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石崇在修武县踌躇满志,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司空府里的一个年轻人正伏在案几上对着一堆繁杂琐碎的文书愁眉不展。
当初从洛阳太学被征召到司空府里任职的时候,还以为前途一片光明呢,没想到几年过去了,自己还是在这个咬文嚼字的岗位上没什么动静,司空荀大人对自己的才华好像不感兴趣,来了这么久也没见他有引荐自己入朝为官的意思啊。
潘岳,难道你这一辈子就只能就此止步了吗?想当年你可是太学院里最出彩的学生啊。
修改完最后一卷文书,已经接近子时。整个府院静悄悄的,一丝风也没有。潘岳从书房中出来,走到庭院拐角的地方差点儿跟一个挑着灯笼的人迎面撞上:“哦,原来是黄公啊,失敬失敬。”
“潘公客气啦,”那个须发有些斑白的男子笑了笑:“黄某刚从荀大人那边过来,还有些急事要办,所以走的匆忙了些。哦,对了,潘公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去?”
“这几日公务繁忙,都是关于朝廷礼仪的文书,潘某不敢怠慢,每句话都要来回斟酌好几遍。”潘岳对黄老头儿说道。
“这朝廷礼仪可是当今圣上最在意的,荀大人把这个重任托付于你,可见对你是青眼有加啊。”黄老头笑道。
“哪里哪里,黄公才是荀大人最信任的元老,潘某不过是个舞文弄墨的后生而已。”
“潘公过谦了。常言道,后生可畏。潘公之才,那是天下闻名,岂是我黄某人能比的上的?我还有要事在身,失陪了。”说罢,黄老头子挑着灯笼步履匆匆的走了。
潘岳默默的走出了府门,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司空府里鱼龙混杂,既有像自己这样从太学当中选拔出来的年轻才子,也有像黄老头子那种几十年前就跟着司空混吃混喝的江湖心腹,还有一批才学不佳但自视甚高的世族子弟以及各种不知道来头的高人名士;平日里自己除了兢兢业业的处理各种琐碎杂务,还要和一帮野心勃勃的同僚斗智斗勇,只能小心谨慎的应付着。
走出司空府的大门时,街上的灯火早已熄灭。还好当天的月光还算明亮,整个洛阳城都笼罩在轻纱般的雾色里,竟显现出了平时所没有的静谧。潘岳着急回家,脚步越来越快,由疾走变成了小跑,连头上的帽子掉了都没有发觉。
“潘公子,请留步。”梧桐树下,一个胡须飘飘的老人对潘岳喊道。
“谁?谁在叫我?”潘岳停了下来,回头往后看。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白胡子老头拿起拂尘对着潘岳招呼道:“公子且到这儿来,老夫有话要跟公子交代。”
潘岳快速的走到老头儿面前,问道:“敢问老人家如何称呼?可曾与潘某打过照面?”
“我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啊。”白胡子老头捋着胡须笑了笑:“想当年你与夏侯湛同车而游,时人谓之联璧,这洛阳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老人家见笑了,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潘某不过是一个司空府里的小掾而已,不值一提。”同往日的风光比起来,潘岳觉得几年都未升迁的自己更加落魄。
“公子不必灰心,这人生在世,焉能事事称心如意?日中而移,月盈而亏,起起落落乃是人世之常态。我看公子面色焦虑,心中所想是否就是老夫先前所吟的那几句诗呢?”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潘岳抬头看了看天空的那轮明月,不由的感叹了一句:“只是当今世上再也找不到曹丞相了。”
“公子切莫悲伤。”白胡子老头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面前的一盘棋对潘岳说:“老夫早年拜师在郑玄门下,习得了一些占卜之术,今日为公子算上一卦,如何?”
“多谢老先生美意。可惜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清晨潘某再来与先生会面?”潘岳推辞到。
“不妨不妨,白天这集市上人声嘈杂,不是占卜的好时机啊。只有在这月明之夜,四下无人的时候,占卜之术方能灵验啊。”白胡子老头笑着说道:“公子请到这边来坐,这面前的一盘棋乃是老夫今日与一少年所下,只是棋还没下完的时候天色已黑,少年急着回家,就留下了这个局。”
“这黑子岂不是还差几步就能赢了?”潘岳扫视了一眼棋盘说道。
“既然公子这般自信,那不如公子执黑子,老夫执白子,一起将这盘棋下完,如何?”
