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之哥,你说有没有一种东西,你明知道不能吃,却还想吃?”
励之哥对我这种不着调的问题早都习惯,看也不看我就回答说:“河豚。”
“不不不,我说的不是这种,正儿八经的,比如你海鲜过敏,却喜欢龙虾;生来体寒却钟爱大闸蟹……”
“我么,百无禁忌!”话没说完就被励之哥打断,偏偏我还无力反驳,只能在背后冲他一发白眼以示不屑。
这个插曲很快过去,励之哥继续翻看手中《料理之魂》,却听到外面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后生,这里是不是可以做吃的呀?”
我看向门口,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了进来,穿着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兜,脚下踩着一双手工缝制的布鞋。看得出那身衣服浆洗过多遍,有些地方都已褪色,但是打理的很干净,想必女主人一定很爱整洁。
“大爷,如果您说的是哪家想吃点什么都可以点的店,那就是这里,我是这里的厨子,您老想吃点啥?”励之哥忙招待道。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慢慢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前,把手里的布兜小心的放在桌上,坐下来,然后调整了一下椅子,才开了口,依旧是一口浓重的北方方言味儿:“后生,你能做糖炒栗子不?”
我们心里一下子犯了嘀咕,虽然这个时节正好是栗子上市,在街上走着走着就能碰到卖糖炒栗子的小摊,风一吹糖香袭人,我和励之哥出门的时候也忍不住买上一捧,一路走一路吃,哔啵哔啵好不痛快。但是明明街头就有得卖,为什么这位还要大动干戈来店里点这个?
不过思绪飞快,想了这么多也不过一眨眼时间,回过神就赶忙接了话:“您都点了,哪能不做,我给您倒杯水,这就做去。”
我倒好了水,杯子刚放在老人面前,胳膊就被他一把抓住。下意识向回收了一下,结果手被抓牢纹丝不动,我看着老人有些疑惑。
“慢着,后生,这些个东西给你!”老人看了我一眼,缓缓松手,把那个布口袋推了过来,示意我打开。
袋子是常见的那种青花布,用一根绳子扎着口,我用力一拉绳扣就解开了,露出里面两个塑料袋,提出来一看,白袋子里装着一包板栗,个个浑圆饱满,色泽鲜亮,一看就是上品邢台栗。一袋黑乎乎的颗粒状物体,看不出什么东西。全部拿出后,下面露出一个盒子,上面隐约可见“胰岛素冷藏包”的字样。
“后生啊,这两包一包是栗子,一包是盐,怕你这边没东西,我就自带了原料,麻烦你帮我炒一下了。”老人的话有种不忍拒绝的孤寂感。
“等等,胰岛素?!”励之哥突然说,“大爷,您这情况不能吃糖炒栗子啊!”说完眼睛一直盯着桌上的布兜。
“你这后生,叫你做你就做,吃死了老头子我不怪你!不就是糖尿病嘛,药我都带着来了,你要是今天不做,我就不走了。”老人说完,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声不吭。
“唉……”,励之哥默默叹了口气,还是抓起袋子转身进了厨房,“老人家,那我们说好了,我给你做,但是你只能吃两颗,多的,我这里一颗都不给你吃,你带回去!”
“话怎么这么多,又不是不给你钱,快去!”老人显然没把励之哥的话当回事,又开始吹胡子瞪眼。
糖炒栗子做起来有些复杂,主要是工序和时长太过累人,所以我们很少自己做。
首先要把板栗洗干净,然后在硬壳处用刀子划一个口,再冲洗一遍,放在水里浸泡10分钟左右。
取一口铁锅,烧干后倒入粗盐,趁着锅没热同时把处理好的板栗一起倒入锅里,然后就可以慢慢翻炒了。这里特别考验耐心,因为翻炒不匀就可能导致生熟不一,还有可能炒焦栗子。
翻炒几分钟就可以看到栗子已经炸开,再翻炒几分钟,栗子表面的盐粒就逐渐脱落,盐的颜色也逐渐变成棕色。这时候可以慢慢加入白糖,撒匀一些。
刚撒入白糖的时候,盐会有些黏,而且颜色快速变黑,可以闻得到焦糖的香味。这时候就要不断快速翻炒,从锅底翻炒栗子避免焦糖粘锅,一直炒到盐粒不再粘结,关火等待片刻,就可以出锅了。
刚出锅的栗子散发着焦香,热气直往鼻孔里钻,忍不住开了一个尝了一口。“嗯,甜度适中,口感细腻,仿佛吃刚出笼的糕点。”
“老先生,这个炒的口味偏淡,您可以吃四个,千万别多啊!”
