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弯弯曲曲地自西南而来,在这里修正,转了一个大弯,留下了一个大漾,然后变成了正南北流向。把眼前的这片土地分成两半。河东是东林镇,河西便是西林村。这一村一镇之间可有天壤之别,东边的是街上人,是吃皇粮的,而西边的则是靠天吃饭的庄稼人。
六十年代初,杭嘉湖农村。虽然是江南富饶之地,然而也经不起天灾人祸。五八年的大跃进,大办钢铁,五九年的水灾,台风灾害,六零年又是旱涝轮番进攻,已经把这江南的鱼米之乡搞得乱七八糟,贫穷,饥饿正像豺狼虎豹步步向那些被折腾得精疲力尽的庄稼人紧逼。
常年,农家家家户户有个小粮库,屯积一些粮食,以备青黄不接时救济,但眼下,别说是粮仓,就是米缸里装的也不是人吃的东西。人吃着猪狗吃的东西,甚至连猪狗也不吃的:榆树皮,草根,水草,凡能吃的都吃了。整个农村不见了六畜,没有人养得起,连人都快想吃了,哪里还会有这些活口!
六一年的二月底,刚过完了年,还未到元霄节。天依然冷得出奇。小河整天冻着,河边上的杨柳还没有泛青,整个乡野还没有一点点春天的气息。
每天太阳从东方出来,又从西边下去,不快不慢。整个冬天没下雨,也不见雪。就是这样干冷。
西北风三天两头地补充着寒气,好像要诚心让这些饥寒交迫的乡下人再经受些苦难。
"这年头,还生!唉"
接生婆阿荣嫂正摆动着她那双缠过足的三寸金莲一步一摇地从村北的虹桥上自东向西而来。过了桥,沿着河岸向南走,精瘦的身体,黄黄的,干涩的脸,右手拎着一个蓝布包,边走边嘀咕。
西林村沿河道一字排着,河岸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杂树,有烂头榆,杨柳,桦树,反正品种繁多,树的下面还有许多芦苇,眼下是冬天,各种植物都光秃秃的,在寒风中挺着,看不出一点生机。
阿荣嫂在村子中间的两问草屋前停下了。这两间草棚子建得有点怪。本来是坐北朝南的两间屋,但却只有朝河一边有一扇门,进出就在这门中,南北是低矮的土墙,南墙上还留了几个洞,算是窗户。
东门边搭建了一个雨篷,北面用草编围起来用来挡风遮雨。
正是中午,门口两个孩子在晒太阳,这是两个小男孩,大的五六岁,小的大概只有两岁左右。孩子的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棉絮从补了又补的棉袄中钻出来,已看不出白色,大人们常称之为"猪油渣"。大概由于饥寒的缘故吧,孩子们似乎不想动弹,只是懒散地坐在一捆稻草上,静静地望着河的对岸发呆。
阿荣嫂用怜悯的眼光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这孩子全是她接的生。看着他们的可怜相,她的心头不禁一阵心酸。但现在她顾不上理这些孩子,她急切地走进了茅草屋。
这茅草屋外面看起来不像样子,但走进屋内却别有一翻感觉,头间是厨房,一个带烟囱的灶台,还有一个放碗的竹柜,一个水缸,一张吃饭的方桌,四条破板凳。走进里间便是卧室了,两边都是床,也看不清是几张床,反正都是木板支撑的可以安身就是了。
由于天冷每张床上都铺上了稻草,床上的被子都是补丁打补丁,看来是有些年头了。
由于屋顶都出有天窗,所以走进屋子也并不感觉到昏暗,总之比站在这茅草屋外面想象的要好许多。
孕妇躺在靠南边的床上,正在痛苦地呻吟着,一张脸扭曲得可怕,头发被汗水浸湿了。她时而大吼一声,让人心惊胆寒。
床边站着两个十来岁的女孩,惊慌地看着她们的母亲,看见接生婆来了,都一阵欢喜。
阿荣嫂是小镇周围有名的接生婆,从她手上接生的孩子都有好几百了,她很有经验,不慌不忙。她指使着两个女孩,一个去烧热水,一个帮她料理产妇。
产妇的呼号声越来越惨烈,听得人心寒胆战,而阿荣嫂却不当事,她知道,这女人没事,生过四个孩子的女人 ,不会难在这一次。
本来接生是高兴事,换着往年,或者人家是新媳妇头胎,那当然是喜事。
可眼前,她面对床上痛苦地呼喊的女人却没有一丝的喜气。
这个女人太命苦!
