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也许这个故事跟你听过的其他故事一样俗套,大多数人活着也是一个逐渐落入俗套的过程。在生活面前,许多人被悄悄磨去了棱角。而那些宣称着永远不向命运屈服的人,又不知道有多少,在某一个无足轻重的瞬间:也许是一个孤独的夜晚、也许是一缕永远射不进屋子的光线、一个无奈的笑脸,或者是一个没有阳光的早晨,戏谑地低下了头颅,再也没有直视过太阳的光线。尽管如此,我们还有理由去相信在生活面前,总有些高傲的头颅,不会低下。

Z先生第一次遇到式微是在一个阳光还剩最后一点余温的午后。鸟儿心不在焉地飞着,操场边小树林的影子被拉的老长,微风轻拂,吹走了几日前聒噪的蝉,好像风再大一点,也会把她吹走一样,如果她手里没有那个看起来很重的行李箱。她吃力的朝着Z先生的方向走了过来,他这才仔细地去看那个朝他走过来的姑娘:她的个头不比她手里那个24寸的行李箱拉直之后高多少,双手抓着箱子的拉杆,侧身向前挪着,马尾辫贴在她的脑后,俏皮的随着她的脚步一左一右地微微摆动。当他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仰头看着他。Z先生第一次近距离的观察一个女孩子的脸:淡淡的两簇眉毛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五官精准的摆在他们该在的位置,两侧的脸颊上各有几粒顽皮的雀斑,略微透着黄色却又紧致的皮肤将他们精巧的囊括。当她对着他笑时,眼睛眯成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在这个缝隙中,Z先生已经忘记了时间。

“请问,我们的宿舍楼在哪个方向啊?”她率先打破了沉默,Z先生从傻笑中回过神来,局促到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自己的双手。最后他一只手不自然的下垂着,另一只则在胡乱的拨弄自己的头发。“我叫式微,是高一的新生。”说着式微伸出了自己的手,他下垂的手终于得到了解放。短暂的握手之后,他给式微指明了方向,然后想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她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谢谢你啊,不过东西我自己拿就可以了哦。”Z先生傻站在原地,目送着式微挪着行李箱向宿舍的方向走去。她的影子被阳光拉长,看起来更加的单薄。直到她一转弯消失不见,Z先生才又漫无目的地开始闲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

第二天,Z先生在太阳还没来得及爬上山头的时候就偷偷跑到教室,打算抢占他最喜欢的最后一排。Z先生一向不喜欢在前面,他更喜欢在教室后面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那种感觉。也许他会喜欢站在讲台上,如果教师的工作能满足他的开销的话。当他打开教室门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前面,一动不动,胸前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小心翼翼的翻看着。Z先生认出了她就是昨天那个拖着行李箱的女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种有趣的同学。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搭话的时候,式微先注意到了他。

“昨天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呢。”式微头微偏着,眨着眼睛看向Z。“我叫Z”。式微轻轻的将书合上,放在桌角,书的封面上写着《白鹿原》几个大字。书的下面是一张洗得发白的天蓝色桌布,桌布的另一个角放着一个晶莹的玻璃水杯,盖子放在一边,水杯轻轻的喷吐着雾气。“你喜欢《白鹿原》啊。”Z先生又开口说到。“是啊。我喜欢里面的小娥,羡慕她总是知道如何去反抗。” “就是说你不知道怎么去反抗喽?”这次式微没有接他的话,脸上还是挂着微笑。她转过身去,从包里掏出了一本英语书开始在那自顾自地背起了单词。Z先生也回到了最后一排,趴在桌子上,看着那女孩的背影看到出神。

故事发生到现在可能很多人跟我一样觉得这会是一个校园爱情的故事,我也希望事情会那么发生,可是这是生活,生活是不会像小说那样顺风顺水的。Z先生对式微的情感也不过是欣赏而已。Z先生到现在都对后面发生的事后悔不已,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站出来,他唾弃自己的懦弱。以至于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当这段回忆在脑海中冲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会迫不及防的眩晕。当他发现问题的时候,起初觉得毫不在意,等到他想做出补救的时候,才发现为时已晚。

