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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公子,我是去寻仇的。
虽然我对自己一手创立的血煞,没什么感情,底下人的生死,我也懒得过问,但一次灭了我地煞全煞,二十人命丧黄泉,这个梁子,他结得未免过于结实。
我要会会,是什么样的人物,有这个本事!
找到他时,他正在家中的庭院里赏雪,一身青衫,长身玉立于亭前。
我站在他身后,离恨已经出鞘,但我没有出手。
显然,他已经感受到了剑气,却没转身,依然眼望远处。远处,白雪皑皑,映着院子里的几株梅花,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梅香,他就立在这梅香之中。
兄台跋山涉水而来,一路辛苦了。
他突然开口,一边转回身,坦然与我对视,脸上无惊无惧亦无怒气。
你知道我是谁?
地煞二十人殒命我手,作为一煞之主,兄台岂有不怒之理?在下惭愧,一时失了分寸。人命关天,你来寻仇,我不推诿,先行致歉。
他抱拳于胸,言语诚恳,一时我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只一句,为何灭我地煞?
片刻后,我问了这句话。其实,原因我已查明,便是这事的源头,我也一并查了个清楚。只是,我总要听他亲口说一说,以解心疑。
若问此事,原也是贵煞行事过于鲁莽。当年我妻北上归京,途经大明湖,与我初识。彼时她身份贵重,我本无意攀附。却不料贵煞之人,拿了恶人酬劳,竟于路途之中行劫掠之事。她的婢女求助于我,我急怒攻心,追了上去,本想着夺下人便罢了,却不想地煞拼死缠斗,无可奈何之下,我下了杀手。
往事凶险,二十地煞,皆为死士。据说他当时身负重伤,险些丧命。如今说来却轻描淡写,脸上一片怅惘之色。
我不免冷笑起来。
沈公子不愧世之君子,行事果然光明。可惜啊,我血煞可没那么好言语!你欠的血债,我今儿就来与你清算。你若胜了,这笔血债就此作罢;你若败了,我绝不留情。以命抵命,你死得倒也不算冤枉。
离恨出鞘,饮血方归。我自负天下没人可以躲得我索命之杀,便是这大明公子,我也不会留有情面。
自然,只是此处不便,我们另寻雅处,以武会友。
他做了一个请势,我的后背却突然一紧。
沈郎,你要去哪里?
声音刚起,我的剑便已出手,只是回头之际,见到来人,突然间我没了主意。
她一身红衣,怀里抱着一大束白梅,站在亭子一角,剑气突变,凌空虚扫,剑气荡起梅瓣,扑簌簌落下来,雪片一样,落到她的头上,肩上,她显然没有料想到我会突然出手,有些吃惊,躲都没来得及躲,只呆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那么清澈,那么明亮,像很多很多年前,我一个人,躲进大漠里时,渴到了极致,却突然在月光下,远远地看到一泓清泉。不,即便是那时月色下的清泉,也不及她的双眼。
我承认,那一刻我失态了。唯一庆幸的是,我戴着面具,所以没人知道那一刻我的神情。
该死!
地煞果然该死,这样的她,哪怕那些人看上一眼,他们都不配活着!更何况他们竟将她弃于荒林深井,一想到她被我手下人如此折辱,我便觉得,只是了断了他们的性命,真是未免便宜了些,若是我,定叫他们生不如死!
慧妹勿念,我与这位兄台一见如故,正要寻个好去处,喝酒聊天。你在家中好生将养,我去去便归。
她看着我,想来我面上的厉鬼面具十分骇人,她眼中也不免露出疑惧之色。然而只是片刻,她便将目光转向了公子,眼波流转,难掩忧虑。
沈郞,天寒地冻,你与这位兄台切莫在外流连,还请早去早回。
她走到他的面前,抬手抹去他发间的梅瓣,一回身,向我飘然施礼。而后轻抚小腹,莞尔一笑。
望兄台顾念我们母子,切勿与君贪杯。
公子低头望着她,轻唤了一声,慧妹.......
无限柔情,就像羽毛一般,拂过我的心头。
我承认,那一刻,我心软了。
如果有人问我,这一生可见过什么人,可遇过什么事,让自己手中的剑,没了杀气,我想便是那时。
那时,一位世之君子,一位绝世佳人,他们一青一红,并肩立于冰雪之间,如一幅绝美画卷,就那样刻进了我的脑海里,终生难忘。
有些东西,我不曾拥有,但我希望它永存天地。
与公子相交的那些年,最是我人生快意之时。我生性孤僻,难得有人如此投契,他疏朗爽快,从不过问我之过往,亦不探究我之为人,我们或以武会友,或对酒当歌。有时我想,这样一位翩翩公子,如何能与我这样一位杀人魔头、嗜血魔鬼相交莫逆?而他却说,殊途同归,人生不过是一条条并行的直线,从起点到终点,寻的都是自己的道。
他的道我不懂,便是我自己的道,我也不甚明了。我只知,天下人该死的多,配活的少。而我如今遇到的,不是凡人,是这世上的一对神仙。
神仙眷侣,江湖上只是传说,我却亲眼目睹,便是我自己,也觉得像做梦一般。
然而,就是这样一双璧人,却也不能善终。
公子枉死那日,怒气激荡,我恨不得杀了所有人,可公子却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臂。
龙兄!
