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个年代戏,回溯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故事情节并非曲折离奇,故事经过也非哗众取宠,但就是有一种陈年往事的不尽韵味在里边,味道像是小窖酿的酒,一杯接一杯品着看似平淡无奇,过不了个把钟头回过神来早就神游物外,醉心进了帷幕。
二十年前的昌邑县城,还没有现在这么大的规模。正值改革开放二十年建制体制深化的当口,春夏秋冬的街头巷尾都是漂白了的灰澄澄的底色。生活的面貌变了,多数人还是习惯先看看形势再做打算。如同秋天乍来的头几天,松了一夏的烦燥,就想闲下心来多闻几口初秋的清爽。在当时可能也很少有人知道,这将是一段改变不少人命运的时期。
先是赶上了国企改革和职工下岗的大潮,全国的潮水一动,平静的小县城也泛起了波纹,跟着喧腾起来。几十家企业工厂改建改制,或者直接停业关门,本以为坚固结实的铁饭碗也承不住了工人阶级这口饭,不少人乍然间没了生计。
张橙的父亲老张就是这个时候从酿酒厂的锅炉房里退了出来。那时候张橙也就七八岁的光景,老张没了工作,全家只靠他母亲绣点针线贴补。好在单位的宿舍平房没给收回,不然全家可真就没有落脚之处了。张橙还小,对这些事半懵半懂的,天天也就只跟着玩伴穿行在各家窄小的院子里,小小的平房装不开天大的童年。
要么说中国的老百姓勤劳勇敢呢,熟悉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在下岗大潮之后紧接着赶上来一波下海大潮,头脑精明的做买卖做生意,年轻力壮愿意出点力的送货跑运输,也有合伙办新厂的,出国发洋财的,干什么的都有,没多久就生生把之前下岗的不得劲堵了回去,好像从来没有发生一般,对哪都没有影响,唯一受影响的可能也就是老张了。
他这人脾气比较倔,发起牛劲来,横如犟驴,谁都不听使唤,碰上这些变通合不了他那一根筋,难免会有玉碎之嫌。别人各自都去投奔前程,他却僵着死劲认为是不入流的勾当,不屑屈身,等到人家奔出了结果,他的年岁也漫上来了,更不好去得了。于是操着以前在酒厂的底,趁着生活的无奈,拾起了酒瓶子。刚开始邻里街坊,三三两两就着乡邻情谊喝上三两盅。那时候喝的都是串香白酒,好一点的就是乾隆杯,泛着淡淡的黄,入口醇香,原汁原味的好酒。
老张酒量本就中等,另加境况不同,心绪繁杂,时不时地发发狂性,没了节制。因此邻亲家的主妇也就不再让上门,只好转向酒馆饭局,专门结识了一帮酒友,找那酒厚色薄处挥霍,也不管酒气酒量,至此算是抛下了其他不管不顾,逢喝必醉,十天倒有七八个昼夜在酒里泡着。慢慢的,性情大变,原本也是个顾家的,喝上了酒瘾可就全然忘了,耍酒疯,闹酒病,打骂妻儿,这些厌恶事成了常态。
自此后,张橙没少挨老张的打,开始还给找个由头,后来不讲理了全凭喜怒。扫帚藤条,锅铲门栓十八班把式都给用上,那股狠劲他母亲说起来都是要流落泪的。弄得张橙天天提心吊胆,不敢回家,老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引得居委会的胖大娘时不时要来调解。老张消停点的时候张橙才能略略舒缓口气,舒展一下身心,这种折磨真不是十几岁的孩子该受的。
有一次老张因为喝多还在医院挂了号,张橙只记得母亲拉着他的手往医院赶,就像在街市上放着风筝一般,急匆匆的脚步中他都感觉灵魂早都脱离了自己,飘忽在那些喧嚣的现实里。到了人民医院,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再酗酒了,否则肝脏经受不住,母亲也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张橙站在白晃晃的病房里,看着病床上躺着的老张,他还太小了,窗外挤进来的阳光把他的无力感拖得无比的长。
这次住院也让老张的“名声”越传越开,越传越难听,周边的人都开始远远避着他们一家。人言可畏,更可畏的是人言会慢慢的变味儿,变酸,变馊,变臭,会长远地熏着一个人,甚至可能是一辈子。起先是老张不受待见,送了个“酒鬼”的诨名,后来就是小张橙也没幸免,挨家挨户都没给过好脸色,小卖部赊个酱油欠个酵母也会招来冷言冷语。
这天上学的时候,就听见原来一块玩耍的小胖子背地里偷偷取笑他,叫他小酒鬼。张橙忿愤委屈了一天,豆大的泪珠子直往课本上拍。下学后悄悄跟着那小胖,挤到一处角落挥拳挺脚揍了一通泄了口闷气。
