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文里纪事


  与文里在四川大学西边小校门外,是由几条蜿蜒崎岖、相互交错、狭窄幽静的小巷构成的片区,两边是建于民国甚至清末的低矮平房。成都的冬天经常下雨,在这迷蒙中穿行于小巷,看着两旁青砖灰瓦屋顶上被细雨扑打的衰草兀自倔强的摇头,仿佛倾诉流逝的岁月,恋恋不舍过往的荣光。

  不下雨的阴霾天,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搬只小竹凳坐在黑漆漆的老屋门口,痴痴地望着匆匆而过的行人,似乎是等待,又像是送行。一次走过小巷,偶然发现某个黑漆漆的门口无人,便鼓起勇气进去一探究竟,刚跨门坎就被闪了一下,原来里面地势比外面预想的要低的多。慢慢让眼睛恢复黑暗中的视野,才看清老旧房屋里除破旧的柜子和一张床外,别无他物。只是没想到,就在那个阴暗空间里的小床边,却坐着一个打扮精神的老太太,正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我!嚯!

  沿着与文里的小巷走,拐几个弯就到了九眼桥,这应该是四川大学到九眼桥最近的路了。记得1997年时九眼桥上小贩们还可以随地摆摊,所以晚上各种摊子支起来真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学生、民工、流氓、教授徜徉在这个桥头,从玲琅满目的伪劣商品或者废旧书刊里淘寻自认的幸运!

  尽力服务学生和民工的廉价性工作者也看中了这片热土,三三俩两伫立在桥头,用擦皮鞋来掩饰工作的特殊性质,似笑非笑的脸上露出春的气息,引的路人不时凝望。

  据称曾有某个不谙世事的正人君子,看到一位浓妆艳抹、袒胸露背的女子手拿小凳站在阴冷冬天的桥头,一脸期盼等待着养家糊口的机会,大为感慨,便急匆匆走到面前要求擦鞋。女士满脸堆笑蹲下为其服务,边擦皮鞋边用手不停撩自己的裙角,正人君子看的口水直流,服务结束,大声问道:“多少钱?”心想今天不给五块实在说不过去!没想到女士缓缓答道:“二十!”正人君子大吃一惊:“其他地方都是两块,你怎么收二十?”女士道:“擦皮鞋两块,看大腿十八!”

  租住与文里的房子应该是在十年前左右,一个朋友从这片区域搬走,便将他租住的房子介绍给我。房子是一个自修的二楼,楼上还搭建了一个小棚,下雨经常漏水,但房东精明,就连这个小棚子都租了出去。对于租户提出漏水的问题,房东妙解道:“这小棚,如果没点缝隙夏天还不闷坏人!”

  我住的是二楼,楼上漏水问题不至于影响,但楼底租给一位卖馒头的夫妻,成都夏天炎热,楼下的蒸汽直逼二楼,几年下来,沙尘暴皮肤竟也被蒸的异常细腻。和房东抱怨,房东答:“冬天不用买电暖气,省多少钱!”

  住下来后,就找吃的,与文里周围不用愁吃饭,因为挨着培根路,到处是小饭馆,价格便宜,味道也不错,但是缺点也有,就是不卫生,经常吃出杂物。记得有一次吃粉吃出一个小塑料袋,找老板过来,老板看看坦然说:“可能是把快餐面调料袋不小心掉到锅里了,没事,吃不坏人!”看着老板刚抠完脚,便咬着烟卷站在锅边捞粉,心里开始盘算其他小饭馆。所以那段时间基本上见小饭馆就进,最终吃遍了周围所有小铺后,发现了两家。

  这两家小饭馆挨着,都是国企下岗后的职工在自住的房子里开的,并且都在卖面食,只是一家面条的味道好,另一家则是饺子非常棒。我就在这两家来来回回的转悠,吃得时间长了,便和这两家的老板逐渐熟悉起来,经常在吃完饭后,坐着闲聊半天。

  他们都是五十多岁的年龄,本该退休,却提前失业,生活的压力使其讲起话来充满黯淡。不过一旦谈到儿女,卖面条的那家就分外激动,因为他的儿子正在一个技校学习计算机,据说已经有公司要高薪聘请,他的父亲和我谈起时嘴角上翘,显得劲头十足。

