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周年祭

去年的今天,我正坐着公交车到县城为我的女儿打算租一房子。女儿刚大学毕业,就考上了县应急局,我很为她高兴着。忽然听到小妹打来的电话:“哥,咱爸在县医院诊断为疑似食道癌。他们到省城肿瘤医院里去了。”

我坐在公交车上发懞。父亲一向身体很好,七十多岁的年纪,随着小弟在山西平遥市安装空调,百多斤的空调外挂机能较容易地举起来,别人都说他不到六十岁的年纪,夸他是“铁人”哩。前几天还跟父亲在有说有笑地通电话,父亲说每天与弟弟干活很好,平均每天收入接近千元哩。刚回到家正为母亲建羊圈呢。

于是连忙下公交车,失魂落魄地转乘火车,连忙到在省城的弟弟家。

火车奔驰,窗外掠过很多风景。残阳如血,一匹马羸弱地站在枯柳下。我的泪又来了。

那匹马老了,病了,也许它正在反刍着往日的辉煌。它看着原野的青色庄稼,在原野里它用汗水换成了丰硕的收成。看着蜿蜒的山路,也许它正想着过去踏过的岁月。

我的老爸何尝不是如此呢?我坐在火车上,父亲的一生如电影胶片一帧帧地在我脑中闪现。

父亲一生做了很多大事。却不想老景如此颓唐。

到弟弟家时,城里早已是万家灯火,窗帘后的百姓正在演绎着人生的悲欢离合。

我敲门,两岁的小侄小跑着来开门,甜脆的声音笑问:“谁呀?”我进屋,抱起小侄亲了一下,小侄挣扎着逃脱,又开着他的挖掘玩具车“哇哇”地满屋乱撞。

父亲正蹲在客厅垂头而眠,灰白的头发无神地贴在眼前,瘦削的身影缩成清瘦的一团。听到动静,父亲很是高兴。站起来装着欢快的声音说“你来了”。

弟弟的岳母干净利落五十多岁,她起身笑迎。小弟正在厨房里,右手颠着炒瓢,烈火烹油,香味四溢。

吃饭时,菜很丰盛,我们却吃得没有滋味。父亲坚持自己做饭,用电饭堡烙饼,父亲把两枚鸡蛋与面粉搅拌成糊状,烙成松软油黄的油饼,然后用电饭锅堡了些鲜鲫鱼和骨头汤。

父亲自己用碗盛了饭,却不在我们饭桌前吃饭。

小弟常装成活宝,与父亲开玩笑:“老爷子哎,再喝两杯,死不了的。”

父亲笑骂说:“你这没大没小的东西,我还要再活几年哩。到最后我想喝时,不用你喊我,我会与你再好好喝两杯的。”父亲说到最后时声音有点惨然。

胖胖的弟媳很老实,柔声说:“爸,你在桌子上吃就行,这病不传染的。”

父亲尴尬地笑笑,说:“你们吃,我吃这些菜不大好,你给我拨点在碗里,我吃油饼,喝鲫鱼汤就很好的。”

到了晚上,我与父亲在一室休息。看着父亲轻微地打着呼噜,不时地眉头微皱,手时而紧握时而松驰。我拖着清瘦的身影在室内翻看着手机关于治疗食道癌的信息。

父亲翻了个身,被子掉在地上。我轻轻给父亲盖上。父亲柔声说:“这么晚了,睡吧,明天再到省肿瘤医院去放疗。”

我于是为父亲倒了杯水,父亲困难地喝了,我们熄灯休息。


过了几天,我又到弟弟家去陪护父亲。

第二天,我们起得很早。六点多,我做好鸡蛋面,两人吃完乘电梯下楼,走在路上。

晨曦透过微风吹拂翻转的树叶,筛下斑驳的光影,道旁的白桦林传来鸟儿的啼鸣。清风徐来,梳着墙壁上的绿油油的爬山虎的发辫。又是一个生机盎然的早晨。

父亲灰裤布鞋,清瘦的身子挎着一个黑背包,走在前面蕠蕠地给我说:“我们到前面的搭BBT公交车,再转十六路,就直达医院了。两个小时的车程。每天化疗是在医院里听电话,十分钟左右就做完了。然后我再搭公交车回来。自己做饭吃,你弟媳与她的弟弟他们只在晚上下班回来。他们有时在外面吃有时回来做。我自己做饭对我的口味,我做的他们吃不习惯哩。”

我说:“你也会做饭了?”

