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所有的时间就被我无辜荒废了。
如同在一个黑幽幽的山洞里从沉睡里醒来,所有过往都是无法修复的梦境,想要追溯但找不到源头,只能在黑暗里发呆冥想,等待再次沉睡过去。我便在这无限的等待中逐渐感受到煎熬,焦作,暴躁,愤懑,委屈,怨怼,悲悯,然后逐渐趋向平静。
平静竟是我目前所能预想到的最好的状态。我在平静的状态里读一本小说,跟新认识的朋友聊天,跟认识很久的女孩打电话,坐在阳台上的旋转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在床上戴着耳机听歌,穿着冬天的睡衣去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买早餐或者宵夜,在电脑上翻阅我一直想去的地方的旅游攻略,夜深人静时在电脑上打一些字句,渴了便喝晾在围棋盘上陶瓷杯里的白开水。
虚度光阴大抵如此。
当我惊觉自己患上失眠症时如同歌词里形容,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后来我开始挪出大部分的时间用来睡觉,其中更大部分时间是用来等待睡觉。那时候我已经快被失眠折磨的快要崩溃,我在客厅里抱着电脑看整夜的肥皂剧,躺在床上听一整夜窗外下雨的声音。站在店里的收银台里有相熟的人看见我,惊讶于我的面容竟如此憔悴难看。我站在试衣镜前细细看自己近来的面孔,眼眶深陷,眼周乌青,瞳孔无光。化了淡妆的脸上油光泛滥,涂了口红的嘴唇上干裂的起了死皮。我试着改变自己的状态,在天桥的地摊上买了眼罩,在网上下载了可以助睡眠的钢琴曲,在网上的一家茶舍里买了助睡眠的药袋搁在枕边。每夜我都如瘾君子般打开药袋放在鼻下,但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沉睡,浅尝即止已是最好的状态。可是我还是做了好的梦境。
我梦见了我的外婆,她站在黎明破晓时的亮光处,用悲悯惋惜的目光望着我,如同她曾经崇爱的观世音菩萨总是用悲悯慈爱的目光注视着芸芸众生的表情。我们在梦境里没有任何言语,她没有向我伸出手,我也没有要跟她走,她只是用悲悯的目光望着我。一直望着我。直到我醒来。
在外婆的内心,我始终是需要悲悯和慈爱的。
我曾经是虔诚的佛教信徒。我人生中学会的第一篇经文是《大悲咒》,是在一趟西藏行之后,大概3岁左右的光景,随外婆在西藏住了一段时间,回来后我已经能将梵文的《大悲咒》悉数背下。曾经有一个男人在峨眉山金顶的商铺里为我买了一串手链,卖手链的女人说此物是开过光的,一旦戴上就不能随意摘下,否则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后来与他的恋情来的快也走的早,分开后我取下手链寄还给他。几天之后我便掉了手机钱夹。我深信不疑是那串手链惹的祸。
我年幼时体弱多病且久病不医,在我两岁发高烧差点死去的那个夜晚,外婆无奈把我背进寺庙请求庙里的主持给我摩顶,之后我的病情竟有好转,外婆大喜,认定我与佛有缘,自那之后她便开始教我拜佛,教我在晨昏时坐在莲花垫上诵读一些简单的经文。
每天晚饭过后是外婆雷打不动的拜佛时间,每次开始前外婆都要先将禅房清扫一遍,细细拂去佛像上的细尘。然后才算是拜佛的真正开始,先是上香,三支一柱,一共要上两柱香,一柱上在室内供观音菩萨,一柱上在室外朝西供释迦摩尼。然后是拜佛,拜佛也是有讲究和含义的,1,感应礼拜。2恭敬礼拜。3,忏悔礼拜。4,无相礼拜。外婆的动作总是柔弱,徐缓和安定的,面容是一贯的谦卑祥和。然后是诵佛,外婆跪在莲花坐垫上要把她毕生所学的所有经文都诵持一遍,然后是“阿弥陀佛”和“南无观世音菩萨”各诵108遍。最后是《大悲咒》诵18遍。然后起身再次礼拜,才算礼毕。