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只是叫她坤林嫂,这里的大多女人几乎都无法知道她们的真名姓,因为女人一般都是从外面嫁进来的,刚来时就喊新娘子,往后就安她的丈夫的名字叫,嫁给阿荣的就叫阿荣嫂,嫁给坤林的自然就叫坤林嫂。
刘坤林是随着爹妈从苏北逃荒而来的,在西林村的一块荒草地上支了一个家,划分阶级成份时,理所当然地被称之为"雇农"就是既无田产又无家产的那一类。比贫农还要贫困。
坤林的父母死了,他就成了一人吃了全家饱的光棒汉。眼看三十岁了,还是没娶老婆,他太穷了,那家的闺女敢嫁这样一个穷汉子啊。
可是,姻缘总是靠缘份,坤林就是娶来了一个女人,她也是一个逃荒者,随哥嫂来到这小镇上谋生。要知道,这里毕竟是江南,毕竟是鱼米之乡,丝绸之府,在这里混个温饱还行。他们没有房子,只有一艘小船,吃住都在船上,且没有当地户口,日子也过得艰难。
十九岁的姑娘了,与哥嫂挤在一只小舟上,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因此,姑娘也急需要找个人嫁了。
坤林看中了这个女人,姑娘也相中了他。那年代穷人多,只要能过日子就行,没有太多的挑剔。
姑娘成了坤林的新娘。新娘子虽不是很美,但很耐看,健康,开朗,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
在那些贫困的日子里,婚姻,家庭会变得非常简单,他们会在极其穷苦的生活中活得快乐。而快乐的源泉就是夫妻俩的爱。
坤林娶了老婆,人也变勤劳了,除了经营好土地还上东林镇上帮街上人挑水,那年代还没有自来水,街上人也吃河里的水,担水很费力气,街上人就请人担水,坤林凭着自己腰圆膀粗,浑身的力气,帮人担水,一担水百来斤,他挑在肩上,像一担稻草一样地轻松,而且他脚步稳健,桶里的水也能保持平稳。
他担水的功夫好,且人又随和,得到街上人的赞誉,担水的生意也越来越好,渐渐地便成了担水的常客了。
他用挑水的钱补贴家用,小俩口的日子也慢慢滋润起来。媳妇的脸上也常挂着笑容。
婚后的第二年 坤林媳妇便给他生了个女儿,头胎生个女儿,坤林也挺开心的,媳妇能生,有了女儿还怕没儿子?
给女儿取了个名叫引弟吧,盼望下一个是儿子。
过了两年,又生了个女儿,取名叫连弟,两个女儿后面一定会连生个儿子!
