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精品选读 | 唐毅:琼花草堂(散文)

说到草堂,就不得不想到一生颠沛流离的诗圣杜甫。在我的印象中,全国的杜甫草堂有好几处。听说钟灵毓秀的琼江之滨,也曾有过一座草堂,名之琼花草堂,相传是专为工部先生建造的,而且还是成都杜甫草堂的“蓝本”。

去年九月,安居琼江生态湿地公园开园,当地一位朋友邀我前往参观,却因俗务缠身,未能成行。最近重读《杜甫全集》,想到工部先生曾在安居琼江边小住过,便决定到那里看看。

琼江是涪江一级支流,其源于邻市乐至县三星乡金马寺,流经遂宁市安居区保石镇、拦江镇、白马镇、石洞镇等地时均有河流汇入,到了安居城区,河床渐宽、江水渐大,但仍是不徐不疾地流淌着。琼江是一条婀娜多姿、奔腾不息的河流,两岸土地肥沃、稻麦飘香,赋予了所在古郡县一种平和稳重的气质。

沿江而上。

雨后的琼江湿地公园草木清新,空气温润,鸟儿们在林间愉快地跳跃着。我稍稍俯身,似乎能够听到三角梅怒放的声音。

我知道,我所走过的地方,一千多年前的日月星辰亦曾光顾,杜甫也可能像这样走过。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上元二年(公元761年)春暖花开时节,当杜甫在安居邑人的急切盼望和等候中,风尘仆仆来到这里时,一定和我一样,被这里的景色打动。不然,他也不会在此后又两次回到这里。

杜甫(公元712年—770年),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祖籍襄阳,河南巩县(今河南省巩义市)人。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与李白合称“李杜”,被后人奉为“诗圣”。

据相关资料介绍:杜甫曾在巴蜀旅居八年之久,其间创作诗歌八百余首,占其一生诗歌总量的近三分之二。

杜甫邂逅安居,乃至来到巴蜀,很大程度是一种偶然。


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十二月十六日,唐朝将领安禄山、史思明发动了争夺统治权的内战,史称“安史之乱”。这场内战使得中国人口大量丧失,国力锐减,是大唐由盛而衰的转折点。

兵祸连年,加之仕途失意,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杜甫辞官,前往秦州(今甘肃天水)投靠从侄杜佐和旧友赞公。杜甫本来是想在秦州定居的,终因手头拮据,未能如愿。

在当时的条件和环境下,南下入蜀几乎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这一年冬月,天色阴晦,寒风凛冽,年近半百的杜甫“白头乱发垂过耳”,骑着萧萧哀鸣的瘦马,带着全家老小,穿行于秦岭的高山峡谷中,朝着素有“天府之国”美誉的四川而来。

山河破碎,饿殍遍野……此时的杜甫背井离乡,已经没有什么好心情。到了成都,在朋友的帮助下,好像只是暂时安定了下来。

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初春,杜甫在成都偶遇故人蓬溪县(旧名唐兴县)刘主簿。从其所作的《逢唐兴刘主簿弟》可以看出,字里行间的意外惊喜藏都藏不住:

分手开元末,连年绝尺书。

江山且相见,戎马未安居。

剑外官人冷,关中驿骑疏。

轻舟下吴会,主簿意何如。

诗中提到的开元末年为公元741年,他们已经分别和失联二十余年了。他乡遇故知,自当畅叙久别重逢之情。但因公务在身,刘主簿很快便离开了成都。临别,他盛情邀请杜甫到蓬溪一聚。

其时的杜甫诗名早已传遍全国,是举世公认的大诗人。杜甫前往蓬溪要取道安居,当地的读书人闻此消息,喜不自禁。大家商量着,一定要高规格接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大诗人。

不日,简朴却不失庄重的琼花草堂在琼江畔落成,只待少陵先生幸临。

我在拙文《大明湖畔》中曾讲到过曾巩:

初知齐州,当地接待使客的惯常做法是,但凡有使客至,便调集民役伐木为使客建一临时馆舍,使客一走就会拆掉。为此,曾巩利用那些遗留下来的废料,在趵突泉畔修建了专门的馆舍,并将其点化为人文景观,反复使用。

琼花草堂也是这样,是临时馆舍。不过,因为杜甫的缘故,后来保存了很长一段时间。


三月的琼江流域鱼肥稻美,草长莺飞。掐算着日子,当地士子早早来到琼花草堂等候。临近黄昏,众人期盼的那一个身影才渐渐明晰。

漂泊多年,杜甫早已尝尽人间冷暖,眼前素不相识的人们竟如此热情、真诚,这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是啊,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人们朝不保夕,食不果腹,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尊崇,哪里会有这么多“粉丝”翘首以盼呢?