“潘某承让了。”潘岳执起黑子,想着三步之内必能将白子包围。
可惜也不知道是因为光线昏暗让自己误判了局势,还是本来就棋艺不佳,三步过后,黑子非但没有包围白子,反而丧失了之前的优势,而白子则趁势从中间突破,没过多久就将黑子团团围住。
潘岳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公子,”白胡子老头放下最后一颗白子:“你输了。”
“先生高明。”潘岳羞愧的拱了拱手:“潘某棋艺不精,让先生见笑了。”
“不是公子棋艺不精,而是公子太急于冒进了。”白胡子老头看了潘岳一眼,说道:“当局者迷,这棋局起初是黑子占尽先机,可惜黑子一路急着向前,没能看清全局啊。公子青年才俊,又有佳人相伴,虽然暂时屈居司空掾一职,但比起那些摸爬滚打几十年才混到司空府里做掾吏的人来说,已经是他们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了。放眼洛阳城,能有公子这般才华的年轻人,恐怕也挑不出第二个来。只不过,这人生如棋,不论之前的局面有多好,急功近利只会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啊。”
“潘某愚钝,还请先生明示。”听了白胡子老头一番话,潘岳更觉得紧张。
“潘公之才,那是人尽皆知。只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高官显贵,也有良莠高下之分。还望公子能有所鉴别。”白胡子老头儿慢条斯理的说道。
“多谢老先生赐教。那算卦的事?”潘岳接着问道。
“公子还是没明白啊。”白胡子老头笑道:“老夫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这人生如棋,不可冒进。噢,对了,公子刚才走的太急,帽子落在这梧桐树下了。”白胡子老头把帽子递给了潘岳。
“多谢先生指点,潘岳记住了。”潘岳戴上帽子,对着白胡子老头拜了一拜。
“公子不必多礼。老夫今日遇到公子,也是缘分,还望公子今后能够看清形势,切莫被这些个过眼云烟迷了眼睛。老夫先告辞了。”说罢,白胡子老头吹灭了蜡烛,收好了棋盘扬长而去。
白胡子老头儿很快就消失在夜晚的薄雾中,潘岳神情恍惚,感觉自己刚刚仿佛做了一个梦。不过,刚才的梧桐树还在,自己也的确在那下过棋,否则怎么会有几缕淡紫色的花瓣落在自己的衣襟上呢?
快到家里时,潘岳看到门前有个提着灯笼的人影,走近时才发现原来竟是自己的妻子杨容姬。
“容儿,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呢?”潘岳上前揽住了妻子的胳膊。
“这几日你总是早出晚归的,我不太放心,还是出来等着的好。”杨容姬略带担心的说道。
“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了。”潘岳接过灯笼,挽着妻子的手臂朝门内走:“我来洛阳已经好几年了,可惜还是没能给你富贵。”
“檀郞,我不求什么富贵,只要你每天能平安回家就好。”杨容姬看着潘安说道。
“容儿,你知道我的志向。”回到卧房时,潘安点亮了房间的油灯:“我自少年时就跟着父亲游历四方,结识各地的名人高士,还不是想着以后能在朝堂之上为圣上效力?可惜啊,如今我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一直写着朝廷礼仪的文书,却没有上朝面圣的机会。人人都说我美容姿,有文采,可惜,这些在洛阳城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别想太多了,你我能在洛阳城里安家落户已经不错了。”杨容姬安慰潘岳道:“至少现在洛阳还没有什么战事,你的俸禄也足够我们过日子的。我今天又给你新做了一双鞋。你过来看看。”
“容儿,”潘岳将杨容姬揽入怀里:“跟我这几年真是辛苦你了。放心,咱们再坚持几年,总有发达的时候。到那时,你就不会如此操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