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了,钟敏还是清清楚楚地记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爸爸钟自强的皮带不停地落在二姐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声音一点儿也不响亮,反倒像是敲打凉晒的被子,噗!噗!只是,每当那噗的一声传到耳朵里的时候,钟敏的心都要抖一下,同时抖动的是她自己的整个身子。二姐穿的是一件淡红色的上衣,背上的颜色已经深了很多。钟敏也不知道她流了多少血。但是,二姐就是一声不吭。
钟敏害怕,不想看。但是钟自强要她和妹妹钟悦必须看着,而且要眼睁睁地盯着。她刚刚低了一下头,钟自强的皮带就抽了过来,打在头上和右侧的肩膀。火辣辣地疼。她只好抬着头,睁着眼,逃避的视线越过跪在水泥地上的二姐,茫然地看着在屋角里被扔在地上的那几件时髦的衣服。二姐穿着,真的很漂亮呢!这是钟敏每每再想起二姐时的记忆。
其实,这不是钟敏对二姐最后的记忆。只是她三十年来总是刻意要去忘记一个画面,那个最后的记忆,就是二姐缓缓地倒向地面,头碰到地上的那一刻,一头秀发平铺了开来,一点也不凌乱,后面那一绺金黄的头发,格外地鲜艳,那是二姐刚刚染的。
那也是钟自强惩罚二姐的原因。这么多年过去了,钟敏仍然记得爸爸那紫红的要滴血的脸,和两只冒火的眼睛,胳膊上的青筋高高暴起,抬起来,落下去,皮带就一下、一下地抽打,喉咙里也在不停地嘟囔:“叫你不学好!叫你不学好!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钟敏不知道钟自强是不是真的想要打死二姐,但是二姐确实是被打死的。那天晚上,二姐一直都在反抗,无声的反抗。她跪在地上,任凭皮带抽打在身上,就是一声不吭。但是,这更加激怒了钟自强。他越打越来气,越打越来气,皮带已经不够了,他抄起了地上的一根木棍,打向了二姐头上刚染的那绺金黄的头发。
接下来的事情,钟敏只记得一件:就是二姐倒向地面的那个画面。钟敏和妹妹钟悦被钟自强赶回了她们的房间。钟敏到凌晨才混混沉沉地睡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妹妹钟悦跟她说,二姐被送去医院了。
二姐再没有回来。对外面的说法就是二姐从凳子上摔了下来,正好磕了后脑。钟家花了很多的钱,这些事都是钟敏后来听闲话听来的。钟自强从来没有讲过。
这一切都是因为二姐不听话。钟家祖祖辈辈住在这个城郊的小村子里,祖上倒是也很殷实。不过到了钟家爷爷的时候,不小心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家境就此破落。但巧的是,这给钟家带来了一个贫农的好成分,于是钟爸成了村里的书记。
钟家的村子西头有一条河,以河为界,对面是另外一个村子的地盘。那个村子成立了一个装饰品加工厂,吸引了很多附近农村的孩子去那里打工,钟敏的二姐就是其中的一个。那个时候,初中毕业上高中的只是很少的一些人。所以有些自己觉得没希望的,在初中就退学了。打工不仅仅能挣钱,也能改变人。钟敏的二姐也就开始涂口红,描眉毛,穿高跟鞋,穿吊带装。今天看来,这不算什么,但是30年前,那可是大事。钟自强为此常常教训他们三个姐妹。
那天晚上二姐被打死,不过是这众多教训中最严重的一次。
但那却不是最后一次。就算二姐被打死了,钟自强却一点没有停止他对他儿女们的管制,连放松一点都没有。他总是说,那是为他们好,免得他们道德败坏,走上歧途,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他们自己。
钟敏却不这么想。她觉得钟自强很虚伪。说的很高大上,但是自己却并不那样要求自己。钟自强和村子里的几个女人的事情,几乎是村子里常年的话题。只是没人敢在钟自强的面前提起。钟自强经常说邻村的人是资本主义,拜金,堕落;可是,他学着邻村人的样子,给自己的村子也办起了这样那样的工厂,还经常在酒桌上故意把别人喝醉,套出一些生意上的秘密。
钟敏更在意的是钟自强没有拿她们当亲生孩子,她们也的确不是钟自强亲生的。钟敏的妈妈是少数民族,结婚很早,因为有特殊的政策,所以生了大哥,二姐,钟敏和妹妹钟悦,三女一男。日子本来很红火,但是一次施工事故改变了一切。父亲在事故中丧生,大哥到单位顶了班,家里领取了很大的一笔抚恤金。生活虽然没有问题,但是作为一个家,还是缺一个撑家的男人。于是钟自强娶了钟敏的妈妈。那是在他当上书记之前,还在他是真正的贫农的时候。
