。以前只有我小叔家一户,现在也变成了一排,为了方便过车,门口的小水沟也填了土,种了杨树。

进家后打声招呼就赶去大伯家,大娘一直住在大伯生前盖的三间平房里,之前村里的房子翻盖成了大房子留给我哥结婚用,自从我大伯矿难去世,我哥就拿着抚恤金去了城里,村里的大房子也空着,我大娘也很少过问了。

从小叔家出门走到房后面就看到了大门前面亮着灯,这应该是这两天扯的,家里人老了方便守夜。进了院门便看见棺椁摆在客厅中,大娘遗体放在旁边的冷冻箱里,只等着火化后入棺。我哥和我两个姐瘫坐在棺椁两边,倚着墙浑身泄了力气,棺椁前的长明灯一直燃着。我姐看见我妈我和我,走出屋门,在走廊里我去抱了下二姐,我小婶子和我妈在旁边笑,因为这种安慰方式在农村也只有电视中看到,而我当时也是下意识举动。

“来了弟弟,二婶。”

“昂,刚到”我妈说。

我错身进了屋“哥,大姐。”

“嗯,来了。”

“来了,刚到。”

站立片刻,看到正厅的墙上还贴着过年的福字,只是红纸的颜色已经淡了许多,我哥在卧坐在旁边又往火盆里续了张纸钱。

我妈同我哥姐他们说了会话我们就转回小叔家里,坐在客厅里,我妈就问:“说什么时候办了吗?”

“本来说是这三天办的,这又找人看了下说不行,日子不好。改到下个月初一了。”

“怎么又改了,不是说初一不能办吗?”我旁边插嘴道。

“那谁知道呢?人家看的日子。”

“今天不才二十七?这个月没有三十,还得等两天?”我妈说。

“妈,那咱不来早了,要么先回去吧,等初一早晨再来。”我转头看着我妈。

我小婶子说这也行,但今天都晚了,过了夜明天回去吧,也不急这一会,回去也没啥事。我本来还想争辩一下,往常回家都是坐车,这么晚了肯定就回不去了,可是我这次借车来,为的就是这个,我不愿意在这里过夜。可我没开口,我妈就应了“行吧,那就明天回去,大后天再来。”

车我本来同我朋友说好借了四天,以为事情正好办完,可时间拖到了一周,我只好把车还了回去。初一这天天没亮就起了,为了赶上第一班车。因为我妈和我自从我父亲不在了就很少回去,我妈城里人,不懂家里的习俗,我也更是不明白,小时候坐在饭桌上总是大人们说什么时候动筷子就什么时候动筷子,这次我大娘去世,我妈说我是二孝子得披麻戴孝,也不知道有什么安排,早去了好。

早晨起来后我和我妈没怎么说话,因为就这事昨晚在家里又吵了一架,大学是我妈做点小生意供的,家里以前的积蓄给我爸看病就花光了,以前在外面工作的时候我妈在我心里一直都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存在,可回家的这几个月来,我妈也总是就我工作不时的会吵几架,她常挂在嘴边的总是那句话:

“你说你如果好好的在第一家公司一直干多好?四年来我再给你添点,搁家不就买了一套房了?!”

如果这时候我还嘴,我妈肯定就会说“这四年来你知道我是怎么供你上学的吗?还有你那个死爹,他从你小到大尽过一个当父亲的义务吗?你小的时候他就不务正业,困难的时候家里吃不上饭,他都不去找活干,我得舔着脸出去问我朋友借钱!”

我知道我妈一直恨我爸,所以现在我很同情我妈。我妈是一个很乐观勤劳的人,自己开了店后,也不断的学习,可当提起来这事,她就会全身发起狠来,我也不敢再说话。

到老家的时候太阳刚出头,见到我小叔,他说他昨晚一夜没合眼,为了帮着看东西,免得招其他村里的流氓偷了去,我这发现原来大娘家门口的路上已经架好了棚子,锅炉也已经烧起了火。

“那些亲戚什么时候到?”我问。

“得明天,喇叭中午来,晚上闹棚。”

我想了下,明天下葬,原来亲戚们是来送最后一程。

“中午的时候你姑也来”小叔又说。

“哦,确实很久没见了”我停顿了下,想起来我妈在家给我说的“你庆哥(姑家表哥)在国外打工,不知道走没走,没走你去问问他在国外干什么?”我知道我妈的意思,抬头接着问:“我庆哥呢?”

“上周刚走,出国了。”边走边说,我小叔提着茶杯冲着路边另一人走去,我进了院子。

“哎,正好,王雨你过来,把这个套上试试合适不,不合适再给你改改。”我小婶伸手递给我一叠白布,撑开后原来是两块白布贴成的孝衣,从两边接出两个大水袖,我穿上后转身对我妈说:“你白说,这有点汉服的意思哈。”

“什么汉服?”我婶接着递给我块小点的白布,撑开后套在了头上。“紧不?”