我心想:父亲很有尊严的老人,怕麻烦人哩。都这时候了,还是很要强。平时自己没大做过饭,现在会做油饼炖鱼汤了。

我们坐上公交车,在路上听父亲讲他的故事。陆续知道了父亲很多的事。

父亲去年刚过大年初九就找了个冷库里的工作,在冷库里加工猪头。温度很低,不管食宿。一天大约八十元。七十岁的老人哪里受得住?做了十多天又找了个喂养羊的活,活不累,可每天只给五十元。

父亲对我说:“都是混一天,我不乐意干钱少的活。就说夏天我与你弟弟打玉米秸,一天赚七八百呢。打空心砖,一天还给百元呢。前些时给人加工木条,一天给一百一呢。”

我说:“老爸,那活我一天也干不下来,给机器干活,一会儿也不能休闲,劳动强度太大,你不记得你胳膊都累僵了,举都举不起来,一天干十一个小时,谁受得住?年纪大了,不能再拿年轻时的心性儿干活了。”

父亲说:“跟着你弟弟帮忙装修空调前,在养鸡场干活,老板奖励我几百元呢。养了三场鸡,每场都得一二等奖。老板在开始时看不起我。'老张,你年纪太大了,养不好哩,你看谁也不愿意与你一起养哩。连你的小侄刘三都不愿意跟你一起干哩。'父亲一听,怒声说:'看不起人哩,我在哪里干活,没有说我干得不行的。你如果看我干得不行,我一天也不在这里干,你该找人找人。'说着父亲就推车要走人。精明的老板娘忙走来:'他就是这样,说话颠三倒四,别理他。'”

父亲养了两个多月的鸡。小弟开车到这荒僻的山间的荒原鸡场来看父亲。养鸡场是一溜几十间大棚,瑟缩在莽莽大山间。父亲正在鸡场努力地提着百多斤的饲料喂鸡。酸臭的气味冲鼻,阳光处几百米的大棚里很闷热,上千只的鸡“嘎嘎咕咕”地叫着,空气里飘浮着灰尘与细碎的鸡毛。

小弟看得心酸,从车里拿出给父亲带来的营养品,与父亲亲热的唠。父亲说:“干了这两个多月,要挣万多元哩。这活累点苦点没什么的。老板只来看过一会,夸说'老张干活尽心尽力,干得最棒哩'。也是的,全鸡场就我喂的鸡最好。我都是睁着半只眼睡觉哩。一个人喂这千多只鸡,时时要精心哩。”

很快,小弟带父亲到了山西平遥市安装空调。父亲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到那里去玩。父亲说两人住在老板租的二百平米的大房子里,有煤气灶但没有空调。后来就听说两人安装很好,活忙不过来。钱挣了接近十万元,三四个月的光景,日子也过得很苦很累,两人有一顿没一顿地对付着生活,父亲早上下点面条,中饭晚饭都没有个时间。晚上吃饭小弟有时就要上几十串肉串,父亲嫌贵总是不舍得吃,给弟弟留下带回。自己吃太仓饼还吃山西的面。不过看着弟弟终于能赚钱,父亲很高兴。

可回家后的第五天,母亲看着父亲吃饭吞咽困难,便让他看村里的医生。父亲回来后脸色凝重地喊起睡觉的弟弟,小弟驱车拉着父亲到县医院诊断,却疑似食道癌中晚期,有六厘米的肿瘤了。

