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鹊儿

1.

“山前有四十四个石狮子,山后有四十四棵死涩柿子树,山前这四十四个石狮子……”

扎着发髻的孩童成群搭伙,在一个篱笆小院外唱绕口令,稚嫩的童声穿墙破风,惊走了歇在树上的几只喜鹊。

飒飒秋风卷着一丝寒意打在纸糊的窗子上,炉子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点点火星跟着蹦出炉子外又消失,贺应之坐在一把木椅上,浑浊的双眼没有焦距,修长苍白修长的手指跟着隐约的节奏敲击着扶手。

许是有一个人唱错了,孩子们嘻嘻哈哈的欢笑声打乱了节奏,贺应之的手指停下来,也跟着笑了笑。

片刻后,他摸索着站起来握住一根竹竿。木门被推开,冷风一股脑灌进来,贺应之打了个冷颤。

贺应之缓缓走出院子,方才还躲在篱笆边上的孩童笑嘻嘻地扑了过来,扯着他的袖子,拉着他的衣带。

“郎中,今日身体可好了?我今日穿了橘红色的新衣裳过来了,你摸摸……”

说话的是个女娃娃,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双手正扒着贺应之的腰带,她还想说什么,却被人捂住了嘴,年龄稍大一点的孩子附在她耳边,“你说错话了,娘说不能跟郎中说看见……”

贺应之蹲下身,拉住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衣袖,笑着开口。

“无妨,阿沅今日也是头一个和我说话的,今日可以多拿一个柿子。”

语毕,用袖子遮着咳嗽了几声。

“郎中真好!”

叫阿沅的孩子牵着贺应之走到置在院中的木椅上,熟练地接过他的竹竿。

几个半大的孩子,摞在一块还没树高,气势汹汹地挥着竹竿,围着一棵柿子树大吼大叫,鸟儿四处飞散。

贺应之很喜欢秋日的太阳,光照在脸上,让他有一种能看见的错觉。

“啪嗒啪嗒……哒哒哒哒……砰……簌簌簌……哐当……”

孩子们很多也很快活,他仿佛也能看见。

2.

贺应之是个办路出家的郎中,幼时读了几年的四书五经,也考了童子试,后来患上眼疾,整日泡在药馆里,久病成医。

清溪镇的大小孩童都喜欢贺应之,全镇的郎中只有他开的药方不苦,还有丝丝甜味。

听闻他病了,那些小娃娃便日日到访,贺应之无法招待他们,恰好秋日柿子熟了,便允了他们到院中摘柿子,每日伴着欢声笑语,怡然自得。

“郎中,今日摘下了许多柿子,这是给鹊儿摘的。”

五个澄黄的大柿子摆在了木桌上,阿沅将竹竿放进贺应之的手心里。

一声声道别声逐渐远去,被木门“砰”地一下隔绝,耳边吹来一阵风声,贺应之笑了一下。

“姑娘今日也来了。”

追露落在木桌上,爪子扒开一个柿子,黄渍渍的汁液流出来,她感觉用喙啄上去。

“今日的柿子很甜。”

日头西坠,一人一鸟被霞光笼罩下,一片祥和。

3.

“今日他们也糟蹋了不少柿子,落在地上都摔烂了。”

“他们还小。”

“他们还乱跑,撞倒了一筐药草。”

“无妨,近日无人问诊。”

“他们把我的窝捅下来了。”

贺应之嘴角向上翘起,不知如何回答。

“你笑我!”

“哈哈哈……那在下赔你一个吧。”

追露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瞎子为什么会木匠活,而且手艺意外地很好。

“眼睛还好的时候,学过一些,想着还能有一门手艺能养活自己。”

贺应之把鸟笼挂在了窗前,又进屋子里拿出来一包东西。

“这是何物?”追露问。

贺应之听着声音侧了一下身子。

“是病人上次带来的瓜子,我尝着味道不错,姑娘也许会喜欢。”

追露叼了一颗吃,开心地扑腾了两下翅膀,连着吃了好几颗。

贺应之抬着头,面上带笑。

追露伸了伸爪子,发现有点不太礼貌。

手上的重量消失,贺应之动了动手指,惊觉自己为了不让瓜子漏下去,不知把竹竿放在了何处。

贺应之想付下身找一找竹竿,衣袖却被一只手拽住,一只人类的手。

“我扶你进屋吧。”

“多谢。”

4.

追露觉得贺应之很神奇,听到一只鸟口出人言,一笑而过,被一群熊孩子毁了一树柿子,还是一笑而过。

“你能不能有点别的反应?”

彼时贺应之正在收拾药匣,追露落在他的肩头,翅羽划过他的脖子,喙抵在他的发鬓。

“嗯……你的叫声很好听。”

“……虽然我现在在说人话,不是在鸟鸣,但还是多谢夸奖。”

追露还是在贺应之熟练的分药装匣中捕捉到了他的一丝不同,身体僵硬,脸颊稍红,呼吸有些小心翼翼。

是夜,贺应之躺在塌上辗转反侧,思来想去。

男女授受不亲,授受……不亲……亲,白日里也算是亲了吧……

虽然是喙,但也是亲了。

5.

贺应之的病越来越重,甚至有时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床上。追露化成人形,按照贺应之说的方子日日煎药,但是贺应之的病却不见好转。

柿子被摘没了,孩童也不再来了,今日只有阿沅一个人,她拿来了两包瓜子,贺应之给了她一包桔梗糖。

“瓜子是给鹊儿吃的吗?”

阿沅坐在小木椅上,看着站在窗户外的追露问道。

贺应之摸了摸她的头发,点了点头。

“鹊儿姐姐长得可真好看。”

贺应之顿了顿,继而问她:“多好看?”

“小脸大眼睛,嘴巴红红的,穿着白裙子。”

贺应之笑了笑,学着阿沅的话说:“可真好看。”

6.

暮春时下了一场雨,柿子树长出了新叶。

追露不知道贺应之是什么时候死的,明明前日还教她认药,今日就不再讲话了,应是在夜里吧,在看不见的时候便走了。

“贺应之,今日下雨了,噼里啪啦的大雨,雨点声很大,你应是听不见了,柿子树刚长出来的叶就被雨打落了,是跟你一块走了吧……我忘了那种微苦带涩的药叫什么名字了……贺应之,我有点喜欢你。”

雨到正午才停,追露给贺应之擦脸净手,换了衣服,然后循着记忆,替他分药收拾瓶瓶罐罐。

药装错了匣子,方子也抓错了药,追露坐在贺应之的木椅上,学着贺应之一样笑了。

7.

贺郎中去世了,阿沅扒着篱笆墙哭到打嗝,追露拍了拍她的头。

“你把我的那份也哭出来了。”

阿沅攥着追露的衣袖,哭地更凶了。

贺郎中的院子里还是经常会飘出汤药味,闻着就苦,邻里路过都皱着眉,追露试了好几次也不能熬出贺应之熬的药香,无奈地笑了笑。

夏去秋来,柿子树上又硕果累累,阿沅带着一帮小孩来摘柿子。追露坐在木椅上,表情凝重

追露不是贺应之,忍无可忍。

“你们轻点儿!!”

“啪嗒。”

“就不能轻点儿吗!!”

“啪嗒砰砰。”

“草药!草药!撞倒了!”

“哈哈哈哈……”

贺应之脾气可真好。

追露送走了一群小孩,瘫在椅子上,阳光刺进她的眼睛里,她好像瞎了,她好像看见了贺应之。

耳边是阿沅的声音。

“这是留给鹊儿的。”

“贺应之和你说的吗。”

“是啊。”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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