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高铁抵达虹桥,距离闵行还有二十多公里。
你可以选择兜一个大圈子,乘地铁2号线转4号线转1号线转5号线,花费两个半小时抵达东川路男子职业技术学院。
也有学长告诉我,可以坐虹桥枢纽5路,因为走的是直线,会比地铁快,大概一个半小时抵达。问题在于你需要穿越半个虹桥枢纽,到达西交通中心。
彼时我拖着行李箱沿着指示牌走,穿过空荡荡的一个又一个大厅,最后来到了一堵墙面前,指示牌戛然而止。我崩溃地在大厅里打转,才发现背后有两架电梯。
很好,我选择打车。
打车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譬如从虹桥到闵行交大,怎么也得一百出头。好在行李箱有地方放,还能直接送到宿舍楼下,不用担心下了地铁还得拖着箱子跋涉两三公里,时刻担心着拖箱轮子坏掉。后来遇上急事往返徐汇和闵行,来不及等校车,我也常常打车。
而且还能听司机讲故事。
在上海开滴滴快车的多半是安徽人和苏北人。他们的生活单调而重复,或是租一辆车,或是自己买一辆车,再在市郊租一间房子睡觉。
他们早上6点起床开始工作,到深夜十二点前往浦东国际机场拉最后一班客人。一天近二十个小时与车呆在一起,在车上吃饭,中午在车上休息。
而上海总是匆匆忙忙,每个人是巨大结构上的齿轮,他们钻进路旁等待的快车,电话上的信息依然响个不停。司机们沉默地前往目的地,陪伴他们的往往只有导航和广播的声音。
你若是同他们聊天,他们会很开心的。
一、黄师傅
比如黄师傅。
黄师傅皮肤黝黑,早些年开过大货车,他来自安徽,比我大四五岁,已经开了近十年的车了。
上车时上海正在下雨,吐槽了上海的鬼天气,很快就熟络起来了。
“我上面有两个姐姐,都结婚了。我前年才刚刚结婚,老婆在家里带第二个孩子。”
“这么快啊,你那儿结婚多少钱啊。”
“二十万吧,以前村里还需要起一栋房子,现在宅基地被控制了,不准修房子了,只能去镇上买。”说到这儿,黄师傅倒是很得意,“我在外边跑了几年,在镇上买了两栋房子,一栋给爸妈,一栋自己住。”
“是啊,也好,爸妈也近,也好照顾。”
“那没有,两个老人嫌镇上的房子没有地种,就搬了回去,这么大年级了,还是喜欢种地。我想吧,这样也好,彻底闲下来,老人家过得也不开心。”
我想起我的外公外婆,也一样保留着农业社会深厚的烙印,总是见不得土地抛荒。小区里的荒地被他们这样的老人们开垦出来,阡陌纵横。他们整日忙着浇水,施油秙,杀虫。夏日里起得早,便迎着雾水提着个簸箕去择菜。
“我十多岁就出来了,读完初中。”黄师傅笑笑,“跑滴滴是有个三年了,以前也跑过黑车。”
傍晚的高速车挺多,黄师傅开得稍微有些慢。
“你这车自己买的么?”
“自己买的,十八万,这样不用每个月付那么多钱给租车公司,买得大一点,过年回家也好拉东西。小伙子你有驾照了没?”
“有了,但是有几年没开过车了,现在真不敢开了。”我摊开了手,“没什么机会开车啊,都没上过路。”
“那没事,不过你可以去卖分啊,”黄师傅饶有兴趣,“像我们每年都得花个好几万买分。上海交警抓得严,我们接车违停什么的,一不小心就把12分扣完了。”
“扣完了就不能上路了,要重新学习,那好几个月我们可耗不起,平时只能去买分。快到每年三月年检的时候才用自己的驾驶证扣分,反正那12分不扣也不能攒过年检。”
“每年得扣多少分啊?”
“二十分得有,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嘛。小伙子有分,方便的话我也买,十二分怎么也能拿个万吧块的。”
我只是笑。
“小伙子早点结婚吧,找个上海姑娘不就挺好。”
我大惊,“我又矮又穷,找上海姑娘,人家怎么看得上你一个刚毕业的小伙子。”
“嘛,你也要靠自己的魅力对伐,我一个兄弟,平时也在外面混的,但是就有女孩子喜欢他,女孩家里就她一个,现在生活水平也提升了,上班老丈人也解决了,少奋斗三十年啊。我当年也是……”
“黄师傅你别这么说啊,要是你老婆听见了,不把你关在屋外头。”我打趣他。
“我现在是在外边,我老婆怎么知道,我就是说说,对吧。”
黄师傅才说完,电话就响了,驾驶台上别着的手机显示“老婆”两字。
“开车时咱不接电话。”黄师傅红着脸,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二、易师傅
但是更多的司机,都租着绿牌的新能源荣威跑着快车。
我离开上海时是2018年的七月,和黄师傅不同,彼时易师傅正在为水涨船高的租车费头疼,租车公司要把租金从6400一个月涨到7500,正午的徐家汇又拥堵成狗,他拍打着驾驶台,心里憋着火。
“大家都流年不利,我找了份实习,老板发不出工资,就剩我一个人了。”
“你还不跑?”
