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台上去!

昨天发了一篇题为《茉莉花香》的文章,赶在深夜发了出来,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三分,之后睡意全无,干脆爬起来找些能吃的东西,结果发现屋里除了几只正在熟睡的小猫咪外,再无旁的东西可以充饥,看着这四只出生了整整一个月的猫咪宝贝,随着我睡眼惺忪地醒来,再看看猫妈妈一脸狐疑地看着我的眼神,她用两只雪白的前臂紧紧搂着躺在她臂弯里的四只小猫,似乎明白了我心里正合计着要不要炖一锅猫肉,狐疑的眼神立刻变得警惕起来,我没忍住笑,转过头避开猫妈妈的眼神,打消了吃点什么的念头。

忽然想起近来有人说到,人在饥饿的时候,文思泉涌,灵感频出,想象力最为丰富,记忆力也是最好的。索性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在小区的花园里走一走吧,提前过一过老年人的生活,虽说我不跳广场舞,但是晨练的好习惯多年前我也曾有过,还是在故乡,大概七八岁的年纪,我就跟村里的老爷爷老奶奶们一起去一个叫做“台上”的超级大广场上晨练了。

 

这里的“台上”并不是舞台的那种“台上”,而是一个由东北黑土人工堆起来的四方形土丘,读音应当读作台---上(拉长“台”音,“上”音重读)。我们的村庄因此而得名-----四方台。据说四方台是金兀术点将台的历史遗址,四方台即为点将台,其真实性已不可考,地方旅游部门为了吸引游客,刻意夸大了这一历史遗迹的传奇色彩和真实性。这个土丘从空中俯瞰完全是一个规整的正方形,大概一公里见方,坐北朝南俯瞰整个村落。台上自北而南北高南低,呈一面坡地势位于村子的北面,站在台上向北远眺,可以看见玉带环绕的松花江自东向西流过;向南俯瞰,整个村落像棋盘一样排列在“四方台”的南缘。村庄的房屋多为“草房”,少数富裕人家为“砖房”。所谓草房是指在屋顶“人”字型的房顶紧密地压上“扇房草”,可以防雨防雪防风防寒,冬暖夏凉,在东北这种严寒酷暑的极端气候条件下,最为适宜。而砖房顾名思义就是外墙都是红砖砌成,屋顶用红瓦覆盖。从小到大,我们家的老房子都是草房,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我作为四方台村民的“根正苗红”。

 

我已经记不清从几岁开始第一次来到台上,但是我清晰地记得我第一次“离家出走”是4岁的时候。说是离家出走,实际上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本意就是单纯地为了出趟远门,并没有带上情绪跟谁置气的意思,家庭成员也并没有得罪了我而使我感到不痛快。我当时就是想自由地、无拘无束地旅个游,中间有个冒险啥的也不介意,这种浪漫主义的萌芽在我孩童时期就已经显现出来了----我光着腚套上了姐姐的红色纱裙,还偷偷涂了大姐从姑姑那里偷来的半截口红,再没有其他多余的行李和衣物,一个人来到了台上。什么家里人的担心啦,浓妆艳抹会不会被当成精神病抓起来啦,会不会被拐卖儿童的拐走啦,会不会被台上的饿狼叼走啦等等,一切成人的后顾之忧都被我抛诸脑后。说时迟,那时快,我化了浓妆,穿好裙子,大大方方走出家门,一路上听着草长莺飞,感受着鸟语花香,可是这一切都不是我的最终目的。我继续前行,面对未知,充满了好奇,我感到人生中第一次亲密地和大自然接触,既刺激又恐惧,偶尔遇见巨大的树荫里扑棱棱飞出一只大鹌鹑,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我想,就算当时从草丛里冲出一个鬼来,我的反应也不过如此。

 

一路向上,我边走边玩,大概一个多小时,我走到了台上最高的点将台。放眼望去,第一次俯瞰我出生的村落和我家的草房,这一切都清晰可见。我出生的那座草房,我原本以为世界就应该那么大,没想到现在看来,就像一只小蚂蚁,实在是可怜。高处俯瞰下去,红纱裙里套住的、画了浓妆的小男子汉,不禁有一种英雄般的豪迈!四岁的我站在山岗上,迎风朝南望着自己的村落,红纱裙被风吹起来,在大自然面前,我以赤子之身直面相应,我感觉自己比村里最大的官都牛气。转身向北,一眼便可忘到和田白玉般翻滚奔涌的松花江。我当即决定,去松花江!顺着小路又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来到了松花江畔。远远地看见一个雕塑似的老爷爷坐在石头上钓鱼。我试探着走了过去,不断靠近之后,发现并没有什么危险,于是我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双手托腮望着江水发呆。也许是我的年龄,也许是我的故作深沉引起了老爷爷的好奇,他侧脸看像我,我故意不看他,还是只顾着一个人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上打鱼的人越来越少,天色渐渐暗了下午。我并不担心找不到家,或者急着想下一步的计划。只是觉得肚子有一些饿,这才想起家里黑色木头的矮脚饭桌。肚子越来越响,我是在深沉不下去了,正准备下一步计划,突然看见远处母亲和姐姐都来了-----她们几乎急死!我后来得知,发现我“离家出走”之后,她们发现口红被人动过,红纱裙也不翼而飞。母亲和姐姐分头开始找我,一路上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红纱裙化了妆的小孩往哪里去。找我并不困难,主要还是我的形象在那样鼻塞的小村庄里太过前卫了,所以几乎路上所有的人都记住了我。我并没有挨揍,作为惩罚,红纱裙被没收,非庄重场合一律严禁再穿。我人生中第一次离家出走就这样草草收场。

 

