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给你，那些年你给的宠爱

不知何时起，善解人意温柔贴心的妈妈变成了一个脾气古怪行为任性的老太婆。

说起来这事还真怪我自己。不都说父母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和追求，别把生活重心全放在子女身上嘛？我就这么不假思索地给我妈安利了这种现代思潮，然后她就不假思索地全盘接收了。我于是成功地把一个为儿女无私奉献的中国传统老太太变成了个人主义色彩深厚的现代女性。饭也不给我做了，娃也不帮我带了，撇下悔不当初苦苦哀求的我，潇洒绝然地回老家打麻将跳广场舞去了。

自己种的苦果只能默默流着眼泪咽下去。只要她开心，作为子女应该高兴不是么。只要能一直这样相安无事也就罢了，累是累点，至少我不用处理隔代育儿的矛盾。然而谁想到她在山长水远的老家照样能给我找茬。家里买了新房子，她要求我给安排装修。这本是我责无旁贷应该妥善安排的事情。可我认为的妥善并不是她认为的妥善。她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横挑鼻子竖挑眼，极其不满意。我想装成全实木家具现代简洁风，而她想用一幅大大的迎客松作为客厅背景墙，然后在走廊搞个欧式古典廊柱拱门。装修是件非常劳心劳力的事，我却常常在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被她兴师问罪，不是嫌这个材料贵就是嫌那个家具颜色不好。我的亲娘哎，您就没有一点感恩之心吗？

县城里的麻将桌上多是炫耀攀比搬弄是非的市井妇人。自从老太太加入了这个大染缸，就开始拿我来跟“别人家的孩子”比较：谁家的孩子创业成功在深圳买了几套房子，谁家的孩子在机关单位当了高层领导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谁家的孩子每年带父母出国旅行几次了，谁家的孩子给父母买了多么名贵的保健品啦......而我在她眼里就是个混不出什么名堂的Loser. 

自从受了个人主义的熏陶，老太太就开始着迷于“买买买”，仿佛是为了补偿她那一代人曾经经历的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每次上街她都买一堆便宜劣质又不实用的东西，比如地摊上10元一双的鞋子，20元一件的衣服，于是家里的东西越堆越多，很多都是买回家后一次没穿过的。对此我只能缄口不言，因为哪怕只是一个不乐意的眼神，都会被她过度解读为忤逆的表现。

我跟闺蜜发小吐槽，她一反常态并没有跟我统一战线。理由简单：你欠她的。出来混都是要还的。小时候被法西斯式管教的同学不知有多羡慕你有这样宽容的好妈妈。你小时候那么叛逆，曾一度是我们这些小伙伴们的反面教材。而你最终没有如愿长成社会的毒瘤可都要归功于你妈妈！是她让我们看到了什么叫做母亲的伟大。是她无私的爱和对你的永不放弃才让你不至于成为失足少女。

闺蜜的话让我内心五味杂陈。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深刻体会到为人父母的不容易。小时候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推己及人，妈妈如今的这些表现，不过是一种任性孩童的回归，我从小沐浴在父母无边的关爱里，又怎么可以在她年老的时候嫌弃她脾气古怪不明事理呢？我的少年时期不也是目无尊长，任性妄为不可理喻么？

爸妈虽然都没有文化，可是却从小给我选择的自由，从不把他们的价值观和审美强加在我身上。从我记事开始，买什么衣服，用什么文具，房间如何布置，交什么朋友，高考填什么学校，毕业以后在哪里工作，跟谁结婚等都是我自己选择和决定。他们的态度是关切但是不干预，只要是我选择的，他们都会给我最好的祝福，而且无条件地从物质和精神上全力支持。而我的表现是叛逆少年的标配：早恋，逃课，考试交白卷，离家出走。不记得妈妈被班主任叫去学校谈话多少次，可回家面对冥顽不化的我却没有教训和打骂，只是默默地去厨房煮几个我最爱吃的菜，含着眼泪看我吃完再耐心劝慰。不管我在老师和邻居的眼里是多么不可救药的顽劣份子，她依然没有表现出半点嫌弃和恼怒，更不会拿我去跟任何同龄的孩子比较。她依然每天早晨爱意满满地为我编好整齐的麻花辫子，起风的时候到学校给我送衣服，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不管是否昂贵是否实用，都会欢喜地给我买下……我相信大多数父母都会无条件地在物质上宠溺自己的孩子，可是却很少父母会在孩子伤及自己的颜面和挑战自己的权威的时候依然用爱和宽容来化解僵持。

现在妈妈老了，变得不通人情，顽固不化，我却开始嫌弃她。其实父母和孩子的相似性，已经在医学上得到了证实。这不仅是一种心理变化，还是一种生理变化。老小，老成了小孩，指的就是这种相似性吧。正如闺蜜所说，我欠她的宠爱，终究是要还的。如此一来，似乎自己耿耿于怀的那些事就变得不值一提了：她想要住的房子是什么样子，本来就应该由她决定，就像我小时候她让我自己决定穿什么衣服如何布置房间，我凭什么用自己的审美去绑架她的眼光？她觉得别人家的孩子孝顺而我不懂事，也许我真的应该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到位。她喜欢跟什么样的人交往也是她的自由，就像她当初从来不干涉我交朋友。她喜欢买小东西，不管是不是实用，给她买回来就是，就像我小时候她从来不计较我喜欢的东西有多贵——用物质来表达对父母的爱，已经是一种最廉价的方式了，我为什么还要计较那些东西是否实用家里是否被填满。也许父母辈的安全感，就来自一个被琳琅满目的物质填满的家呢。

辛苦了一辈子的妈妈想要有自己的生活，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父母本非圣贤，没有高山仰止的品行，却有很多凡人的缺点。我要做的不过是表现出家长的风范：像小时候妈妈对我一般，给予爱和宽容。妈妈：还给你，那些年你给的宠爱。

后话：此文写于好几年前，这次拿出来修改准备发布的时候刚好看到了作者去年的茶那篇《穷山恶水出我妈》，顿感自惭形秽。原来类似的主题观点，可以写得那么极致那么精彩，无论是语言的力量还是故事的表达都实在太过出彩。回头看自己的文章，简直就是一坨屎，而且是过时的屎。如果发了，得多丢脸啊。然而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发。这两篇文章的对比，就当是一种公之于众的差距丈量。时时提醒我还有多长的路要走。我自然明白，就算发布了，也没什么人来看。全当给自己立个目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