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天,司马柔就要出嫁了。零露帮着夏侯徽翻看司马柔的旧物,看看哪些要带到郭家去,箱笼一箱箱打开,翻到了小时候的东西,零露拿起一只拨浪鼓笑着对夏侯徽道,小姐,连这个你都收着呢?
夏侯徽直起身来,轻轻接了过去,摸着上面的细小的旧痕,道,这是她爹亲手给她做的,那时候刚长牙总拿来磨牙,看,这上面还有许多齿痕呢......
说着,也不由得笑了。
晚上,司马师回来,见她洗漱完了,穿着单薄的素杉,披着长发坐在灯下发呆,他轻轻走了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她才回过神来,笑道,回来了?
司马师点头,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去牵她的手,才发现还拿着一只拨浪鼓。他接了过去,看了看,想起来了,笑道,这东西不是我在温县的时候给柔儿做的么?
说着摇了摇,两个鼓槌“咚咚咚”的响了起来。夏侯徽嘴角噙着笑,目光追随着两只小鼓槌,想到当初他们一家在温县白天种地采花,晚上弄儿逗乐的时候,喃喃道,我好想再回温县去看看啊......
司马师笑了,道,这有什么难的,重阳祭祖,咱们一起回去。
夏侯徽听了,看了他一会儿,心里莫名有些难过,强笑着摇了摇头,道,到时候家里忙,只怕没有功夫去了,算了吧。
司马师知道夏侯徽只是因为柔儿要出嫁,勾起了许多陈年旧事,并不是非去不可,便也没有多说。
累了一天,夏侯徽睡得早,躺在床上,便昏昏入睡。许是想了一天的回温县,临睡前她还在回想着温县老家的模样,正堂,里屋,她的妆奁,花瓶里插着从田间山上摘来的花,窗户开着,一支毛竹横生长到了窗前,屋外有棵大桂花树,粗粗的枝干挂着两根绳子,做了一个简易的秋千,秋千旁是竹篱笆,竹篱笆外有条小路,路边长满了狗尾巴草,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往上走,渐渐连稀稀落落的农舍也不见了,再往林子深处去,花草树木越发疯长......山风猎猎,在耳边呼啸,全是狰狞的声音,她心生害怕,想往回走,却挪不动脚步,身边的人紧紧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她不肯,去掰那只手,那人却越来越用力,直接从地上拖起了她。她使劲的摇头,着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顺着手臂她苦苦望去,那个拉着她的人却是司马师,他狞笑着说,走啊,你不是怀疑吗,你不是好奇吗,走啊,我带你来了,看啊,睁开眼睛看吧......
她转过头去,她已经站在了高高的山崖上,下面是嶙峋的山谷,山谷里人影憧憧,喊杀声四起,她闭上了眼睛,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大声道,我不看我不看,我不听,我不要!
这时,听到有一人大声喝她的名字道,徽儿!
她抬头望去,夏侯玄提剑站在他们面前,道,你们果然在南山藏了死士!你们司马家果然要谋反!
她扑过去抱着夏侯玄,哭道,大哥,不是的,我们没有,大哥......
夏侯玄一把将她推向山崖,自己径直举着剑朝司马师劈去,司马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一边下坠,一边着急的喊着,子元,快躲......司马师却朝她笑了,夏侯玄的剑将落下,山崖下滚滚而上的黑影却在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将夏侯玄吞噬,只剩下他的惨叫。她失声痛哭,大声喊着“大哥”。一边哭,一边坠落,一直坠落......
终于着了地,她猛然醒了过来,眼前蒙蒙一个人影,她醒了会神,才看清是司马师正一脸担忧的望着她,她突然记起了梦里他最后阴恻恻的笑容,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司马师见她醒了,这才放心的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问道,你做什么梦了,嘴里一直哼哼的翻来覆去,还哭上了?
夏侯徽靠在他怀里,摸了摸眼角,闭上眼睛,安慰自己说还好是梦。平静了许久,才悠悠的道,我梦到我们回温县了......
可是,温县似乎也不是一个让她心安温暖的归宿了。
司马师自觉亏欠了她许多,小意温柔的安抚着她。他细细絮叨着柔儿他们小时候的事儿,夏侯徽默默的听着,偶尔补充一两件......说起话来,慢慢两人都走了困,不知不觉间,天便亮了。
司马师今日上值,夏侯徽想到昨晚的梦和那天从司马师那儿看到的地图,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去南山看个究竟解开心中的猜疑,省得天天胡思乱想,昼夜不安。便起身换了男装,瞒着众人出了府。
夏侯徽鲜少出府,对城外的情形更是不熟悉,左弯右绕的走了不少岔路,因而上午出门,找到了下半晌,还没到地方。好在她记性不错,那张地图绘制得也清楚,终是被她找到了。
当她隐隐约约听到动静,便下了马,拴好马缰,慢慢靠近,一眼便看到山崖下有许多身着白衣的人。
她心里咯噔一下猛坠,忙退了几步隐在一丛灌木后,捂着一下又怦怦直跳的心,蹲坐到了地上。她只觉得头嗡嗡作响,隔了好一会儿都觉得自己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儿,便疑心刚刚是自己看错了,又探头出去看了看。下面聚了三四百人,有的练刀剑,有的学马术,有的学射箭,统一的服饰兵器......这下瞧得真真切切,是错不了了。
来求证之前,她是抱了希望的。哪怕最终发现这里是司马师藏娇的地方,她也认了。她也觉得没有这么糟。她只是希望自己能理直气壮的站在大哥面前说,司马家忠心耿耿,毫无悖逆之心,你们都错怪子元了!你们都对不起父亲!