“跑了,今天算是解脱了。”
我和易师傅都笑了。
易先生来自河南南阳,比起安徽稍微有点远。每天从早干到晚,扣去从油费到买分的或黑或白的成本,每月能收入1.5万左右。比起其他的滴滴司机,他还有一项独特优势。
他住在陆家嘴。
当然,这和小四的小说里每天看着黄浦江江景起床不同,他睡在地下停车场的车里,得益于他在陆家嘴看停车场的老哥,他不用租房子,省下了一大笔开支。
我便开玩笑,到时候我在张江工作,能不能和你挤在车里,这样不要交房租,每月能多省点钱。
易师傅无奈地摇摇头。
有女孩在横穿马路,风吹过裙摆,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腿。
易师傅就不怀好意地笑,我也跟着易师傅笑。
现在想想,若是女孩子上易师傅的车,多半会吓得报警。
易师傅年轻时受过伤,一脸的皮肤都是死侍的风格,又像个变态一样盯着女孩子的大腿嘿嘿地笑。
好在我小时候在工地在待过,知道怎么和易师傅这样的家伙打交道。我仍然记得那些纷杂的民工扛着长撬走过,扯着荤段子,工作服上沾满尘土和机油,黄色的安全帽在太阳下发光。
事实上,除了租金,他们最头痛的还是交警查车。
滴滴快车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一方面,这个公司已经得到政策方面的支持,但另一方面,快车司机并没有办法去办运营证,依然在合法运营和黑车之间的地域徘徊。
一旦被抓住,交警的罚单就是上万,一个月白干不说,驾驶证还可能扣下。
而上海交警最喜欢抓的就是开荣威的滴滴司机,因为大量的荣威都是租给滴滴公司跑运营的,也没法狡辩。若是自己买的其他型号的车,大可在交警查车时把顾客介绍成自己的朋友,只要顾客不存心和司机过不去,交警通常没法认定。
好在滴滴公司对此提供补偿,如果非法营运被抓住了,能够报销大概六千块,这样不至于不至于一夜月光,同时也提醒司机们小心点,不要被抓到。
至于扣不扣驾驶证,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三、陈师傅
除去从早到晚开滴滴谋生的,当然还有偶尔做一做的。
七月初我一个人去六院洗牙,去老盛昌吃了碗凉面,打到了陈师傅的车。
陈师傅是上海本地人,家住在徐汇,离六院挺近的,彼时已经是中午,我刚好是陈师傅的第一单。
“侬是交大的?”陈师傅看了看目的地。
“是的呀,陈师傅也是交大的咯?”
“我是同济的,我得比你大十多岁了。原先在做工程监理,最近半年刚辞了职,闲在家里没事做,开一开滴滴。睡到中午才起来,你是我今天第一单哪。”
“啊,荣幸荣幸,你工程监理?同济学土木的?同济土木可厉害啦,干嘛辞职啊。”
“我在上海绿地,那时候也在贵州啊,湖南啊干过,地方政府厉害啊,不给钱,还继续给你发合同,你接不接合同?当然接啊,公司相信政府早晚会付钱的,但是我们员工就难过了。”
“那一直亏着,绿地集团应收账款那么多,不也难过咯。”
“公司有其他项目盈利的啊,就拿其他地方的钱补过来,国企总不能一下子垮掉。我以后决不让我女儿搞这个了,就教教书挺好的。”
“你女儿?像这种工程单位挺难结婚的,你们工程监理到处跑,怎么找对象啊。”
“找对象?还能怎么找?相亲咯,家里人介绍咯,我家女儿今年也高考啦。”
“侬家女儿考哪儿啦?”