可这以后却过了五六年,终于等来了一个儿子,夫妻俩别说有多高兴了,又是摆酒,又是放炮,简直像是得了宝贝,因为生在夏天,所以便取名叫夏宝。夏宝四岁时又生了秋宝。有了秋宝夫妻俩已经是儿女盈室了,他们不想再生了。
儿女多了,是开心事,但日子却是越来越艰难了,一家六口人靠一亩多田地,要养活也太难。坤林更忙碌了,起早探黑地干活,挣钱,养家。
但是这日子却是无法顺心,天灾人祸,折腾得人都没法生存了。
坤林是靠力气吃饭的,干力气需要吃好饭,但是这年头,粮食越来越少了,到后来精粮是不见面了。六零年的六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一点粮食了,抻林早早地起床,摸过虹桥向镇上走去。尽管他肚子饿得慌,但他必须要去挣钱,否则孩子婆娘一家子都要饿死了。
他依然是帮人担水,一家一家地送,人已经饿得麻木了,刚才吃了半个洋芋,感觉人又有了力气,但经不住几担水的功夫,又饿得眼冒金星了。他担着空水桶向河边走去。这是一个用长石条磊成的桥埠兴,一级一级的台阶,他站在临水的一块桥石上,弯腰提水,就在这一瞬间,他眼前一黑,人被水桶带进了河流中。
六月,正是江南的汛期,河水涨得满满的,而且水流湍急,本来,江南水乡的汉子,个个会水,大概是由于饥饿和体力透支的缘故吧,这个四十三岁的男人被河水吞没了,他再也无法站起来。
丈夫的遗体放在家门口,草房太窄小,连个停尸的地方也没有,只好临时搭上一个帐篷。
坤林死了,刘家的天塌了。坤林嫂哭得昏天黑地。
家徒四壁,丧事也办不起。没有棺材,一张芦席把他埋了。
坤林走了,留下了四个孩子,一个破碎的家。
娘家哥嫂救济,渡日如年。这女人和孩子太苦怜了,得想法子让他们活下去。村干部商议后决定让坤林嫂到畜牧场去劳动,一是可以挣工分,同时他们知道这畜牧场总有点可以填肚子的东西,也只有这样了,这饿鬼遍地的年代,能活下去已是不容易了。
然而上天还是嫌折磨得不够,不久后坤林嫂忽然发现她肚子里留下了一个遗腹子。眼下马上要来到这个苦难的世界的就是这个没有了父亲的孩子。
这一切,阿荣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前面的四个孩子都是她接生的,看到这一个个新生命的来临,她不知道是喜还是痛,她也麻木了。眼下,她只想完成这最后的任务。
产妇的呼喊变得越来越惨烈了,凭经验,阿荣嫂知道,快生了。她做好了一切准备,然后拿出她的技巧帮产妇生产。
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一个新生命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是个男孩!"阿荣嫂习惯性地说,但这里大概谁也没有留心去听,因为所有的人,包括母亲,都不欢迎这个生命的来临,他来到这个世界是一种无奈,是一种无奈。
好一会,母亲回过神来,用无奈的痛苦的眼神看了眼已经洗过澡的,被一件旧棉袄包裹着的儿子,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向发际。
"荣嫂,你看我咋回事啊,这么五个孩子我怎么养活他们啊!"
荣嫂不知道怎样去安慰这个女人。
"要不,我给你打听一下,送掉一个孩子吧?"荣嫂喃喃地说。
"麻烦你帮我找个好人家吧,把这娃儿送人吧,也算给他一条生路。"
"好吧,我留意着!"
荣嫂安顿好一切,说了些宽慰话就要走。
"等一下。引弟,你把箱底的那块布料拿来给阿姨吧。"
引弟正要去拿,荣嫂赶快拉住。
"我哪里能要你的东西!要不是这年头,我帮你也来不及呢!"
