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琴墨痴竹枝—— 读黄修娟竹枝词

/沙月

有清二百余年间,闺阁文学大盛，然在清代闺阁才人中，幸运者和善终者极少，黄修娟就是其中的一个幸运者。黄修娟（1596-1627），字媚清，杭州人。万历进士参议汝亨（字贞父）之女，沈希珍妻，善琴工诗。著有《娱墨轩诗》。

据说，黄修娟早慧,七岁能琴，八岁能诗，及笄以后，朋友圈都是高端顶流。她与明清之际钱塘闺阁诗人之冠，年逾九十仍雄踞蕉园诗社幕后主持的顾若璞，常有唱和。顾若璞作《减字木兰花·月夜闻沈媚清夫人吹箫》存世，诗云：“雨收风细。一片清光疑是洗。秦女楼头。吹出柔肠几许愁。花枝掩映。素腕金环频弄影。香软寒轻。寂寂帘帏夜不扃。”。著名琴人黄修娟的箫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意境悠远，余音裊裊，余思袅袅，格外感人。箫声的特点，悠悠而出，低沉，空幽，婉转，美妙。顾才女与黄才女，惺惺相惜。此刻此景，诗中将个黄才女的美貌与才情之雅致，写得是呼之欲出。

黄修娟所作甚多，可惜多被岁月埋没。流传至今的有一首《村居即事》，淡荡清丽，堪称闺阁经典。诗云：“寂寂村居晚，迢迢旅雁稀。烟花迷曲径，山月淡清辉。黄菊经霜净，秋莼带雨肥。夜深寒漏彻，渔火逐星归。”诗人笔下是江南湖乡由雨转晴，由暮至朝的美丽秋景。大雁南飞，山月婵娟，花径曲折，黄菊经霜，野莼肥茂，渔火点点，辰星耀东。

如此绝妙才女，也做过一首《西湖竹枝词》，只是不与元代铁崖同时罢了。诗云：

才出城关便不同，侬家住在西城东。

萋萋芳草随堤绿，灼灼桃花照水红。

这首竹枝用语欢快直白，实写自家环境的春景。

“侬”，钱塘女子所用的第一人称，“我”。方言，是地域文化的符号。竹枝词作为特别的诗歌体裁，在内容上多咏风土民情，在语言上多用方言口语，民谚民谣，不避浅显，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19世纪的杨勋所著《别琴竹枝词》一百首，就用了800多处“洋泾浜英语”。如“茶馆开张帝叔铺，特零克帝有鸿儒。试看多少痴男女，并坐谈心廉耻无。”那个“特零克帝”是什么鬼？原来是“喝茶”。作者直接把这个洋泾浜英语的读音入诗，写得风趣生动，令人忍俊不俊。黄修娟用个“侬”，形象写出了钱塘一带女儿家的娇羞婉柔。

“才出城关便不同，侬家住在西城东。”前两句从地理位置的交代写起，我的家，在西城东面的城关外。平平而起，毫无润饰取巧。而就是这种快人快语的竹枝风，与其笔下《村居即事》清丽典雅的风格，大相径庭，把女诗人的真率天纯，直露无遗。我就住在那里，这没有什么不可示人的。你敢来么！直率中底气十足。出身于进士参事家庭，又是才名远播的神童，再嫁进名士沈家大院，有几个人敢随意攀附，又有几个人敢轻薄冒犯？原来，保持一份天真，那是要有背景的。女诗人运笔进退自如，进可风雅拔群，退可霸气凌天。

后两句从容地将春色引进诗中，写得明快鲜活：“萋萋芳草随堤绿，灼灼桃花照水红。”宛若宕出神来之笔，读者眼前的画面一下子鲜艳起来。烟堤芳草如茵连绵，丽水红花似火顾影。绿的，绿得“萋萋”；红的，红得“灼灼”。女诗人的家，十万分的令人艳羡了起来。不是豪宅贵苑，奢靡万方，也不是森严肃穆，闲人勿进，而是很接地气地春日常见风景，也在那书香门第周围，有绿的草，有红的花。因为接地气，女诗人的神童仙质，也就充满了亲和力。竹枝词，是市井之歌，是写给最广大的百姓看的，接地气，承天缘，是读者定位的必须。但是，竹枝词是诗，它的欣赏品质，一点儿也不低。俗中有雅，有大雅。竹枝词不是打油，不是民谣，它有诗的意境，有诗的意象，有诗的语言提炼标高。看来女诗人深谙此道，这两句似是随手拈出的春色，却很好地诠释了竹枝词的真髓。

“萋萋芳草”，借用了崔颢“芳草萋萋鹦鹉洲”的名句。“萋萋”，形容草木茂盛的样子。《诗经》有“维叶萋萋”“蒹葭萋萋”“春日迟迟，卉木萋萋”“梧桐萋萋”等读之回甘生津的佳句。如此繁盛，如此生机，不就是我家万事和顺，蒸蒸日上的写照么？

“灼灼”是诗词中形容桃花正盛的样子。《诗经》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就是最早的名句，形容出嫁的美女艳美欢喜雀跃的样子，后来用来形容女子的美丽。如此娇艳，如此美好，不就是我善音律工诗词的逆天才华的写照么？

后两句诗承上两句的从容介绍而下，引人入胜，好像在跟着导游，从城内，走到西城门，过城关，向西溪而去，一路春光潋滟，应接不暇。这两句色彩鲜艳，表面上由草而花，写家居环境，实际上是由宅而己，写母家夫家对自家女子从文作诗的支持，着力反映了当时钱塘一带士大夫女子家教的开明开放的文化生态。这种文化生态为女子文学教育的普遍推广和持续高涨，提供了一个良好的机缘，导致明清时期女子文学教育的相对普及和显著效果。

清代，诗社遍立，词学鼎盛。女子也多能结社唱和，意在吟赏梅月之风，以添妆台逸兴之情。清初闺阁结社，青楼结社，寺观结社，成为诗坛三道亮丽的风景线。尤其在杭州西溪一带的富人区，更是活跃，为中华女子诗词事业的建设，发挥了不可复制的作用，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其中跻身于竹界的女诗人，在诗歌史上，还起到了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黄修娟的这首竹枝词，就是不可多得的竹枝词佳作。

沙月诗曰：

西湖又出竹枝词，道是城东琴墨痴。

绿草桃花宅前静，轻装直髻女儿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