父亲惊愕,却对弟弟说:“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车走着走着还抛锚呢。”

小弟说:“还没确诊不是?我们去省城。就是是,凭您老的身板,还有现在的技术,活个五六年不成问题,也就够本了。”

父亲干笑说:“也是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去省城。”

小弟看着在车里昏昏睡去的父亲,一路开车一路暗暗哭泣。等到父亲醒来,又装上满脸笑容穷逗父亲开心。

追求快乐是人生的潜本能,没有快乐也要尽力营造快乐,来对付人生面临的巨大苦难,我们都是站在苦难里仰望幸福的人呀:我沉痛地想。

到了医院,父亲顿时感到轻松了。全肿瘤医院方圆两公里,男女老幼,病患挤满了医院的角角落落。看着自己,对比着别人,父亲便感到不再有那么大的压力了。

我们到病房,静等着医生的电话通知放疗。十点钟,我正在医院下的小花园消愁。花园里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与护工匆忙地穿棱,还有陪护的人扶着病弱的癌症患者慢慢地行走,只有假山的生命之水时刻不停地流逝,山上有几颗瘦弱的青草摇曳。

忽然父亲打电话来,轮到父亲放疗了。

我们一起到了病房前的一层楼的放疗院。门口坐着一个等待放疗的八十多岁的老人,静静地坐在马扎上,半个脖子上有放疗烤得黑乎乎的溃烂的皮肤,着实吓人。

我陪着父亲进了放疗室,帮父亲脱下上衣,父亲轻车熟路地拿了一个躺床放在外形酷似CT机的放疗仪上,静静地躺上去。我出来十多分钟后,放疗结束了。

父亲出来,说:“要做三十五次放疗哩。这十多分钟一次,要一千多元哩。”

我笑说:“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我们有钱哩。小孩的妈说了,我的工资用来看病哩。还有国家的大病报销哩,花不了几个钱。不要放在心上。”

我们就坐车回家了。


我着实担心我的母亲,她想来陪护又害怕自己不识字,不会陪护。又自己压抑不着自己的担心。父亲对母亲说:“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哩,你就不要来了。看着你一路愁得慌,我也跟着你发愁哩。”母亲也更不敢来陪护了。可自己一人在家,心总是放不下,除了拼命地喂养我家里的六只羊,不让自己闲下来。要不就自己坐卧不安地发呆。

饭有时一天吃一顿,听三婶电话里说:“前天你母亲晕了,一问,她才想起来,到晚上一天还没吃一顿饭呢,是饿晕了。”

我平时总是给母亲汇报病情,宽慰着母亲焦虑的心。母亲总是还忘记吃饭,做饭就是啃个馒头喝点汤。三婶给她一些酱,也就凑合着吃。

我心里着急,这如何得了。

于是开车看望母亲。母亲看我来了,很是高兴。我们就张罗着包水饺。一边包水饺,一边陪母亲说着宽慰的话。母亲高兴地烧锅,可烧着烧着,锅里水没开却只冒黑烟。还有焦糊的味道。我忙喊:“停。”揭开锅,锅里根本没水,锅烧得通红。我们母子二人相对苦笑。

我跟父亲在电话里说这件事。父亲说:“哎,你母亲是个要强的人,一生只怕比别人过得差,勤劳苦干。越是下雨越往地里跑,跪着爬着拔草上化肥,扶着歪斜的秧苗,补着缺失的秧苗。地里的收成不比别人好是不行的。喂猪牛马羊,鸡鸭成群,养殖业每年弄个几万元。还磨粉条,一天打两千多斤的红薯,往往是忙到半夜,才扶着累弯的腰睡去。睡一觉不管什么时候,就翻身起床,再忙活。后来一个字不识的你母亲,独自到百里外的县城去批发布匹,与我相互帮扶着做起了布摊生意。从两包袱的布匹起家,慢慢发展成两大屋子也装不了的布匹地摊。用自行车驮,后来弄了两个三轮车装着去摆摊。供应成了你与弟弟两个大学生。你母亲很为这高兴。”