边说着,边退出门去,匆匆忙忙地走了。
屋子里传来了婴儿高亢起伏的哭声,他似乎在为人生的苦难而啼哭。
一九六二年的四月天,阳光是那样的明媚,杭嘉湖平原的田野里比去年多了许多春天的气息。大小麦碧波翻滚,油莱花芬芳醉人,碧绿如地毯的紫云英已经是零星地开放,红星点点,引人注目。田野里充满了盎然生机。
经历了三年天灾人祸的苦难的庄稼人对天地自然都有了敬畏之心,也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好兆头。他们都在心里默默地祈求,希望老天爷可怜可怜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赐给一个好收成,给人一条活路。
吴家堰凤凰镇东北的一个小村落,总共只有三十来户人家,一百多号人,一条小河从村西而过,河岸种满了杨柳,树下是一条土路。
这小河是村里人的母亲河,吃水靠这条河,浇灌田地靠这条河,洗衣洗莱甚至夏天洗澡也靠这条河。
河的两边种养了东洋草,是喂养猪羊的饲料,这河里还有鱼虾,那可是既鲜又嫩的原生态的鱼虾,象自家鱼池里养的一样 ,想吃了就去抓。
这里是太湖南岸,河网密布,水路交通四通八达,几乎每一条不起眼的小河都会把你带到外面很大的世界。
家门口的小河便是一条南来北往的交通线,每天船来舟往,村里人出门也靠水路舒适。几乎每户人家都有那么一条小舟,两块划桨,一人站在中间,双手不停地摆动,小舟便飞驰在水中。
今天一大早,郑宽夫妻俩就划了一条小舟,向凤凰镇而去,回来时却抱来了一个小孩,这是一个小男孩,大概有一岁多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孩子也不哭,还对着前来围观的大人们笑呢。
很快地村里人都知道郑宽家领了个孩子,是因为郑宽的媳妇秀结婚三年了没有生孩子。
大家只知道这个孩子是领来继承郑家香火的,而郑家的郑宽的母亲可不是这样想!她决意要郑宽夫妇领这个男孩的目的是:领子得子。她做梦也希望秀能为郑家生个儿子,继承这一脉香火。
那些年,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一段奇妙的家史。这郑家也不例外。
郑家不是这吴家堰人,这村里的原姓村民是吴姓人家,唯有这郑家是外来姓。这还是十几年前的故事。
郑宽的母亲是外乡人,祖上是湖南人,也不知是何年何月迁到湖州的。她嫁的也是湖南藉人,同样是移民,都是郑姓人家,她十七岁嫁给郑家,绐郑家生育两男一女。这就是郑宽,郑厚,还有大女儿郑瑾。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岁月,世道不好,人心也不古。她的丈夫不是个好男人,吸雅片,赌钱,把一个家整得乱七八糟,她整天提心吊胆,累死累活,但换来的却是丈夫的拳打脚踢。
她忍气吞声地活着,含泪守着一个败家的男人,直到她的女儿死去的那一天,她似乎突然惊醒了,她不能和孩子们一起被这个男人折腾死,她实在无法再生活下去了,她必须尽快逃离。于是她带了小儿子郑厚跑了出来,一路逃荒,以要饭为生,在外面漂泊了几年。受尽了饥寒和屈辱,如浮萍一样地漂流,后来终于漂到这吴家堰,转嫁给了吴家堰的一个男人,总算有了一个安身之处,后来又领了个闺女秀。
作为条件,这一双儿女都得姓吴家的姓,郑厚便改名吴厚,秀当然叫吴秀。这一双儿女在一起长大,一个哥一个妹的活得开心快活,两位老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成心要将二人配成一对。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流逝了。吴厚和吴秀转眼间都踏上了青春岁月了。就在秀刚刚长成一个漂亮的姑娘的时候,他们家里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郑宽突然来到了母亲的身边,来到了这个家庭。
原来,自郑宽的母亲带着弟弟走后,郑宽的父亲非但没有收敛,而且更是破罐破摔,抱女儿嫁了人,把儿子赶去给别人做长工,自己把房子也卖了,吸大烟,赌博,玩女人,硬是把最后的活命的本钱也败了个精光,最后在贫困中死去。郑宽思念母亲,不甘寂寞,一路打短工,一路寻找 ,真把母亲找到了,此时的郑宽已是三十岁的大龄男了。
郑宽的到来,给这个本来和谐的家庭带来了难堪。
母亲已经改嫁,弟弟也改姓,突然来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大男人,虽然多了个劳动力,但也带来了烦心事。郑宽的母亲心里又多了一件心事。
就在郑宽来到这个家的第二年,他们的继父去世了,面对着两个同父母而异姓的亲兄弟,这个坚强的母亲的头脑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就是把秀配给大儿子郑宽!