台上有一棵老树,据奶奶说,她的爷爷小的时候,这棵树就已经要四个人环抱了。据此推测,此树应该有至少几百年的历史了。这棵树形状长得很奇特:树冠覆盖方圆大概100多平米,都偏向一侧,树干中空,有一个巨大的树洞,洞口很圆,直径大概30厘米,但是洞内可以容下至少三个成年人。这棵老树下面的树洞直接通着地下的狐狸洞,而狐狸洞里早年间曾住着一窝狐狸,后来台上修度假村,要把这棵树砍掉,在即将动工的时候,尚未完工的建筑上满楼的电灯忽明忽暗,建筑工人也开始鼠窜,最后施工方只好作罢,没有砍树,还在树洞底下的狐狸洞奉上供品,点上香火。可是,这窝狐狸却从此搬了家,再也没在这里出现过。

村民们都说,这棵老树本是一对夫妻死后化成的,因为生时恩爱,死后就化为一棵同根双株的老树,历经几百年而不朽。后来被天雷劈成两半,一半死掉,另一半顽强地活了下来,因而树洞的一侧缺失的地方涂满了水泥,远处看,大大圆圆的,颇像一个怀孕待产的孕妇。村里很多人虔诚地相信这棵树历经几百年,吸收了天地精华,又是夫妻同根双株树,既把她当做是爱情的保护神,有当做主管人类寿命的老寿星。因此不仅本村,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们也都赶来供奉祈愿,树上至今还系满了红布条,香火一直很旺。这棵老树,毗邻点将台,长在四方台的南坡上,已经成为台上的精神象征。

年龄渐长,我和台上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密。从小就喜欢唱歌的我,跟村里一个自称是黄梅戏资深演员的大队会计学会了吊嗓子。此后,一年四季,不分寒暑,我都早早起来,到台上吊嗓子。那些年,全村基本上有一半的人是被我的喊声叫醒,我比公鸡更加守时。那种穿透力和扰民指数,比现在广场舞大妈们的高倍音响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上初中,家里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放牛啦、打草啦、送奶啦、种地啦......各种农活不断地压下来,我的文艺细胞也就戛然而止了。

但是台上留给我的记忆,依然是人间最美的图景:春天到来,草长莺飞。遍山漫野的迎春花总是第一个来报春,金灿灿的花朵把整个台上都浸染上了春的香气。随后粉色的毛桃花开了,红透透地烧遍了整个碧绿的原野,夕阳西下的时候,伴着天边橘红色的火烧云,倒映在松花江面,对称的水天一色,构成璀璨多彩的画面,就像是梵高艺术巅峰期运用色彩那样绚烂。春天的高潮和向夏天的过渡,应该是紫丁香的盛开,她是故乡哈尔滨的市花。到了紫丁香盛开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馨香,紫色的花朵一串串垂下来,挂着清晨的露珠,透过早晨第一缕阳光,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我一直以为紫丁香是有灵魂的,她是花中的天使。

到了盛夏,虫鸣鸟唱就奏响了乡村圆舞曲,时而热烈奔放,时而低沉大气,时而清脆活泼,时而高亢激昂。盛夏里的野果是自然最好的馈赠,饱了眼福,听了合奏,应该一饱口腹之欲了。山丁子、山里红、毛桃、山杏、刺玫果......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果和甜瓜尽可以一饱口福。

当台上的树叶红的红、黄得黄、绿的绿时,秋天也就来了。东北的秋天总是格外的短,但是自然的馈赠并不因此而减少。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葡萄、萝卜、黄瓜、土豆、玉米、大豆各类农作物都在等着村民们的收获,好把粮仓和菜窖装满,备足一整个冬天的吃食,静待一个大雪覆盖的隆冬,躺在滚烫的热炕头,盖上厚厚的棉被,睡上一个漫长的冬天,做一个甜蜜美满的梦。

风里飘着香,雪里裹着蜜。这是对故乡冬天最恰当的描述。隆冬时节气温降到零下三四十度,一口唾沫一泡尿,接触了冷空气瞬间凝固成冰。但是就在这个季节吃冰棍吃雪糕吃糖葫芦,才最有味道。穿着厚厚的棉衣,踩在半米多厚的雪地上,听着咯吱咯吱的响声,储备年货的时节就到来了。杀一头猪,宰几只鸡,蒸一锅年糕,包几百冻饺子,除夕夜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来了。

忆故乡四方台

古今将卒今何在?四方台上点将台

千年眷侣来何处?百年古树同根埋

黄土一抔草没了,唯有往昔贮满怀。

我对台上有着深厚的感情,不仅因为我家老宅就坐落在台上脚下,我生于斯长于斯;也不仅因为这里盛夏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和各色野果;不仅是秋天里落英缤纷、金黄色秋叶铺满小路、鲜红的枫叶挂满白霜;更不仅是这里一到冬天就变成银装素裹、积雪深厚的童话王国。而是因为台上就像一本厚厚的天然影集,把我的童年和故乡的一切都浓缩在了里面。如今,我还能在梦里看到台上每一处留下我足迹的见证。多年漂泊在外的我,对于故土和家乡的思念从未止息,可惜,记忆中的家乡我是永远回不去了。如今,四方台已经不在是当面的模样,过度开发和村落拆迁已经毁掉了大部分的地貌,四方台已经不再四方。“鸟飞反故乡,狐死必首丘。”落叶归根的心理人人都有。我真希望老了的时候,还能像当年四岁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穿上红纱裙,画个浓艳妆,旁若无人地大喊一声:“走!到台上去!”

长大成人,为了理想,我离开故乡。在外奔走这么多年,我的确走向了更大的人生舞台,可是这个“台上”我已来的太久,感觉到肚子空空如也,真的饿了,真希望妈妈和姐姐把我带回去吧。这篇小文,权当我记忆中故乡的墓碑吧。

你可能感兴趣的:(走,到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