真相不如她所愿,她的枕边人并不如他所示的忠诚,她孝养的公婆并不如她所见的仁厚,她原来真的不了解他们。他们真的是大魏的逆臣!这些人是举世不容的兵器,执剑的人是她的丈夫,剑刃所指是她的兄长,她若是夏侯家的女儿,就该大义灭亲,向朝廷举发,那司马师、张春华他们都将血流满门,她若是司马家的儿媳,就该隐忍不发,替他们遮盖、掩藏,那他们发兵之日就是大哥他们殉国之时......
她眼睛酸胀,痛苦为难的眼泪滚滚而下,耳边有无数的声音,没有一个能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眼见天色不早,她想到后日就是柔儿的婚期,便宽纵自己的想,事情这么大,也不急在一时做决定,等到柔儿成婚之后再说吧,至少要让柔儿高高兴兴的出嫁......
她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不知是蹲坐太久了,还是害怕恐惧,手脚身体都在打着哆嗦。她走到栓马的那棵树下,心神不属的解着缰绳。突然后颈被突然一击,一阵剧痛,她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漆黑一片。
这天的夜晚显得格外黑沉。
将近子时,司马家还灯火高照。张春华在堂上坐立不安,紧攥着手,皱着眉,一脸急切担心。这时听到脚步声,忙抬头望去,是司马师急匆匆的进来了。
她忙问道,怎么样,找到了吗?
司马师脸色很不好,摇了摇头,回道,夏侯家曹爽家都打听过了,宫里也问过了,没有徽儿的消息。
司马懿坐在案前,问道,徽儿平时都会去哪儿?
司马师捏着手道,除了回娘家,偶尔进宫朝拜,没去过别的地方......
张春华着急的道,你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出门她也没坐个车,她能去哪儿呢,该不会,该不会是曹爽......
司马懿安慰她道,不会,曹爽就算再十恶不赦,徽儿是他的表妹。再说,他如果对徽儿动手,夏侯玄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侯吉在一旁看了,便道,公子,夫人,我多带几个家丁再出去找找吧。
张春华忙点头,让他赶紧去。又道,徽儿向来稳重,出门都有家奴仆妇跟着,她这孤身一人,一言不发的就走了,哎呀,后日就是柔儿的婚期了。
司马懿听了,想了想,看向司马师道,师儿,最近徽儿可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吗?
司马师原想说没有,沉吟了片刻,道,前两日,她想让我辞官回温县。
司马懿听了,眼色飘忽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
司马师心里感觉很不好,一心只想赶紧找到夏侯徽,没有察觉到其它。见司马懿没有旁的话,便说他出去了。
张春华见他自知道夏侯徽不见了后,午膳、晚膳都没吃了,有心劝他休息一下,但看他举止焦虑,毫无疲色,便又把话咽了回去。待到第二日早上,司马师还没回来。她不禁也为他担心起来。
司马昭也是一宿没睡。若不是因为和何宴过从甚密被司马懿禁足在家,他哪儿还能老老实实这么呆着。他摸着胸口的那张扇面,祈祷着她平安无事才好。
因王元姬记挂着夏侯徽,便让榕溪留心着前面的动静。天还未亮,榕溪又到前院去打听消息了。她刚进后院来,便遇到了司马昭。司马昭问道,嫂嫂回来了么?
榕溪道,还没有。
司马昭眉头便皱了起来,也管不得其他了,起身便往司马懿和张春华房里来。还没进门,便听司马懿在劝张春华吃早饭,温声软语的道,夫人,吃一口吧。
张春华烦躁得很,不耐烦道,这一夜都不见人,哪还有胃口啊。
司马昭在门外整了整衣服才进来,拱手道,爹娘,听说嫂子不见了,让我也一同去找吧。
司马懿还是记挂要管教司马昭,便道,你就不要往外跑了。
司马昭来的路上都想好了说辞,道,家中都乱成这样了,我若还困在房中,那我还是司马家的人吗?!
司马懿还待再说,张春华却是惦记着夏侯徽的安危,道,你就让他去吧。说着冲司马昭道,家里能派出去的赶紧派出去找。
司马昭忙嗳了一声,转身就出门。
才出了前院,却听司马伦在转角廊柱后朝他招手,叫着“二哥”。
司马昭看了看周围,快步走了过去,还没说话,司马伦脸上带着隐秘的兴奋,道,二哥,我知道!
司马昭迟疑了一下,问道,你知道?
司马伦点了点头,道,跟我走,南山......
听到“南山”,司马昭脚下一顿,她和南山牵连在一起......司马昭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喊着他说,不要去,不要去,去了,你们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司马伦见他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他一眼,急切的提高了声音,道,二哥,快来啊!
司马昭回过神来,哦了一声,终于挣脱了那道细微的心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