她拿出家里的一点积蓄,另外建造了三间土墙茅屋。她决定先让郑宽分出去住,而且把郑宽作为郑家的一脉香火而与吴家另立门户。这一招,对于一个外来女人来说实在厉害得让全村人瞠目。
另立门户后,郑母便要撮合郑宽和吴秀的婚事。
对于母亲的这个决定,家里只有一个人赞成,那就是吴厚,他觉得哥哥三十多岁了,应该娶妻了,妹妹秀挺好的,做他的嫂嫂他喜欢!而郑宽却坚决不同意,因为他已是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了,而秀却那么小,相差整整十五岁,这样他这个做哥的明显是欺负妹妹了,所以他在母亲面前说不能娶妹妹吴秀。
吴秀呢,更是不行。她一听说要她嫁给大哥,一下就吓哭了,她甚至说,她宁愿嫁给二哥,因为她和二哥般配。
但是他们没有抗争的余地,这是一个强势的女人,她作出的决定无法改变!她的理由只有一个,郑家的香火不能断!
在儿子方面她来硬的,威逼,在秀面前她来软的,哭求。
毕竟是母亲啊,有养育之恩,这一双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终于成了夫妻。
那年月,物质生活相当低档,儿女结婚就是请几个亲戚,摆几桌酒席,大鱼大肉把吃一天也就完事了。
新房也是非常简单,朴素,实在也没钱排场,买不起象样的被面,床毯,就向别人借来,白天铺上,晚上就换下。郑宽和吴秀,就这样被送进了洞房。
夜色笼罩了整个村子,客人散去了,只有郑家母亲还在整理场子,她蹑手蹑脚地靠近新房,门被帘子遮盖得严实,没有一点光线流出,里面也出奇的安静,她呆了一会,就回房间睡去了。
夜静悄悄,没有了一点声音,房间里一对新人并坐在床边上,谁也不想打破这种局面。
宽一次次地鼓起勇气,想揭开新娘的红盖头,但每一次都怯场了。鸡啼头更,屋内已是十分零冷,他分明看见秀在颤抖,他站起来,一把掀开了妹妹的红色绸缎,但他却看见了一双带泪的眼睛,她在哭!
"秀,睡吧,天冷!"
" 哥,你睡吧,明天还要干活"声音里带着关切。
"哥,我还是做你的妹妹吧,你答应吗?"秀在哭泣,在哀求。
"秀,你还是我的妹妹,哥答应你,你别哭。"宽向秀送过来手帕。秀接过手帕,擦干泪水。
那一夜,就这样风平浪静。
以后的很长的时间内都这样风平浪静。在外面的人甚至在母亲和弟弟看来,他们就是一对很好的夫妻了。
郑家的门户立起来了,吴家的香火也要继承,她得对得起救了她的恩人。吴厚的婚姻也张罗得差不多了,就等着新婚进门了,第二年秋后,吴厚也娶了媳妇,而且在年后就有了喜,不久就生了一个儿子,这着实让宽他娘开心了一会。
但早稻不收却先收晚稻,宽他娘的心里总有一番思想。从此后她总是用阴冷的眼光审视着秀,把秀看得脸红心慌。她尽量地逃避婆婆的眼睛。秀从小在娘的身边长大,母女之间的性情都有所了解,只是心照不宣。
忽一天晚上,秀无声无息地匆匆吃完晚饭,把碗往灶台上一放就想往外走。
"别走!今晚我有事要说。"声音中有一种无法违背的意志。
秀收回了跨出门外的右脚,退回了屋内,她估计着,摊牌的时候来了。
母亲不慌不忙,整理好桌子,洗好了碗筷,然后在家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秀啊,你们结婚几年了啊?"没等回答,她紧急着说:"三年了,整三年了!"
"我知道生孩子由不得你,但你知道村里人在背后怎么说你,说宽儿,说我这个老太婆!"