而我从两岁大病初愈的那天开始就跟着外婆每日这样诵经和礼拜。这样每年如一日的拜佛是枯燥且乏味的,有时候外婆见我疲累便就只要我跪在旁边的莲花坐垫上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便好,而我往往会走神,细细看手持净瓶杨柳的观世音的佛像发呆,或者想着供桌上的水果还有多久才会焉下去。有时候我会当真无法忍受禅房里面的闷热,提前向观世音菩萨磕头致歉悄悄退出去。
外面的夜是祥和的,黑暗但又光明未熄。外婆的老房坐落在一处山脚下,老屋旁边是二外婆的老屋,那个孤独的还算健朗的妇人是虔诚的基督信徒,已经早早熄灯歇息。旁边便没有别的人家,也看不见远处居住的人家现在是否还有灯火在亮。月光澄明通透,我坐在禅房前的石阶上一边嚼兜里的红色皮的花生米一边听院前竹叶在风里沙沙作响的声音,背后屋里传来外婆诵《大悲咒》的声音。声音平和朗健,带着些许交接不暇的紊乱的气息。大概外婆是担心我独自在房外,我走到门前轻叩挂在铁环上的铁锁,外婆听见那声响,逐渐安心下来,才真的投心在接下来的更加繁琐的拜佛礼教中去。
在小竹林旁边有一小块无用的空地,里面常年长满了野草,一到夏天里面就萤火点点,月亮在里面上蹿下跳。我看不清楚月亮的表情,但我想象的出来,我竟在那想象里笑出声来,它听见我的声响便向着我奔来,落在我曲躬在石阶上的膝盖上面,往我的怀里钻。
那时候外婆给我养了一只黄色皮毛的小猫,我叫它月亮,它是我唯一养过的并且真心喜欢过的一只动物。月亮活了7年,与我在一起5年。一到夏天的夜晚月亮总是流连在院前的那一小块空地里,窜上跳下地追着萤火虫玩,乐此不疲。后来我投身到新的家庭里去,过的也并无多好,也没有再养动物的打算,对外婆及外婆家的月亮竟逐渐失去想念。有一次我回去外婆家,月亮突然向着我跳来,我如受惊的精神病人般对着它就一脚踹出去,它跌落在不远处的木椅上,争扎了好一会才重新立起来,幽绿的瞳在阳光里望着我,哀叫了好一会才独自转身离开。那便是我与它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候它已经快7岁。过了些时日,表妹打来电话告诉我月亮死了,我在电话里听见这信息,如同听见平常的同学在喊我赶紧收拾书包回家了那样的心情,我举着电话面无表情的回答表妹一声“噢”。竟再无它话。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光里,我都未曾念起过它。
大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外婆才从禅房里出来,轻声唤我至身边,然后关门落锁。外婆在前面掌灯,我怀里抱着月亮,拉着外婆的手,小心走过老屋的转角,回到我们睡觉的房间里去。在回房的路途中会走过一块横放在大约1米来宽的水沟上的石板,那石板旁边生长了两株黄花和藿香,还有一株在夜里开的特别傲娇的夜来香,那夜来香也的确有它傲娇的资本,明明是独株,枝桠上却开着4种颜色的花,黄色,粉色,紫色和极少的白色。然后会路过一间圈房,那圈房里养着外公最宝贝的黄牛,那黄牛是雌性,每年会下崽,没逢下崽时外公都会提前在圈房里清扫出一小块地方用来睡觉,以便后来好随时接生和照顾幼小的牛崽。然后才会抵达睡房,狭长的房间被分割成两个小房,外公已经独自在外面的小房间里睡着。
5岁那年我生了水痘,辞学在家,卧床数日,外婆背我走遍邻村所有的赤脚医生都束手无策,往后我便陷入昏睡状态,最后外婆在我的枕边点了一盏长明灯,把所有的希冀都寄存于昼夜诵经来为我化灾。
我记得我在那段长达数日的昏睡里我梦见了我的母亲,她在梦里朝我伸出手,要我跟她走。然后在一个清晨我真的醒来,跌跌撞撞往外走,我告诉外婆我要去追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它要带我去找我的母亲。她便背着我在烈日下奔走,一直走到夕阳西沉,群星密布,外婆才在一块草地上放下我。然后抱着我坐在草地上无助地哭泣。