饱受战乱之苦,杜甫对和平安定的生活有着极其强烈的向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目前所在的安居,一如其吉祥如意的名字,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居乐业。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生活吗?

四川有俗语云:“客随主便。”于是这个春天,杜甫在琼花草堂暂住了下来。

略显遗憾的是,琼花草堂早已不存,就连比较确切的位置,人们都不太搞得清楚了。我呢,也只能一边走一边张望,却感觉琼江沿岸的每一个地方都很是可疑。

不过,令人聊感欣慰的是,当地拟在琼江生态湿地建设中重建琼花草堂。

这是应该的,也是必要的。

不管怎样,正是在琼花草堂,杜甫疲惫的心灵得到了暂时的休憩。这里风景秀丽,气候宜人,杜甫沉浸在一派生机勃勃的春光里,创作了不少情真意切的诗歌作品。且读他的这一首《春水》:

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

朝来没沙尾,碧色动柴门。

接缕垂芳饵,连筒灌小园。

已添无数鸟,争浴故相喧。

杜甫的诗大多雄浑、激昂,抑或是沉郁、哀伤,像《春水》这样清新的作品委实不多。

这一首诗将自然之美刻画得准确传神,怒放的桃花、茂盛的草木、飞来飞去的小鸟……构成一幅自然灵动的春日图景,读来令人神往。

除了美不胜收的自然景观,“连筒灌小园”的诗句也反映了当地水车灌溉农田的场景。明人李实对此有过这样的记载:“川中水车如纺车,以细竹为之,车骨之末,缚以竹筒,旋转与物同春之意。”


杜甫来四川的途中,经过了不少名川大山,但毕竟是逃难,即便风景再好,奈何心绪不佳,也只能勉强发发“国破山河在”之类的感叹。因此,那段时间的诗歌,大多是苦闷的,不怎么见得到如此暖色调的文字。

在安居,诗人对大自然的由衷赞美,跃然纸上的愉悦心情,说明他在琼花草堂的生活状态是安逸闲适的。

可惜,这样悠闲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发生在距此不远的一场叛乱打断。

这一年四月,东川节度使李奂奏请撤换剑南节度使段子璋,招来段子璋报复,他举兵袭击了绵州,拉开了三川节度使造反的序幕。段子璋路过遂州时,刺史虢王李巨急忙按照属郡的礼节迎接,却被段子璋杀害。段子璋自称梁王,改元黄龙,扯起了反唐大旗,不久又攻陷剑州。

同年五月,西川节度使崔光远率部与李奂共同攻克绵州,段子璋被擒杀。

杜甫此时的心情是复杂的,望着奔腾的琼江,望着寂寞的旷野,不由地想到了尚未平定的安史之乱,再一次陷入忧国忧民的愁绪之中。在这里,可以试着从一首《江亭》,去了解他当时的心情:

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

江东犹苦战,回首一颦眉。

需要说明的是,杜甫诗中提到的《野望》,并非是他于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年)在射洪凭吊陈子昂所作的那首,应该是其更早一些在成都所作的那一首。

《江亭》前面是典型的山水诗写法,表达的是舒缓悠闲的心境。仇兆鳌在其《杜诗详注》中说它“有淡然物外、优游观化意”。但至后半部分,诗人笔锋一转,哀伤起来,前后形成了强烈反差。

《世说新语》中的一个故事:

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么说,《江亭》之“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想必也是这般,是自古就有的睹物伤情。

不过,他到底是杜甫,心中始终牵挂着的是国家的前途、命运。


虽然段子璋已经身首异处,但其党羽仍不时在各处作乱。蓬溪县刘主簿担心杜甫的安危,一再派人请他尽快赶往蓬溪。

也罢,琼花草堂本就是意外之惊喜,何况还可以再来。

杜甫在蓬溪逗留了一些时日,结识了不少朋友,受到了相当的礼遇,并兴致勃勃创作了旅居巴蜀期间的唯一散文作品——《唐兴县客馆记》。离开蓬溪时已近秋天,他是按原路返回成都的。