我按了免提,母亲听着父亲的电话,眼泪上来了。

母亲说:“这个家,是我与你父亲就如燕子垒窝一样,一口一口春泥叼来的。才进这个家门,穷呀,生产队里,咱们一家人才分了百多斤的小麦。给你下点面条不敢下到锅里,只下到小盆里,只下一绺,怕捞不着呀。分家只分得一个风箱,连只锅都没有。家里喂只鸡,下两只鸡蛋,偷偷地揣在布袋里,到代销点换包火柴或者盐。后来我们家的宅子是两人深的大坑呀,硬是与你父亲一车车地人力拉土垫起来的……”母亲哽咽着,又接着说:“你父亲眼看着苦熬到了好日子,又得了这孬病。命苦呀!”

我强咽回眼泪,跟母亲逗笑:“你怎么看上我父亲了,我父亲又那么穷?”

母亲害羞地笑笑,又像回到了她年轻时的模样。我记得母亲年轻时长得很俊俏,剪发头,花布衫,手巧心灵,缝补浆洗,织布扎笼,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拾庄稼一个赶得上三,拾麦穗不一会儿就拾一大抱。众人都夸母亲是过日子好手。

母亲说:“你姥爷看得起你父亲在县联社工厂会扎笼的手艺。人也长得帅,穿一身灰中山装,戴着上海牌手表,骑个永久牌自行车,相亲时就看上他了。你父亲很精明也有本事。是工厂里的团支部书记,管着医院与工厂里的团里的事务,公社里的书记很想借调他。后来不是工厂下放走工农结合嘛,这编制就归公社了。后来到了1976年,就乱了,编制就失迷了。也不得到退休待遇,成了农民了。”

我想父亲一生做了很多大事,也验上兵,老奶奶看上父亲在工厂工作能顾家,就让四叔当兵,留下了父亲。


一月多后,父亲做了三十多个放疗,三个疗程的化疗后。我又到省肿瘤医院陪护。

父亲却已是六天吃不下饭了!被病友称为的“铁人”的父亲已经起不来床了!那放化疗的副作用发威肆虐!

父亲佝偻着头死命地干呕,如枯叶的白发一绺绺的死蛇样蜷伏,干裂的嘴唇大张着,十几分钟后吐出几大口灰黄的浓液!我一手端着痰盂一手轻轻地抚摸着父亲的背,父亲的原先宽厚的背现在摸着有些单薄,剧烈地起伏。我两眼盯着父亲,心提到嗓子眼!父亲喘息未定,看着那埋在身体的化疗管子狰狞地漏着一个头。父亲无力地说:“疼死我了!如刀子割一样。毒药刺激激起的水肿气泡堵死了食道,没一点空。现在有些不堵了!”

我扶着父亲干瘦的身子躺平,心忽而轻松了!柔声问:“能喝点奶粉吗?“这时我看到病友的妻子正用粗大推筒给他丈夫推送流食,病友无病痛无知觉地吸纳可两大针筒流食。我有点羡慕嫉妒。父亲手松弛下来,眉头平展了,他说不大疼痛了。

我对父亲劝说:“插管吧。”父亲挣扎坐起:“给我奶粉。”我端着多半碗奶粉,父亲侧卧凑着劲一阵子喝完。“又过了一关!”小妹笑:“这五六天也没这一次喝的多!”半小时后,父亲却冷得蜷缩一团。我拿了所有的衣物给他急急地盖好,心慌得不行。我跑到医生那里急促地找医生,医生好不容易给我父亲退了烧。我看着父亲安详地睡着了,我也迷迷糊糊地坐在床头打盹……

过了五天,父亲能很好地吃饭了。接着是放疗。父亲化疗药通过身体埋下的管子注射,倒不痛苦。 到放疗处,我忐忑地进入放疗室,父亲搬过一个躺架,放在类似作CT的放疗架上,我帮他脱掉上衣,父亲躺在上面,我便在外边等待十五分钟左右结束。父亲又对抗放疗时那类似毒药的光线照射。父亲出来后,父亲态度很平和,宽慰我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放疗不疼。”

晚饭后我看着侧卧着父亲打着呼噜,白发下的眉头还紧紧皱着,单薄的身体向里侧着,不知父亲在梦里是否还忍受着那毒药的折磨疼痛?