期间我昏昏醒醒多次,我总看见那只大蝴蝶在我的眼前盘旋。我听见外婆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叫我不要睡过去。
究竟最后我是如何得救我并不得知,但是那次无来由的幻觉我却没有忘记,以及在那次幻觉里无辜受累的外婆,以及她迅速苍老下去的身体和软化的倔强。
在我7岁那年,外婆终于松了口角,在给母亲的回信里,问她什么时候可以抵家。
公司里文化编辑部的姐姐建议我投身到别的工作中去,比如做一个旅行编辑。我回信说,我想嫁人。她便笑我没出息。
她不了解,我根本配不上自己的野心,也辜负了我所受的苦难。我始终对爱心怀希冀。即使被伤害被遗忘,我依旧等待有人给我一个家。即使我独自走的再远,我依旧只希望落叶归根。可是我又是极其不恋根的人,这么些年,我就如同漂浮在水面的浮萍,无法上岸,但也沉不下去。浮浮沉沉无归处。
那晚我在空间相册里看见几年前与我同住屋檐下的映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小孩,看见他结婚证上的户主名字想来他的小孩该是随着母姓。映是继父的儿子,与我同岁。他的母亲在他8岁那年过世,他的父亲在我们16岁那年死于癌症,我们都没有哭也没有眼泪。然后在那年夏天的葬礼过后的暑假我们有过短暂的会面,然后至现在也未曾见一面。18岁时抚养他长大的奶奶去世,母亲打来电话问我是否要回去一趟。我没有想要回去,事实上我根本无任何感觉。
母亲曾经在愤懑的时候问我这样的冷漠自私的性子究竟是随了谁。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外婆家,可是外公去世时我感觉不到悲伤,就感觉在电话里听见我母亲在告诉我邻里的一个老人辞世的消息般那么坦然。倒是我的表妹,我外公生前并不太喜爱的孙女在挂断电话后蹲在马路上嚎啕大哭。而我只是躲在房里抽了一大堆烟蒂。我看起来那么难过,可是没有人明白我难过的只是我竟然感觉不到难过。
外婆是后来在我面前离开的,我站在榻前1尺来远的地方看着她在床上因无法忍受疼痛而轻声叫唤,她朝我伸出手,我却因为害怕而不敢靠近。后来她大抵是感觉到我对她的害怕和抗拒,便彻底对我失望了,她侧身躬着身体面向墙壁。她的气息逐渐弱下去,我还以为她熬过疼痛沉睡过去了。是小舅赶过来伸手去探她的气息,才确定外婆已经不知在何时走了。外婆是没有合眼的,大人们都在猜她肯定是因二舅没有及时赶回来见她最后一面而难过。我终于流出眼泪来,跪在水泥地板上烧纸钱,身体颤抖的厉害。我不知道我的样子看起来是有多么悲伤,甚至有人赶过来安慰我,但是只有我自己明白,我内心并没有真正的悲伤,我的眼泪和颤抖只是因为害怕,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死亡。我只是因为害怕。
这些年映的经历该是比我坎坷许多,所以他该是格外珍惜爱他和他爱的人。他大喜时有托人给母亲送来喜帖,我知晓后没有让去。母亲在电话里叹气“他毕竟喊了我7年的妈”。
7年又怎样呢。毕竟不是血亲。
近日雨水连绵不断,失眠有加重的趋向,我的头脑连着昏沉不醒,想着腾出更多的时间用来睡觉,连读一本书的时间都开始吝啬。梦境是有的,多是空妄的事情与画面。
有时候会想看看以前的自己,但我几乎找不到我成长过来的照片,唯一有记录的只有文字,我便闲时常常抱着电脑翻看自己以前写下的文字,看着当时的字里行间的自己在心里问当年的自己,你若能预见后来的我,你是否有些话想要对我说?
该是有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