多年以前,遂宁一位对地方文献研究比较有心得的同仁和我谈到杜甫,曾这样对我说:因为这篇文章,杜甫得到了一笔相对可观的稿酬,回到成都后,在浣花溪畔依照琼花草堂的样子,建起了至今仍存的成都杜甫草堂。

此说法未经考证。是史实?还是推论?我在这岸草萋萋的江畔,这样问自己。

还是回到当时。


经过战争摧残之后,此时的遂州城已经是满目疮痍,一片凄凉景象。次年,杜甫流亡到梓州(今绵阳市三台县)时,才将其时的所见及感受诉诸于《去秋行》:

去秋涪江木落时,臂枪走马谁家儿。

到今不知白骨处,部曲有去皆无归。

遂州城中汉节在,遂州城外巴人稀。

战场冤魂每夜哭,空令野营猛士悲。

杜甫的诗多着笔于社会动荡、人民疾苦,记录了唐代由盛转衰的历史巨变,因此被称作“史诗”。除了这一首,同时期,杜甫还作有《苦战行》一诗,哀伤在平叛中苦战身死于遂宁城外的马将军。

段子璋叛乱持续时间虽然不长,但从《去秋行》来看,它给人们带来的伤害是巨大的。

那时的安居属遂宁郡辖。“遂州城外巴人稀”是否也包括了当时的安居呢?安居隔遂州城还有一段距离。加上段子璋的叛军主要在遂宁北方的梓州和绵州,对安居的影响应该是有限的。

好在此时的琼花草堂没有遭到什么破坏,因为杜甫又回到这里居住了一段时间。

杜甫每天在琼江畔与当地的乡绅士子饮茶、论诗,或泛舟而游,品味这里的朝阳、晚霞,同这里的星空对话。那样惬意的日子,是不难想象的。也是他在入蜀前不敢想象的。是啊,在兵荒马乱之中,还能够有这样一片净土,是何等的难得啊!但家眷远在成都,有时他难免感到孤单。

这样的心情,见于他的《晚晴》:

村晚惊风度,庭幽过雨沾。

夕阳薰细草,江色映疏帘。

书乱谁能帙,杯干可自添。

时闻有余论,未怪老夫潜。

这首诗前两句写的是乡村经过秋雨洗礼后,夕阳下清新亮丽的琼江景色。

“书乱谁能帙,杯干可自添。”书乱了没人帮忙整理,茶水干了也只能自己斟上。当然,这大约只是特定时候的状态(比如更深夜阑时分),不代表杜甫在琼江草堂的生活无人照管。相反,他在这里应该是衣食无忧的,常有书生前来讨教诗艺,抑或是陪他四处走走,周围的乡民也不时送来自家的瓜果时鲜。他在诗中的这些话,大可以看作是因为想念家人而说给家人听的就是了。

“时闻有余论,未怪老夫潜。”从这里也能够看得出来,当地人对杜甫这一段的隐逸生活是持极为包容的态度的。

琼花草堂虽好,但毕竟远离亲人,随着思念的与日俱增,杜甫返蓉的日子也愈来愈近。

时值初秋,暑气的余威尚在,但天气还算凉爽。启程那天,大家相约前来送别。想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众人都有些黯然神伤。他们知道,眼前的这位老者,不同于一般诗人,不仅名盛当代,也必将名垂千古,对后世产生极为深远的影响。

琼江上的船只愈行愈远。先生不禁频频回头,满是对这一片土地和这一片土地上的人们的不舍和深深眷顾。

那么,少陵先生还会回来吗?


据相关资料介绍,杜甫曾先后三次途经安居,而且每一次都是在琼花草堂小住。

第二次离开安居,回到成都后,虽然有一众朋友的帮助,但杜甫的身体每况愈下,生计依然较为艰难。

这一时期,他除了撰有名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还集中写了《病柏》《病橘》《枯棕》等枯树病树的诗,有感于时光流逝,身体日衰。

是年十二月,朝廷遣严武入川,任成都尹兼剑南两川节度使。从新旧《唐书》“武以世旧,待甫甚厚”的记载来看,杜甫与严武交情甚笃。

严武的到来,使杜甫在成都的境况大为改观。但好景不长,762年4月,玄宗和肃宗相继谢世,代宗即位,年号宝应。七月,朝廷要召回严武。但严武刚走,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就在成都作乱,自封成都尹兼御史中丞剑南节度使。蜀中道路阻隔,成都骚乱,杜甫被迫流亡梓州、阆州等地。

梓州距离初唐著名诗人陈子昂的出生地射洪县城(今射洪市金华镇)不到三十公里。杜甫与陈子昂虽然相隔百年,但他十分仰慕这位“海内文宗”。距离先贤的故乡如此之近,不去看看终归是说不过去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杜甫先后游历了射洪县(今射洪市金华镇)、通泉县(今射洪市沱牌镇)等地,并佳作频出。

琼江越来越近了。

或许,有人会感到疑惑:这一次,杜甫为什么没有顺涪江而下,再去安居那片故地走走看看呢?