“上师大,春考过了线,我们开始还想再补习补习,夏天六月再考一次,后来想着也就提高个十几分二十几分,华师大还是上不了。算了,就去上师大了,以后出来做老师,安安稳稳的,在上海也挺好的啰。结了婚,咱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那她现在在家里干啥子呀。”我想起我高考结束完的夏天,从早上九点做家教做到晚上十点,蹬着自行车在林荫道下奔跑的时光。
“她陪她妈妈逛街啊,偶尔有会展中心的活动,就去做showgirl,拍拍照,一天能拿三百块呐。”
“哇,颜值高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啊!”我不由得叹息。
“嘛,我们那时候考大学是97年咯,那时候有规定啊,上海考生志愿一定要填一所外地学校的。”
“为什么啊?”
“95年和96年两年的时候高考志愿出了事,上海考生都不愿意离家太远,报清华的基本上没有人,搞的后来清华分数线都掉到一本线了。第二年就出了规定,一定要报一所外地学校咯。”
“你们还是不想离开上海吧,毕竟离家近,北方生活也不习惯。”
“是的呀,去什么北方咯,我们就都填清华,反正去不了,第二志愿才是想去的学校。”
我想起易师傅的营运证,便问他“你们开滴滴,不是没有营运证么?会不会被抓啊。”
“不怕啊,一般抓荣威,不会抓我们这种私家车的咯。”陈师傅很是轻松,“偶尔碰到了,滴滴公司也有报销。”
“不怕驾驶证被扣了么?”
“驾驶证?”陈师傅笑了,“前些日子,美团出行和滴滴打仗,滴滴和交警系统大概有关系,滴滴出行被抓住了,就交罚金,不扣驾驶证。美团的司机就扣驾驶证,后来大家都不敢开美团了。”
“还有这种操作?”
“有啊,那时候美团不收司机份子钱,为了抢市场,你接单还有补贴。我们司机反到觉得滴滴好,滴滴每一单都要收钱,这才是正常的商业行为啊。你不收钱,我们觉得没保障。现在补贴的钱,以后占领了市场,都会加倍吸回来。”
“是这个道理。”
四、李师傅
除去滴滴,出租车公司的出租车事实上也在上海的公共交通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上海的出租车司机一度是有很大的缺口的。因为有五险二金,保障也比较好。
出租车公司并不愿意把落户与其他的福利放出去,于是司机多半招的是上海本地人。但独生的本地年轻人越来越少,愿意做出租车司机从早开到晚的人就更少。
譬如我打了几次出租车,基本上很难见到年轻的出租车司机,他们大多磨去了精神气,忙着养家糊口,眼神中透着劳累,车里也脏兮兮的。
“三十年前出租车司机可吃香啦。”李师傅这样对我说。“那时候上海的车少,开车也不像现在这样堵,开着也舒服。打车的人都是有钱人,一个月能入三千块吶。”
“90年代的三千块?”我瞪大了眼睛。
“对的,那时候大家都托关系想进出租车公司,蛮多大学生毕业了也都来应聘。”李师傅叹了口气,“现在不一样啦,出租车招不到人,公交车也一样。”
像李师傅这样的出租车司机还有很多,毕竟在当年,这是一个挺稳定的工作,他们大多已经开了二十年的车,整天围着上学的孩子打转。
比如李师傅住在崇明,儿子上四年级了。
“我和崇明的师傅一起开这辆车,份子钱平摊,也好回家看孩子。孩子不好带啊,现在调皮不听话,老师找了好几次家长,平时批评他,又生气不说话,我们从早开到晚也累得很,唉。”
“带孩子还是要多鼓励他呀,比如他作文没写好,就带着他写作文,看看他什么地方有问题,改正过来了,就给奖励,下一次他能做好,就再表扬,多引导嘛。”我想起给调皮的表妹讲作业的光景。
“总是骂他,他也不知道怎么做,信心也没了,反到不好。”
“是这个道理啊,” 李师傅点了点头,又转头来打趣我。“侬还会带孩子哪,结婚了没?”
“没呐,女朋友都没有。”
“快了,毕业了就快了。”
“家里都是老妈在带孩子,回家也都说不上什么话。”李师傅有些颓然,“也不知道聊些什么。”
“我懂的,男人都在外边拼事业嘛,我小时候也一样,和老妈亲。”
我看着李师傅额头上的汗水,“不过长大一点懂事了,像我现在也经常给老爸打电话,他到处跑,也辛苦。”
一路上聊得开心,末了到沪闵路,李师傅告诉我下了个奇怪的打车软件,减了二十块车费。
这座城市有数不清的司机穿梭在高架和红绿灯之间,他们与各样的人们相遇,也见过各样的风景。
我试图描摹出他们的面孔,男人挣扎在各项资费之间,家庭,事业,房租,官员。他们的故事或许并不精彩,但是这就是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
每个人,都在努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