“汉服就是汉朝人穿的衣服,有点紧,我头大,得给我换个大点的。”

穿好孝服后我坐在旁边的桌旁,看着婶子们和我妈在那里整理孝衣孝帽,数着说着这够不够,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来,还是先按人多的来吧,免的到时候不够就不好了。

我走出院门,所有在帮忙的都是自己本家,面熟但叫不上名,一般看上去年纪稍大的就叫大伯,稍年轻的叫叔,除了在帮忙的本家,明天还会有很多的人来告别,近亲远亲,这无疑是几年来一家人聚的最齐的时候,说起来距离上一次已经是八年了。

说来可笑,奔丧其实就是来吃顿饭,在棺椁前不掉眼泪的哭两声,我蹲坐在棺椁一边的守孝区看着一波又一波进来送别的亲戚,部分人带着纸钱直接扔到我哥身前,来一个人,我哥就拿纸钱在长明灯上引着放到火盆里。告诉大娘,有人来送你了。


小时候过年经常回老家,家里小孩多,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哥哥姐姐年龄稍长,记得那会他们就出去打工了。大年三十晚上,大人打牌,婶子们和我妈一起聊天,我们小孩就在一起闹腾,火柴炮没了火我小叔就引了一支烟递给我叫我拿去点炮仗,眼看快灭了我弟弟说这得抽一口,这一口下去熏的我眼泪直流,喉咙里也直冒火。大人们打完麻将我们就学着大人有模有样的摆好,可又不懂,摆着就成了“高楼大厦”,嘴里念念叨叨的说我是谁谁,等婶子们和我妈把饺子包好菜做好,一大家就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看春晚,我只记得那晚我喝了一整瓶的香槟,很甜,睡得也很香,以至于我现在都怀疑这段印象到底是我的记忆还是我的幻想出来的。

家里的习俗礼节很重,送葬的队伍最前面是喇叭(班子),在喇叭班子前面的是我哥的小孩,七八岁让本家的一位大伯领着,跟在喇叭后面的是我哥、我和两个弟弟,首先整个队伍要绕村子走一圈,途中到路口处需要行礼,把香插在土里洒了白酒,喇叭在旁边吹得震耳,我哥前面作揖、跪下、磕头,我跟在后面照做,头磕下去的时候就抬眼偷偷的看看我哥,他又磕了一个,我就再跟着磕一个,我两个弟弟在后面也一样,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中间都会延时一秒左右,这景象在旁人眼里估计像个波浪。

整条路都是水泥路,可行礼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挪到了路边的硬土地上,地上还有嵌在土里的石头,大大小小,行礼前我就用脚把膝盖下面的石头拨到一边,可在怎么清理也挡不住来回的下跪,像这样的磕头行礼,让我想起年幼跟在长辈屁股后面拜年的光景。

​大年初一早晨太阳刚露头,我就跟着我小叔、我哥,还有我两个弟弟一起“扫货”,为什么叫“扫货”?因为整个村半数都是本家,从村东头到村西头,从南头到北头,只要人家大门敞开,就要进去磕头拜年,本家不像自家人,不会给压岁钱,但会给你捧上一大捧的花生、瓜子和糖之类的,我知道这天会有很大的收获,通常在昨晚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换上了带大兜的衣服,早晨出去到中午回来衣服都鼓的满满的,但那时候年纪轻,穿的棉袄棉裤,跪了半个村也不觉得膝盖痛,只觉得衣服的兜还不够大,路很长,路拐来拐去的要走很长时间。

棺椁在第三天吃过中午饭后下葬,主事的大伯站在棚外面对着所有吃饭的亲戚们喊了一声,“所有来的客,吃完后都跟着去送行。”然后所有的本家大老爷们都聚在了屋内,用拇指粗的麻绳在棺椁上系着,院门口亲戚们站在路两边等着送行。

送行的队伍跟在棺的后面排了有几十米长,我和弟弟作为二孝子和哥走在棺椁前面,低着头不敢回头看,行至半路被叫住说要行礼,跪在我哥后面看着他双手接过酒杯和香,从右边递到左边,磕头后一起蹲坐在棺的一边,接下来是大娘的娘家人和女婿们行礼,作揖、跪下、磕头……我看着路边两边围观的人,看看前面正在行礼的人,远处的礼炮声声震的地都在颤,喇叭鼓着劲在嘶吼,耳朵里嗡嗡的,好像时间慢了下来,记忆总是被迁往八年前,只有少数人送行的傍晚。主事大伯拿起火盆用力摔在地上,烟灰随着风崩出十几米远后消散。人死烟消云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礼毕之后还要继续跟着队伍去安葬,那些赶来的亲戚纷纷散去。

以前棺都是很多人一起抬着走,时代进步习俗原来也会跟着变,农用三轮上带小吊车,把棺椁固定好好直接行驶到早已经砌好的墓旁,墓是在我大伯墓旁边新砌的,在往边上是我父亲,接着是三叔的,再后面是早就为我爷爷奶奶准备的,只不过上面先用楼板盖住,再用塑料薄膜封住,防止进水。

车与墓在一条线上,起重臂慢慢抬起,转动,慢慢下降,本家好多大老爷们在墓边忙活着,我坐在旁边的坝子上,刚耕种好的土地,麦苗刚破土,土地还是松软的,顶着暖阳,静静的看着这一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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