我轻轻地起床,为父亲盖好即将滑落的毯子,重新回床上查询看有关对付那细胞毒性药物副作用的信息。


父亲苦苦挣扎与病癌博弈到了2020年5月17日。我看到一个未接电话,是小弟的,我心里立时抽紧:父亲病情恶化,还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千不怕万不怕,就怕家里打电话。

然后打过去,小弟打来电话,说:“在省城肿瘤医院治疗,放化疗不能再做了,现在在家疼得受不住了,这不来到你上读高中的济宁市里来了,去市级医院看看嘛。”

父亲在中午时来到我订的饭店旁。小弟开着他的厢货,驾驶室卧着的我父亲,父亲赤脚无力地仰卧在驾驶室内,满头白发,瘦削的脸上胡子拉碴,青灰的面容,眉头紧锁,手无力地抚着他的胸部,我搀着父亲的手想扶他。父亲的手冰冷,胳膊如麻杆,只有一层松软的皮包着。

父亲软沓沓地根本就起不来。弱声说:“我到饭店坐不住,吃饭的时候再起吧。仰卧着疼得轻一些,一起来就疼得受不住。要是有一点办法就不来了,在家里疼得受不住了。我来济宁检查一下,究竟病发展到什么程度了,食道癌究竟扩散没扩散,长没长,如真没法看了就不看,也就死心了。可也不能死得冤。弄明白点。”

父亲边说边吃力地喘气,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头死命地勾着,脖子细一了圈,青筋露着。我与小妹轻轻地敲着他的背。小弟痛苦地蹲在地上翻看着手机。

吃饭时我走到父亲躺着的车旁:“爸爸,吃饭了。”父亲痛得下不来车,让我们自己去吃。妻子转过身泪流满面,父亲等到我离开,也暗自哽咽。

我点完了菜,可父亲还是下不来车,小妹便不时地给父亲送一些猪蹄与虾,父亲吃了少许,喝了一点萝卜丝疙瘩汤。

我们几个人一顿饭吃得恰似土的滋味,匆匆忙忙吃完,便带父亲回宾馆休息。

到宾馆门口,并没电梯,父亲下车后蹲在地上喘息。小弟装上笑脸逗父亲开心:“老爷子哎,我背您上去?”父亲摇头,自己要强地一口气爬上了二楼,就再也撑不住了,硬拖着腿停下来,蹲在楼梯喘息了两分钟。

进客房,我连忙为父亲整理好床铺,父亲身体挪到了床前,我抱扶着父亲卧下,父亲一米八的身高,却是那么轻。我心里感到潮湿。

父亲只怕耽误了我的学习,不大会儿就催我上学去,我想多陪伴一会也不行。

下午放学时我特意到大饭店为父亲要了一个大肘子,热热的烂烂的,回宾馆后喊父亲来吃。父亲等待我们一起吃饭时坐在沙发上,喝着米汤吃着肘子,很香甜,吃了几大块。连说:“肉嫩软糯,好吃得紧。”吃完就躺在床上给我们聊起村中旧事,兴致蛮高的。我们很高兴。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驱车到了市医院,把父亲安顿住进了医院。医院门口却悲哭传来,一家人悲怆地抬着亲人的遗体喊着:“母亲,回家了,咱回家去……”我逃跑似地离开,给父亲去买饭。