他这一动,已经用尽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力气。哪怕这世上最利的剑,插入我的胸膛我也不会这般疼痛。那时,我恨不得替他去死。
我将真气一股又一股的注入他的体内,缓了好半天,他才气若游丝地说道,龙兄,人生苦短,最是畅快与君相识。生死我向来看淡,只一件事,我无论如何,放心不下,便是这一家老小。敏慧于我痴心一片,我这一去,恐她已了无生趣。慧妹!慧妹!
他伸出手去抓住夫人的手,此时的夫人,眼中竟无半点泪滴,直如泥塑木雕一般呆坐在床头。我这一生从不知怕是何物,而那时,我心里的恐惧就像一只出笼猛虎,震得我的心都在发抖。我怕,我怕公子就这么去了,我更怕,怕夫人再不愿苟活于世。他们死了,这世上所有的人,便也不必活着!如果他们真若死了,余生,我遇人杀人,遇佛诛佛!
夫人的手被公子握住,她一时回过心神,一俯身,偎到他的颈边,柔声说道,沈郎莫怕,你若去了,且等着,我稍后就来,必不叫你孤单。
慧妹!
他的手指因用力,指节都已泛白。
你说的什么糊涂话!你若随我而去,豪儿狂放,杰儿孱弱,璧儿尚幼,你让他们如何是好?!好慧妹,我有三件事嘱你,你且听上一听。
不听!我不听!
夫人从未这般激越过,她“腾”地直起身来,一把拿起公子身侧的君子剑,直指向地上跪着的三个孩子,双眼血红。
三个孩子,已经哭得肝肠寸断,难以自已。见母亲突然发难,幼女璧儿又惊又怕,爬到母亲脚前,拽着母亲的裙角哭道,娘亲,你莫生气,你莫生气,璧儿不哭,璧儿不哭了!
她慌乱地抚去柔嫩小脸上的泪水,紧抿着嘴唇,敛住哭声。
夫人低头看着她,突然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而下。
夫人!
我真气催动,隔空点了她臂上的穴道,她的手一软,君子剑“咣当”落地。
慧妹,时间不多了,你且听我最后几句话。
公子喘息良久,才在我的真气催动下平稳下来,断断续续说道,我有三句话说给妻儿:一,我死后,慧妹不可殉情;二,二子一女,不问江湖,不涉朝堂;三,全家上下,不得寻仇。
三件事嘱托完毕,公子又看向了我。
龙兄......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我一把扶过,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腕。
龙兄,妻儿老小,我全托付与你,你,你......
他的话终究没有说完,一口气出,眼中的光彻底散尽。公子,公子,他死不瞑目!
我只觉心中气涌,仿佛滔天的海浪兜头而来,把我沉到了这世上最深最冷的海底,让我无法呼吸。此时的夫人,在公子撒手的那一刻,便一口血喷出,颓然倒下了,她就像一片梅花,轻轻跌落到了公子怀中。
我手中的离恨,感应到了我极致的愤怒与绝望,在我腰畔不停的跃动。它要饮血,它要杀人,它要把对这世的憎恨,以最直接的方式宣泄出去!可是不能,不能。我望着屋中跪了一地、哭成一片的老老少少,我知道,我本了无牵挂的人生,从此不再来去自由。公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他的方式,挽留着我,也救了这个江湖。
我这一生,从不曾为一人的离世而流泪,却为他痛哭一场。那夜,夫人再次哭晕,被人搀扶回寝房。我遣散了灵堂中的所有人,只我一个,独对着公子的棺椁。
门外,明月高悬,万赖俱寂。我席地而座,手里执着一壶酒。
沈兄,今夜月色极好,你说过,圆月之时最宜饮酒对诗,来,我陪你。
我倾了一大半酒到地上,而后将余下的酒一饮而进。
我答应你,我不报仇,我不杀人。我答应你,一家老小,从此便是我的全部。我答应你,从此以后,我不再做血煞之王。我也答应你,不再过问江湖。我都答应你,那你也应我一件事,活过来,我们打一架好不好?
棺椁无声,唯有白烛闪动。我的眼睛这般热辣,鼻子这般酸楚。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眶子里涌了出来,滑到脸上,这般热,这般痛。
就在公子的灵前,我失声痛哭。
后来的事,世上没几个人知道,唯有那个我救过的孩子,看到了。我以离恨毁了容颜,我以烈火焚了面目,我以滚炭哑了喉咙。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杀了那个血煞之主,因为他要化身一个老奴,用他的余生,守护公子留下的一切,成全他一世的英名。
君子殒世,离恨剑藏。这江湖,自有后来者;这世间,尚有未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