  有时吃饭也会碰到这个小伙,高高的个子,可能源于自己已经领会到高深莫测的电脑技术,所以这个电脑“高人”从来没有在我们这帮食客面前露过笑容,从身边走过带着一股冷气,一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独感。但是他母亲自豪的很,那个时候我对电脑的理解只限于“超级玛丽”,他的母亲却不停地在我面前炫耀他儿子如何如何懂的编程、设计,他儿子用的计算机又如何如何高级、先进。看着她神采飞扬,而我听得却一头雾水。

  相对于面条家,饺子家就显得冷清的多,那是一对长相非常体面的夫妻,但从来没看到他们的儿女。妻子说起话来,轻声轻语,尽显温柔,而丈夫高高的个子,白净皮肤,看来似乎和工人职业并不相关,更像四川大学里某位学富五车、极有教养的正人君子老师。吃得时间长,相互熟悉,饭后也聊几句,丈夫虽然偶尔谈及他们曾经工作的艰辛,以及后来被出卖的愤怒,但是只是浅谈辄止即陷入沉默,我看到没有后话,便起身告辞。

  有一次深夜归来,面条家已经关门,就探头看饺子家,发现开着门,进去后看到男人就着一盘花生米喝酒,妻子在他的对面两眼无神的坐着,荧光灯照射下,房子白的耀眼,看起来有些冷清甚至于凄然,如同医院的手术台。

  两口子看到我进来,泛起少许笑容,女主人起身招呼我,我答照旧后,就打开灶门煮饺子。我在男人的对面坐下来,他挤出笑容问我喝不喝酒,我本想拒绝,但是看他已经往另一只杯子里倒酒,便接过了递来的杯子。几杯酒下肚后,男主人突然问我:“你说这人活着有什么意思,辛苦一辈子,挣了金山银山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带不走?”我听着吃惊,笑着说:“那是你们有底气,就像我们这种年轻人连房子都没有,那岂不是活的更没意思?!”他抬起眼来,失神地盯着我身后的墙壁说道:“没房子更好!没房子更好!”我看情绪大不稳定,开始打岔讲他们包的饺子味道好。男人听我说饺子,恢复神态,笑着讲,“好吃就多来”。女主人已经煮好了饺子,我匆匆吃过就告辞了。过了几天又去吃饭,男人的神情已经与那晚的神态截然不同,虽然依旧沉默不语,眼神里却充满活气。

  过年时,我回家一个月,再回成都已快三月。连续几天火车食物的折磨将我变得像个难民,心中不停盘算着那两家的面条和饺子,想着回去大吃一顿。下车后放下行李直奔面条家,面条家的丈夫看我回来笑着与我攀谈,我随口问隔壁饺子馆还是开着门吧?面条丈夫道:“还饺子馆,你一回家就关门了”。我急问原因,面条丈夫偷声缓气地边说边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划了一下,说:“隔壁的那个男的,嚓!自杀了!”我听得大吃一惊,急问原因,面条丈夫冷冷说道:“谁知道!兴许活的没意思了。”我还想问下去,却来了一帮吃饭的学生,谈话就此打断。

  吃完出来,走到隔壁,看到饺子家棕色的旧木门堵着黑漆漆的房子,从窗口往里面瞅,发现挂着窗帘,什么也看不到,不过,立在门口的蜂窝煤炉子上的铝壶冒着热气,告诉人们里面还有人过活。

  这十几年来中国逐渐阔了起来,尤其近两年,甚至有“阔的不耐烦”的独孤求败式的寂寞感,间接的使中国人结束生命的方式也呈现丰富多彩特点。例如前几年有“躲猫猫”死的,有“喝开水”死的,甚至还有“做恶梦”死的,当然更多是为“兴邦”死的,但是在如此花样繁多的死法中没有一种比自杀来的更加英勇和无畏。饺子馆男人悄声无息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将自己一直难于理解的生命意义的诠释托付给肉体,至于最后能不能得到合乎心意的答案,已经不是尘世凡人们能够讨论的界限了。

  几年后,九眼桥上的摊贩、民工、学生、性工作者在大国崛起里慢慢淡出这片区域,2003年与文里片区据说以两亿三千万人民币的价格卖给了开发商。又过了几年,这里变成了一片通天高楼,在与天公试比高里,与文里走进了历史,而那片小巷里的曾经发生的某些小故事,也随着一片“崛起”的楼房湮没在无始无终的时间尘埃里。而对于一个旧日的食客如“白头宫女话当年”的絮叨,更是属于尘埃中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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