“没事,死不了,死了也到算解脱了,你个老太婆,活着的时候这不让我吃,那不让我吃,走了以后天天托梦让我吃糖炒栗子,是不是在那边无聊,要我去陪你啊!”老人家说着,眼角有些湿润,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擦眼泪,却不小心掉落了一张照片。
我帮他拾起照片,拿在手里才发现是一张合影,左面是面前的老人,右面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想来刚才老人是在和她的妻子说话吧,也是可怜,阴阳相隔,就只能看看照片了。
“后生啊,你坐你坐,老头子今天心情好,和你说个故事。”老人看我拿着照片,伸手取了过去。
“照片上是我的老伴,她大名叫韩秋菊,小名叫秋收,是不是特喜庆?媒人说她出生的时候,家里面菊花开得正好,然后大家都说这姑娘以后能和菊花一样美,干脆就叫秋菊好了。
现在想起来,真的有些土,不过那时候姑娘的名字都差不多,不是春华就是冬梅,说不定在纺织车间喊一声秋菊,能出来四五个。”老爷子开了个玩笑,我没有出声,继续静静地听着。
“我和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一起的,其实在一起的时候没多少感情,你说两个人一共就见过一次面,我家一屋子七八个人,她家来了四五个,十几个人在屋子里喝了杯茶。我和她就对了一眼,然后她就低着头不说话。
她家在隔壁村,家里两个哥哥,她长得也俊俏,针线活又好,家里面收拾得干净,听说没少有媒婆提亲。
我当时也不会说话,就猛喝水,至记得自己喝了八杯水,最后憋不住了,去了趟茅厕,顺便去田里摸了个西瓜。再回来的时候,就听到两家人在谈彩礼了。
结婚的日子也是选了最近的良辰吉日,雇了一班唢呐,八抬大轿把她娶过门,全村的人都夸我娶了个好媳妇,我也只顾得上傻笑。”
刚结婚的时候,我和她不知道说什么话,我每天天亮就下地干活,她就在家里准备饭菜,喂鸡,然后给我送饭,也就只有简单的交流。
“你来了啊!”
“你这不看见了么。”
“今天做的什么好吃的啊?”
“就知道吃,妈让你晚上早点回家,她做面条!”
“好嘞!”
后来有了孩子才慢慢地有了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有了斗嘴和,感觉日子就没那么平淡了。”
老人说了这些,终于剥开了第一个栗子,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那时候农村生活条件艰苦,大家一般都是菜粥、地瓜,结果她上山捡柴的时候,竟然意外发现了一棵栗子树,然后捡了小半筐回来,那时候也没有这么好的条件,调了一小碗糖水,把栗子洗干净在火上烤炸开,蘸一下糖水就吃了,虽然简单,那时候不亚于珍馐啊!
后来每年栗子成熟,她都会去捡很多栗子,回来给我做糖炒栗子,然后我就和她一起围着火炉吃光,现在想起来好像还是这样开心些。
但是你说怪不怪,老头子一辈子没享过福,到老了还得了糖尿病!医生这也不让吃,那也不让吃,儿女更是孝顺,每天给我开水烫白菜涮冬瓜,荤腥油腻都要克制,更别说糖炒栗子了,以前儿女来都买一大包,全家人看电视一起吃。
现在只能是他们吃我看着,每次忍不住想偷偷吃一颗,就被责备:‘爸,你都多大的人了,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嘛!还敢吃这带糖的,咋想的啊!’
我没办法,只好偷偷给老太婆使眼色,她没办法,就帮我藏了一颗,等到孩子不注意的时候塞给我,让我去卧室吃。
那大概是我记忆中吃过最好吃的糖炒栗子了,甜,香,糯……吃完我就进了医院。”
老人说到这里,桌上已经摆了四个栗子壳,可他依然继续取了剥壳。
“我醒来的时候,视线有些朦胧,只能看到头顶一个吊瓶滴答着药液,床边围坐着一群人,纷纷在数落她。
‘妈,您也真是的,爸身体本来就不好,我们挡着都来不及,您还给他偷吃,这次要不是我们,可就……’
‘是啊,要是爸有个三长两短,您怎么办啊!’
……
听他们抱怨老太婆,我想开口辩解,想告诉他们是我自己想吃,和她无关。结果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只能听到呼吸器微弱的一喘一喘的气息。”
我本来以为我都病成这样了,阎王早该来带我了。结果一年一年又一年,我都活的好好的,反而是老太婆先我一步走了。
我知道她是嫌跟着我受累,年轻的时候想吃啥啥没有,现在想吃啥啥不能吃。跟了我一辈子没享到福,万一我走了还得给我收拾破摊子,还不如一走了事。
所以她走那天,我买了三大包糖炒栗子,一枚一枚剥好给她吃,一边剥一边和她说:‘老太婆啊,你在那边别着急啊,等你吃完这些糖炒栗子,我就下去陪你。’”
“几年过去了,看来老太婆栗子吃完了要喝孟婆汤了,不然也不会这几天每天都托梦说想和我一起吃糖炒栗子,看来我也快到时间了!”
老人家停下喝了口水,手边已经有七八枚栗子壳了,
“算了,不吃咯,再吃下去,还没准备好就要见老太婆了!我也得回家收拾收拾,后生啊,剩下这些你给我打包,我带回去和老太婆一起吃。”
老人家拎着他的袋子走了,袋子里装着他的盐粒和我炒好的糖炒栗子,可是桌子上却多了一个小包,励之哥看着那个熟悉的字样,冲着老人离去的方向微微鞠躬。
“励之哥,你鞠躬干嘛?还有桌子上是什么东西啊?”我看到励之哥的动作,忍不住开口问道。
励之哥微微一笑:“送一对璧人,希望他们以后幸福,诶,明明不能吃却很想吃的东西,其实是糖炒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