小胖的娘也是个辣货,回家见儿子被打,立马炸了锅,提溜着来至张橙家门前叫骂。幸亏老张不在,张橙妈好说歹说陪着脸面,想着赔点钱先把这冤家哄走了,千万别弄到老张回来不好收拾。谁知那泼妇不依不饶,站直了拉硬屎在门口耗上了。
老张刚好酒足饭饱到家门口被堵上,二话没说,操起铲煤块的铁锨冲进里屋。张橙脸色惨白,情知也躲不过,索性闭了眼生生挨打,那铁锨把子一下一下落着,他也没感觉疼,就是全身上下发凉,凉透了,透进心里。张橙妈慌了神志,左拦又抱,拼死顶着老张,一会哭求老张停手,一会又喊张橙快跑。一时间哭喊打骂交缠,门口的泼妇也看直了眼,没见过不要儿子命的爹,怏怏走开。
张橙妈趁乱把张橙推进房间,老张酒劲消散,泄了气,消停下来酣睡去了。这一打事算是了了,张橙的心结却愈加重了,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和老张自此没了言语,幼小的心智一点点在阴沉沉的房间里黯淡了下去。
冰凉的阴影一旦蒙蔽了心思,就如跗骨之蛆一般硬冲冲占满了童年。作文课上,别的孩子写作文都是父慈子孝,和睦融融,到他这里成了酒气缠身,暴虐成性,老师听不下去只得震住了哄堂的嬉闹,押他到办公室训诫开导。
闹到了家里,正值阴漆漆的傍晚,天气预报说是有雨也没下下来。老张的酒席还没开张,且憋在家里自斟自饮喝着闷酒,乱蹦的炉火在他脸上画着凶神恶煞般的朱红脸谱。母亲狠了心,把那作的文小心翼翼推给他,苦劝他别再贪喝,万不能毁了孩子前程,哀怨动情处更抢了酒瓶,颤巍巍等着老张出声。谁知老张酒气入骨,竟也没把这些世故道理横在心上,瞪红了眼,发起狠来抢过酒瓶,就势一扬手把张橙妈摔倒在柴灰堆上,扬长而去。
张橙在房间忍气吞声,听见母亲倒地,抢出来扶住,母子二人流露出相依为命的光景。也难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劝母亲离了父亲,他们娘俩过活,母亲却摇头叹息。张橙吃不过委屈,挣脱开母亲,挣脱开一直压抑着他的苍白无力,跑上街找寻老张,瘦弱的心底总还掩藏着一点希冀。惨白的闪电在眼前跳动着,把他眼里那些幼稚的不成熟的认知拍打得粉碎。也不知自己摸索着寻了多久,终于让他在一家饭馆找着老张。
雨开始下了,开始是站不稳的急风就了酒一般晕头转向地乱窜,接着是瓢泼的水珠子毫无缝隙地把那邪风浇灭在泥地上。那饭馆包间亮澄澄的黄色灯光似乎为张橙撑起了这片雨幕,撑着他那点小小的希望。
老张正跟一桌人推杯把盏,挣着酒色脸面。上座首席应是某个厂区的工头,众人放开了量轮番续酒,那些美其名的礼尚往来到了张橙眼里成了雨点放大开的丑陋不堪,老张脸上那些毕恭毕敬也都变成了生疏的陌路人。张橙带着一身雨水冲了进去,一桌人登时愣住。他径直冲到还没回过神的老张面前,逮着衣角死命往外拽。老张认出了儿子,半拉半扯间给席上陪着不是,二人推推搡搡捱到门口。
老张挣脱开不要命的牛劲,恶狠狠瞪着张橙。张橙也大刺刺地瞪着他,干哑的声音从那些憋屈怨怒的雨缝中挤出来,“跟我回家!”话音还没落到地上,一记脆生生的巴掌将他重新扇进了雨里。
张橙恍惚中爬起来,头也没回,顶着雨狂奔进了凄凉的夜幕。母亲擎着衣服在潍河边上找到张橙已是很晚,他一直在那看着那些雨水的命运散进了河,跟着喧腾的水面往下游冲去。母子二人没有言语,扶持着回家。
自此,张橙就当没有了这个父亲,一心只用在学业上。母亲如往常一样辛劳,撑持着家业。只有老张还是老样子,没有人再去管他。张橙挨打的次数渐渐少了,岁月是公平的,小的大了,大的老了,日子就在酒厂飘出来的醉醺醺的酒糟味里轻轻摇晃着,一直到后来张橙考上大学。
邻居们又开始走动,张橙的努力和母亲的辛劳挣回了些世相。凑整了学费,就要送张橙入学了。临别的车站,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事事小心,又放心不下挤进小卖铺买了些路上的零食,又给他里襟塞了一叠票子。张橙懂事说自己够了,该留着家里有急需用处。母亲早给他系上拉链推上了去济南的客车。