可到了晚上八点时,父亲痛得冒冷汗。小妹慌了神,急忙去喊医生,给在医院附近的我打电话。我赶忙奔跑过来,父亲挂上了吊瓶,正在输液,还是痛得把眉头皱成核桃纹……

到了济宁医院,医生并没有办法,只是抽积液,打化痰消炎针,可治了几天,父亲痰多腹痛难以捱得住。

周六让我们把全家人叫来,怕一口气喘不上来,人就过去了。我们全家人都到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总共住了一星期,父亲母亲执意回老家,父亲心里有点绝望。


在周末,我们为父亲办理了出院手续,小弟下午把父亲接走了。两天后我在学校里正惴惴不安时小弟忽然打电话来。

小弟高兴地说:“父亲住进了县城骨科医院,药对症,又加大了剂量。母亲把医生进行治癌的信息传达给父亲。父亲又有信心哩,心情很好。哥,老爸身体状态有些好转,精神和身体状态都不错,让我给你说声。”

晚上的时候我给老爸打个电话,感觉他现在很有治疗癌症的欲望。我后来和医院沟通,可以用些药物抑制癌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吃饭时,父亲很有力地流畅地说:“吃了个大菜包,喝了很多奶粉。不喘不大痛了。还在医院跑了两圈哩。”

我欣慰!鼓励宽慰父亲。

通话后,我心想,我们遇到癌,抗癌的路正长,但无悔,一起陪伴父亲前行。夜漫漫,陪护父亲的生死之路正长……


就这样维持到了去年九月份,父亲的癌急剧扩散的肺,呼息机上来了,空调日夜开着。母亲就不会操作了。

母亲只是想方设法地为父亲用电锅调理生活,可父亲已经几天粒米不能吃了。

父亲逼着自己学会了调节空调的温度,可就是呼息机怎么也学不会,我们也不敢离开父亲,日夜长相守,全程跟着陪伴。

父亲随着癌扩散,身体机能全面溃退,消化不动,癌痛如影随形,呼息困难,吐不尽的痰与粘沫。日夜无力地端着痰盒费力地吐着,脸变得青白,身体瘦得脱了形,只是皮包着骨头,更是对着空调的温度极具敏感。手机响也无力接了,戏匣子抛弃一边,智能电视永远关闭着,一切的智能电器、互联网与父亲无关。老人把互联网与智能电器遗忘。

但我们不能遗忘,我们日夜守护着父亲,为父亲化验血尿,时时听从着父亲把空调的温度调高调低,温度一高父亲就喊憋得能受,把呼息机调整强度,还要用它给父亲喷化痰雾气。

父亲日夜在煎熬,我们也在煎熬。但父亲对着呼息机艰难地喘息,看着空调呼呼地喷着冷气,很安慰地看着我们在他的身边,我们做饭吃饭,给他聊几句天。父亲就是咬着牙关不喊疼。

母亲有次问他:“你疼就喊出来。”父亲咬着牙说:“我是个男人,在孩子面前哭着喊疼算怎么回事?我就怕到后来这止痛的杜冷丁不管用了,再后来没力气,想死也死不成了,只能疼得受不了,活受罪呀。”


再到去年七夕那一天,被病友称作“铁人”的父亲终于流泪哭了。

他流着两行清泪哭着哀求:“求求你们了,咱不看了,回家吧。你们再让我看不是孝顺,那是我活受罪。我活够了!没法活了。”

在只有父母亲在一起时,他们两人前段时间总是日日夜夜地商量着怎么很快地死。那天看到医生来了,父亲挣扎着抓住医生的手恳求:“医生,求求您,有什么好法吗?憋死了。”医生只是安慰。

还在输液,到中午时分,父亲便想拔掉输液器要回家。我们在下午一点时给父亲输完液体,回家。

一路上父亲多次问车到何处,回家后给父亲输液挂氧气,竟不到一小时,父亲就清醒地看着他的亲人们,看着他一生建立起的家院,两眼流下泪。

在七夕的那天下午两点半,父亲去世,把所有的浮世红尘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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