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望在蓝天下飘渺的，正在消散的白日焰火，久久无法释怀。
南方的冬天不及北方，她是在细细的空气，凛风中传播着自己的威严。此地的冬天太阳不争气似的，要哄着，吆喝着半天才肯出来。天放晴朗时已经是八九点钟。
裹上深红色围巾，穿上格子外衣，出门买早餐。枯黄的落叶，黑褐的细松枝把道路弄得一片狼藉。得是昨晚大风吹来时，没有表现地热情好客。我跺脚一路小跑，吁出热气。白雾般带着余热抚过我的脸颊，穿过我的发丝，像婴儿软软的，肉嘟嘟的小手，又感觉不太真切。我驻足片刻，欣赏着呼出热气的形状，像天边的云彩，又像轻柔的丝带，就是不太像大人抽烟吐出呛人的烟雾。若你问我为什么，我也回答不上来。一时间，我在小区的街道上，对这白色的，每个人在冬天都可以轻易获得的热气入了迷。……
错过了最后一栅油条，只好买包子。父亲一定又会皱着眉头，骂骂咧咧道：“你以为包子店老板儿也有良心吗？包子里的肉尽是些下午剩下的烂肉。吃了……”肯定又会挨一顿骂，可是早上出门买包子时，他从未说过一句谢谢。想到这里，我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老板娘，她笑盈盈的说：“小心，请慢走。”阳光在冷空气中停留在她的脸上，显现柔美和谐的阴影，凹凸有致的轮廓。一双如潭水清澈的眸子弯弯的，笑容就像冬日温柔的火焰，又像上旬的月亮。我立马选择相信了她。
冬日的太阳有气无力的，无法透过重重云层，让最纯粹，最本质的金黄光芒触摸大地的肌肤。但白昼如期到来。
因为春节靠近的缘故，各种酒席举行，好不热闹！你问他们为什么，他们会说：“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啊。”然后你又问他们为什么春节就是重要的日子呢？因为大家觉得重要，那就是重要的，如果大家觉得不重要的，根本没人会注意。大家说是则便是，说非则便非没有那么多理由。
苍白的严冬意味着生命的尽头，雾凇沆砀，人鸟俱静。但貌似并不可安宁。回过神来，我已经坐在丧宴的酒席上。我对身处的境地却深表怀疑。没有白花，没有哀乐，甚至没有悲伤的影子。人们举着酒，脸上洋溢着笑容，不合时宜的大笑，不切主题的畅谈。其中一位中年妇女矫揉造作地录视频，深情并茂地加入自己的声音，就如同觅食的麻雀，叽叽喳喳，令人厌烦。
这边是小区里的常态，5701厂的老工人们常常面对着死亡，这并不可怕。小区里的丧宴十分简单，黄色大棚下排放老式的木制桌椅。它简单并且糟糕，这是多么的可怕。
“你觉得这酒菜值多少钱？”
“肘子烧的还可以，但后面几道菜实在没办法上台面，我看顶多六七百。”
一对精打细算的伙伴，聊得正欢。四下里笑声，叫声，孩子们的哭声，大胆的谈论声，人声鼎沸，一片哗然。
“一桌十来人，每人随份子200垫底，这十几桌下来多少都有个上万的收成。”随后，他们开始精心密谋将来的计划。
父亲的丧宴竟然成为了子女赚钱的手段。利益如同白色的蛛丝，剪不断。听说买来的葬花、棺材都是昂贵的，特别是棺材雄伟的如宫殿一般，堆砌在旁人眼中所谓的孝道。这既能获利又能买名声。一方面，我震惊于他们对父亲的凉薄，另一方面，我震惊于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过度漠视。白色的细线编织成巨大的幕布，发出不可抗的强光。
在走廊的尽头，一位老嫠在灵堂前久坐着。旧的柜子上，椅子上都铺着薄薄的一层尘埃，好似连同尘埃在空气中碰撞的声音都能听到。满屋红蜡烛的光热充斥着阴暗的角落，触摸着桌的一棱，椅的一脚，老嫠的半边脸，模糊了她瘦小的身影。眼角有微微闪烁的光泽，那一定是眼泪。好似光源就是那一滴真挚的眼泪本身。
午饭结束后，男人女人们分组搓麻将，“咣啷”发响。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哭着找妈妈。妈妈打发走孩子。
孩子们组队在小区里快乐的上蹦下蹿，干净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笑容。他们也许并不知道，今天是一个值得难过的日子。……
另一边，妈妈们在谈笑风生。午后的阳光照得人目眩，我坐在安静的角落里休息，心中为已故者哀悼。可是声音还是携着风传来。
“你给孩子报什么班没？现在这代孩子竞争压力可大了。”
“是呀！我给他报了天才钢琴班。男孩子嘛，能弹得出一手好钢琴，多么令人骄傲。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我邻居家小孩儿呢，起跑线可高了。他父母都是硕士生，还报了奥数班给他。我们这些做家长的，也只能尽尽力。”……
一个年轻女人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尴尬的看着牌，瞬间失去了光彩。
我开始怀疑老师与孩子相处的时间都要比父母长。这些小孩儿没有可以自己规划的时间，没有亲子活动。每天都要面对准确的数字、符号、颜料……他们不能在广阔的草坪上追逐蓝天下的风筝，不能在大风起时逆风狂奔仅仅是为了感受风的存在，不能停驻下来欣赏最简单的美。他们不再以追求本质的快乐而感到快乐，他们以绝对准确无误的方式推开世界的大门。
我才意识到，他们今天不必受管辖，这是他们高兴的原因吧。可是父母没有告诉他们，今天的场合是应该悲伤的！我望着天边流动的云彩，慢慢褪去颜色。
男孩儿们聚在一起，推搡着夺取着一根长长的细棍。他们偷笑着，期冀着像要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当他们拿出打火机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将会发现什么。我紧绷住神经，用手捂住眼睛。“轰——轰——轰。”三声轰鸣后，人们惊慌失措，尖叫声不断。
有人摔麻将的声音，麻将与地面碰撞，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要迸溅出火花似的点燃气氛中的戾气。那位年轻女子大喊他儿子的全名，一路狂奔的脚步声，响亮的一记耳光。缄默的片刻，惊动栖息的鸟儿。男孩儿大哭的声音，就算路边窘迫的乞丐也会为之落泪吧。接着，逝者的儿子，准确来说是长子大叫“上听了！”喜悦溢于言表。一手出彩的清一色让他大赚。旁观者连连惊叹……老嫠在灵堂前，保持沉默。
我挪开无名指，在缝隙间仰望天空中绽开的三簇烟火，在冷凝的空气中慢慢消散。露天下，我的脸颊已经冻得通红，嘴里吐着白色的雾气，久久凝望。我把自己与喧嚣荒诞的世界隔开，静静观望蓝天中轻描淡写的，乳花般洁白的一抹，却美得令人心弦颤动。那种几乎接近于悲戚的美丽，让人遗憾，让人不舍，让人难忘。我长长地叹息，好像白日焰火都倾注到心底。
我的想法还有许多幼稚的地方，一定还要等到不再为欣赏白雾而感到快乐，开始怀疑包子里的肉是好是坏的时候。我现在只是仰望在蓝天下缥缈的，正在消散的白日焰火，久久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