因为,当时官军收复洛阳、河阳,叛军败走的消息传来,杜甫有了“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打算。但是,严武再次入蜀,又改变了杜甫的计划,下洛阳变成了回成都。

或许是在成都过得并不怎么样,或许是自知时日无多想要回归故里,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冬,杜甫决意出川,返梓州接家人,并再次前往阆州游历。

在阆州,杜甫遇见了时任遂州行政长官萧浒,他对琼花草堂的思念之情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萧浒离开阆州时,阆州行政长官为其饯行,杜甫亦在席间。后作《江亭王阆州筵饯萧遂州》:

离亭非旧国,春色是他乡。

老畏歌声断,愁随舞曲长。

二天开宠饯,五马烂生光。

川路风烟接,俱宜下凤凰。

安居素有“凤凰城”之别称。工部先生在诗中说,蜀道难也不难,比如安居就很方便,以后便去那里看你吧。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杜甫在返回成都出川之前,竟然真的再次来到琼江岸边。

“少陵先生回来了!”这让平静的乡野再一次沸腾起来。

安居历来学风浓厚,仅明清两代,记载在册有影响的书院就达十一座,其书院文化闻名遐迩。唐时应该更盛。至今,在安居境内还有数座留存较为完好的惜字塔,此地先民对知识、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可见一斑。


杜甫虽然饱受漂泊之苦,但在诗艺上依然孜孜以求。这一时期,他重要的理论成果《戏为六绝句》诞生了。

一时间,琼花草堂门庭若市,邑中士子纷纷前来聆听大诗人的教诲,杜甫也颇乐于将自己的创作体会同大家分享。这里且引其《戏为六绝句》之第五首: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

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杜甫的意思是说:写诗要向古人学习,也不可鄙薄今人;每一首诗的表现,都是与清词、丽句分不开的。而且他认为,如果想要追摹屈原、宋玉,就应当具备和他们并驾齐驱的精神和才力,否则只会沿流失源,堕入齐、梁时期轻浮侧艳的后尘。

《六绝句》是杜甫诗歌创作的指导思想,也是其诗歌创作实践经验的总结,它涉及到的是中国诗歌发展中一系列重大理论问题。

很难说,后来发轫于遂宁地区的王灼、谢端、黄峨、张问陶等引领风骚的大诗人,不是杜甫在琼花草堂讲学时种下的“冥冥之因”。

但是,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分别就在眼前。望着杜甫渐渐远去的背影,大家不得不再经受一次“得而复失”的折磨。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幸福呢?

少陵先生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大历五年(公元770年)冬,杜甫在由潭州往岳阳的一只小船上去世,享年五十九岁。

明代诗人吕潜曾至安居,在杜甫当年走过的地方怀古,并作诗一首:

芙蓉花开满高岸,还如杜老蜀江边。

田夫野客频来看,白酒黄鸡不用钱。

是时,琼花草堂应该还在(抑或为时人重建之)。兼为画家的吕潜眼前是一幅画,有几分是在为杜甫画像,也有几分是在为自己画像:芙蓉花开时节,曾经客居于此的工部先生闲来会去江边走走,附近的人常来看望,偶尔路过的客商也会相互打打招呼,而招待他们的,便是这里取之不尽的黄鸡和白酒。那一份怡然自得,好像也只有诗、只有诗人才能够表达。

此后每到清明,邑中士子都会携带家眷前往琼花草堂郊游,以缅怀他们无比尊崇的伟大诗人。远近百姓亦纷至沓来,非常热闹,是为《安居八景》之“草堂踏青”。

由此看来,安居人民是富足安适的,是知书达理的,也是热情好客的。这大概也是工部先生几度盘桓于琼花草堂的原因所在,是一代诗圣离乱人生几个暖心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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