大学的时光对张橙来说是难能可贵的,远离了老张,忙活着修学业,做活动,交朋友,生活慢慢地入了正戏,也就忘了以前那些阴霾。唯一有些不合调的是张橙从不喝酒,不管是同学聚会,庆贺生日,谢师排宴还是其他饭局。无论别人如何敬他,用何种歪理邪说,强词夺理圈他,他从未沾过一滴。这也难免让他在同学圈里成了另类,假清高,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名声天天飘在头顶,有事急的时候也不免呛呛起来不好收拾,这生倔的脾性也算是得了老张的真传。
而同学里,还真就有人看准了他这个性格。那女生叫刘欣,济南本地人,为人热情开放,爽朗大度,班上也有不少男生拜服追求她,她却偏偏对张橙青眼有加。张橙碰到这么一个祖师婆婆,也是十分无奈,他也并没有明确地认了俩人的关系。刘欣倒不以为然,天天缠着他。
这天晚上下课,刚从教室解脱的张橙又被刘欣抓了包,强拉着他出了校门,也不说有何公干,拧着行到山师东路的一个酒楼包间。原来是刘欣的父亲设宴款待几位来访的朋友,刘欣便拧着张橙凑了数,还给在座众人声明了张橙是她男友,这让张橙尴尬不已,偏偏又无可奈何。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老张竟然也在,而且是跟着上次的工头一同在座,面色不免黯淡下来。
刘父见张橙虽窘迫,也是一表人才,面露欣赏之色。手下自然领会,忙忙地称赏敬酒,溜须巴结。张橙依然拒之不受,众人不好勉强。倒是刘欣知他平日秉性,硬替他挡了几杯,引得众人一片叫好。刘父以为他过于拘礼,亲自把酒敬来。张橙不想驳了他的面子,又不想破了这戒,一时间骑虎难下。刘欣再想替他,却被刘父挡住,眼见成了僵局。老张站了出来,只说自己是张橙老乡,愿替下三杯。刘父便接了台阶允了酒令。张橙偷眼顺了几眼老张,常年泡在酒里,他比别人显得苍老多了,这三杯酒喝得不算畅快,仰面起伏间,倒像是在缀饮着残留的年月。往事纷至沓来,张橙并没有因为卸酒之恩忘却了积年的怨恨。
夜晚,老张找至学生宿舍,张橙却不愿想见。斯年已逝,当年他如何不认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如今又为何要认他这个不称养育的父亲。
两个月之后,张橙接到家里电话,母亲病重,于是匆匆忙忙办了假,赶回家里。进了家门,小小的院子里挤满了人,有当年糟他报复的小胖和他泼辣的妈,有絮絮叨叨的居委会胖大娘,有不待见他的小卖部老板,还有一众的亲戚邻居。张橙的心慢慢往下掉,抢进里屋愕然见到母亲好端端的坐在床头,躺在床上的竟是老张。
张橙不解,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老张的脸,转身往外就走。门口众人纷纷上前拦住了他,母亲扯着他的袖口,就像当年去医院的路上一样,硬把他推进房间。众人关了屋门,识相地退去了。
张橙跟母亲在里屋待了整整一宿,一夜的灯光未曾灭过。母亲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听起来对他来说竟是全然陌生的,但又让他惊觉其中的一些细处却是那么熟悉。
原来当年下岗之后,老张找不到生计,便经朋友介绍,在各大酒席间做起了酒托,也就是陪酒客。齐鲁之地治酒,自古规矩甚多,喝得不是酒,都是门道。有客前来,除主人外更要有陪酒担待,解主人之忧,奉客人之礼,迎来送往,不废殷勤之道。接上了这层买卖,老张就拼命地喝,拼命地应酬,靠着这样的门路谋生计,赚柴米。否则,单靠母亲自己在家绣点故事又能有什么大的进项供得起这个家道。为了多些收入,喝得多了,喝得勤了,身体慢慢经受不得,住院查出来的肝脏的毛病,一直以来折磨着他,但他还是喝到张橙上了大学。
曾经的惶惑不解突然挤到了一起,在张橙眼里点点滴滴汇集起来,那些未加留意的,掩面错过的,终把他另外的人生填补起来,慢慢数落着,盘算着。他未曾见过那篇锋如利刃的作文在老张转过头去的瞬间刻下了多少经年的皱纹;未曾见过在他搅了酒局之后,为了多要几张酒资屈身示人被打骂驱赶的心酸无奈;未曾见过河边雨色凄迷的树丛中翘首相望的悲凉神态;也未曾见过送别的车站小卖铺里往母亲手里塞钱时的哽咽颤抖;更未曾见过教学楼前举重若轻的佝偻的背影,那该是他见老张的最后一面。
老张的坟前,张橙跪了一天,直到夕阳西下,他斟了两杯酒,一杯洒在新土上,另一杯端起来朝那孤零零的坟头拜了拜,俯仰间一饮而尽,酒气的辛辣悲凉,人生的痴迷悔恨顺着喉咙轰然慑住了心肺,那抹染透了世事的夕阳也在轰然间燃尽了那些山丘坟茔和张橙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