钟自强和钟敏的妈妈又生了一个儿子,那个才是他自己的孩子,至少钟敏总是这样觉得。因为无论他们的小弟弟做什么,钟自强好像都不反对。同样的事情,如果钟敏做了,就会被钟自强骂个狗血喷头,而如果小弟弟做了,钟自强可能还会夸奖一番。
有一次,喝多了酒,有人问钟自强,你这么大的家业,什么时候给儿女们分一下啊?“分什么分!交给谁也不如交给自己的亲儿子放心!” 钟自强回答说。他是指着自己亲生的小儿子。
也不能说钟自强一点都不管其他的几个孩子。钟敏的大哥家他还是帮了很多忙的。在回龙观买房的时候,钟自强添了很大一笔钱。大哥家的儿子上大学的四年里,每次放假回村里,钟自强都要塞上一些钱,明说是给孩子零花的。所以,这个大孙子对钟自强非常尊敬,也很钦佩。因为他从钟自强那里知道了他是如何如何带领村民致富的,又是如何如何教导村民仓廪实而知礼节。更是明白,要是没有爷爷,钟家还不定是个什么烂摊子呢!
妹妹钟悦就不一样了。自从大学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村里。钟自强也和她断了父女关系,起因就是有一次钟悦顶撞钟自强,说是钟自强打死了二姐。
钟敏自己也从父亲那里受惠不少。二姐的事情虽然她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可钟自强不让任何人提起。他毕竟也是这个家的父亲,为了母亲,钟敏也不愿意去挑开这些伤疤。钟自强依然强势,依然霸道,在家里也是事无巨细,掌控的严严实实。没有人敢和他顶嘴,哪怕表示一点意见也不行。他安排着村里的一切,家里的一切。钟自强喜欢让人说他勤奋,正直,公平。可是私底下,他还是和年轻时一样沾花惹草,还是在生意上招摇欺骗,还是在家里打这个骂那个,却偏偏娇惯亲生的小儿子。钟自强常常站在清河边上,自得地说:“三十年河东,再过三十年还是河东。”他是指着自己这边说的。
钟敏知道,这才是那个真正的钟自强。
今天,事情又爆发了。
一个亲戚的儿子结婚,大家都去赴宴。小妹钟悦和她的儿子也去了。吃完宴席,大家就在一起闲聊。钟自强不在场。大家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爷爷钟自强。大家都对钟自强有很多的赞美之词。突然,
“爷爷也没有那么高大吧。二姑的事儿放在那呢!”钟悦的儿子插了一句。
“二姑的事儿咋啦?!”大哥的儿子显然有了戒心。
“二姑还不是被爷爷打死的。”
“你发屁!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种狗屁东西。二姑从凳子上摔的,知不知道?!”
“你才放屁!我不知道我能瞎说么!”
“你不是放屁,就是吃屁吃多了。二姑从凳子上摔的。你问我爸,你问三姑,你问问村里的人,谁他妈不知道这个事。就你个吃里爬外的贱货,整天想着给自己家人抹黑!傻!有你什么好?!”
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激烈,要不是被众人生生拉开,两个表兄弟一定会动起手来。
钟敏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以姑姑的身份,命令两个小辈儿的年轻人都先闭嘴。争吵是暂时压下去了,可是她的心里并没有平静。30年前二姐慢慢倒下的那一幕,是那么的逼真,她怎么可能忘却。知道真相的只有她和妹妹了。可是,这也是她的家啊。一个养她,她叫父亲的老男人;一个生她,她叫母亲的老女人。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30年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如今,她只是想远离这一切。她决定了,后天 6月6日的另外一场婚礼,不去了。钟敏满身都是汗,“ 2019年的夏天来的太早了。”
她这样想着,就没有留意旁边那位老奶奶的话,
“当年,要不是钟自强先欺负了你妈,你妈怎么会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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