"你不生,我不怪你,但郑家不能绝后!"她显然有点激动,咳嗽了一下,继续说:"我已经为你们领养了一个男孩儿,明天就去领回家,奶粉钱我早已托阿荣嫂付了,你们明天只要去领好了,荣嫂明早在虹桥的桥埠头等你们!"语气坚强,没有商量。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女儿加儿媳妇,他们听懂了母亲语气中的坚决。
夫妻俩,不应该他们还是兄妹俩,回到自己的房问,不由得商量起来,而他们几乎都同意母亲的这个决定,反正俩人各有各的心思。一个想从此固定这个家,这个女人,一个却在想,这样可以掩人口舌,维持现状。而最后证明,老太太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这天,郑家像办喜事一样地热闹,左邻右舍,村中长辈,都被请来,摆酒三桌,向所有的村里人宣布,郑家从今以后有了香火。
而这个孩子便是坤林嫂的儿子,是荣嫂牵的线。
郑家请来了村里最有文化的一个老学究给孩子起名。他想来想去说,还是取名叫郑文武吧。郑母在边上听了说:"为什么把文武都占了啊?把武字留给我家小孙子吧!"
那老学究一听就明白了老人的意思,摞了一把胡子笑着说:"呵呵,嫂子,那就叫秉文吧,郑秉文,把武字留给你的小孙子吧!"
郑秉文从今天起就是郑家的长孙,是吴家堰的村民了。
孩子的到来,使这个家庭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孩子成了郑宽和吴秀这一对处于特殊阶段的夫妻的调和剂。当秉文第一次开口叫妈妈时,秀的脸瞬时通红,一种莫名的情感略过她的心头,她的心跳加速了,血流加快了。女人的母性是与生俱来的,只要轻轻地唤醒,就会显露天余。她把孩子抱起,亲着他的小脸,母爱像潮水一样地涌动。
而且孩子的存在,使得夫妻俩有了共同的语言,还有共同的任务。他们在抚养孩子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比兄妹感情更深刻更细腻的感情。
秀开始关注起与她一起生活了几个年头的男人了:三十多岁的男人,身高一米七五,膀大腰圆,一张略带短须的脸充满了成熟男人的刚毅和英俊。她不由得回想起这几年与他朝夕相处的日子,她不得不敬佩眼前这个男人的忍耐和气度。除了年岁大一点,秀其实无法从他的身上挑出毛病。三年来,她的心里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几次她都想投降了,但自尊心让她无法软下来。但她的心里已经接受了他,已经把他当作了自己可以依靠的丈夫。
郑宽是个细腻的男人,他认为这场婚姻对秀是一种逼迫和欺负,他是个男人而且更是一个哥哥,他有责任和义务保护她,不让她委屈。
作为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他想女人,他更喜欢身边这个与他同桌吃饭同床睡的女人,但他克制着自己,他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他只想耐心地等待,他相信只要他真心诚意,就一定能得到女人的真心。
郑秉文无法知道他的父母的爱的历程,当他懂事时,他已经有两个弟弟了,一个六口之家了。
一个物质生活极其贫困的年代,这个农民家庭的生活是艰难的,困苦的,但是这段生活在郑秉文的脑海里留下的记忆的强烈的,深刻的,许多事都是终生难于磨灭的。
对于这个给过他童年温暖的家,他有更形象的比喻,那就是燕窝。他曾经生活在一个暖暖的燕窝中,他的父母就是那风雨中衔呢筑巢的老燕子,而他和他的弟弟们就是那些嗷嗷待哺的小燕子。是他们的父母用辛勤的劳动养活了这一家人。
那是一个精神重于物质的年代,政治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老百姓在波涛中随波而流。
郑秉文最早最深刻的记忆是作为文化革命开始之标志的破四旧运动。二十来户人家的吴家兜平时很安静,一条小土道弯弯曲曲穿过村子,偶尔有几个过路的客人走过,谁也不认识谁,匆匆地走过,也无纠结,夏天里,路人累了会停下来,在路边的树荫下乘凉,主人们会尽主人之宜,倒一碗凉茶,送到客人的手上,那客人们总是满心的感激,喝过茶,唠个嗑,心里已是一片清凉,然后又上了路。
羊肠小道连接了一个个的村子,村子的前面有小镇,小镇的前面有大城市,江南水乡就是这样组合而成。
乡下人,朴素,忠厚,政府叫干啥就干啥,虽然不知道政治为何物,但是却是被一种势力裹协着向前湧动。
忽然有一天,村子里热闹了起来,村里后面的大白场上来了一帮人,个个年轻,带着红袖章,敲锣打鼓,口中喊着听不懂的口号。
村民们被招集在一起,听着他爪训话,经过一番比划,乡亲们终于听懂了,原来要他们交出所有的老古董,包括日常用的壶、盘、碗、瓢等等,乡亲们不懂为什么要交出这些他们赖于生存的东西,但在那些娃娃们的哄骗,逼迫下又不得不交出来,不一会,场地上已经有几大筐了。最惨的还是那些成份不好的所谓的地主富农的家庭,搞得鸡犬不宁,搜走的搜走,拿不动的都被砸了,特别是老地主吴金茂家里,几乎被一扫而空,就连他们睡的雕花床也被砸了,害得他的老婆银妹哭了几天几夜。
这只是开了个头,几天后在原来的前塔庙台前,开了一个大会,在乡人们的眼前,一大批的老古董,还有字画被砸烂了,被焚烧了。秉文知道了,这是叫破四旧。
有破就有立,而秉文的感觉最深的还是家里的印着观世音菩萨的茶壶不见了,代之于一把红太阳的瓷壶。
总之,小村的平静是打破了,然后呢秉文父母们好像更加忙碌了。
在见到了刚刚出生的小孙子秉和的那一年冬天,郑宽的母亲去世了,临走前拉着儿媳秀英的手说,女儿啊,娘对不起你,逼着你嫁了你哥,但我是没办法了,委屈你了……
秀英已是泣不成声,跪倒在婆婆的床脚下,拉着老人的手,口口声声地喊着“娘”“亲娘”
“娘啊,别说了,是我对不起娘,是女儿惹娘闹心了。”
“娘啊,女儿认命了,你看我们不是好好的吗?”秀英抱着秉和,拉着秉文秉武,带着哭腔对婆婆说:“你看看,三个大孙子,多好,你应该放心了。”
秉文的奶奶走了,带着满意的笑容合上了眼。
而此时此刻的郑家已经是一个天衣无缝的五口之家了,两个大人辛勤劳动,挣粮食抚养着三个孩子。
在一个政治挂帅的社会里,农民的生活其实非常艰难。高强度的压迫性的劳动换取的只是半死不活的日子,一切的小农经济都被割断了,农民没有一点活的经济来源。
郑宽出生贫寒,从小能吃苦耐劳,是村子里的第一把劳动力,重活累活抢着干,从来不喊累,不叫苦。他是一个不善言语的男人,什么事都是用行动来说话的,村民们信他服他,推他做生产队长,他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以身作则,拼命劳动,带动乡亲们保质保量地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
郑宽里里外外的辛劳,是太辛苦,太累了,终于有一天他得了肺结核病,忽然有一天大口地吐血,躺下了。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从此后,郑家进入了十分困难的时期。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五口之家完全靠挣工分生存的时代,一个全劳动力的倒下对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在十几岁的秉文和他的母亲秀英的思想中都有天塌了的感觉,生活将是异常艰难了。
郑宽是一个要强的男人,平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当他躺倒在医院的病床上的时候,他是那样的不甘心,他总觉得他会很快地站起来,重新担当生活的重任,与他心爱的妻子一道养家活口,看着三个儿子一天天地长高长大,他再苦再累心里也是甜的。但是生活是残酷的,以后的岁月告诉他,他已经被病魔缠着,不能再成为一个劳动力了,他曾经挑过的担子只能放下,然后由他的妻子,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来承担了。作为一个曾经生龙活虎的男子汉,让他这样窝囊地活着,他是那样的心有不甘,那样的痛苦,那样的无奈,他无法忍受这种难堪,在经历了几年的病魔折腾后已经是瘦骨如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