时间退回到他们最初相识的时候,大家都在一个班级。Z先生还清楚地记得式微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说到的“有问题找我,我会帮大家的”。孩子们在脱离了初中,到了一个寄宿的高中之后,才发现自己在生活方面是多么的无能。他们的“麻烦”,也从最初的作业题不会写向她求助变成了“作业不想抄,你帮我抄一下”。到最后变成了“垃圾不想倒、不想去打饭、衣服不想洗”这种“麻烦”。可是式微好像一个完全不会累的人,Z先生经常看到她帮人抄作业抄到一半,提着几个垃圾袋下楼。作业写到一半,她的“同学”,“朋友”让她帮忙去带饭。Z先生透过玻璃,看着那个瘦小的女孩,手里提着几份饭匆忙的往教学楼走来。回到教室的时候她还会把他们的饭挨个送到他们的位置上。孩子们拿到饭的时候夸她“勤快”、“善良”。她也跟往常一样傻笑着,等到分发完午饭,才会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她手头上的事。有时候式微的目光会落在教室的最后一排。Z先生这时却不敢看她,把自己的目光投向窗外--冬天悄然而至,积雪也覆盖了那片葱郁的土地,原本充满生机的一隅现在也死气沉沉的。

Z先生开始安慰自己她这是施舍,她向同学们施舍着自己的善良。孩子们像前朝的难民一样等待着“官老爷”的一碗稀粥。这样也好,他想。可是在后面的日子里他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跌入深渊。

Z先生这一年来跟式微的正面交流只有上面提到的两次,班上其他人跟她的“交流”逐渐多了起来。班上有一半的人每天都会要求热心的式微帮他们的忙。面对这些,她还是跟往常一样,脸上只有笑,也许是她常年稳坐班级第一的缘故。Z先生没有看到过她哭,他多希望她能放肆的哭一场。

孩子们像一群刚断奶的猪,吃饱了就会想着玩。一些人上课的时候看几篇言情小说,看一场lol的比赛。下课或者自习的时候打打游戏,疯闹一下,一天的生活就这么结束了。还有另一些无聊的人,喜欢去扯女生的头发,最开始他们的目标是班上所有的女生,在吃瘪之后他们目标就只有式微一个人了。下手的力度也从轻轻的扯一下到最后一把握住所有的头发,猛地往后一拉。在被拉的前一秒,她的右手握着笔,眉头紧锁着,也许是被哪道习题难住了。一秒之后,她的整个头部重重的向后跌落,手里的那只笔也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向外飞了出去,椅子的前脚跟着后仰,桌子摩擦地面发出兹拉的声音。这声音穿透了那群人,直直地刺到了Z先生的心里。

这群无聊的孩子第一次做这种事情的时候,班上的其他人会去制止他们,告诫他们不要太过分。无聊的孩子们的乐趣不会这么轻易的被别人剥夺,几次之后,其他孩子从告诫变成告诉他们声音小一点不要打扰到他们的学习,到最后的无动于衷。仿佛这一切看起来没什么不对的,事情本就该这样。Z先生想过挺身而出,只要她哭一次,或者只要她大喊一次。这样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顺理成章,而他也不用冒着跟那群孩子“决裂”的风险。可是她还是笑,好像除了笑她没有其他的表情。每次孩子们结束他们的无聊举动之后,式微都会点着轻盈的脚步去捡那只飞到一边的笔,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把掉在地上的书本重新塞回到书桌里面,轻轻地把桌子推到跟她的同桌对齐的位置。有时候她被拉扯的时候会碰到她的同桌,一个外表跟她一样可爱的女生。式微会在收拾好之后给她道歉,她基本都会“大度”的原谅她。

日子这么继续着,在一个同样无聊的晚上,在她蹲下去捡那只飞出去的笔的时候,那几个无聊的男生再次从后面拉扯了她的头发。她毫无反应的时间,重重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回过神来,她还是笑着对那些人说:“你们别闹了”。人群这时爆发出了比往日更大的笑声。也许是今天晚上的牛奶不新鲜,Z先生觉得这些声音有些反胃。“我们让你大老远来捡笔真的是麻烦你了,不如我们把你送回去吧”说着,他们中的一个看起来比较强壮的孩子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拖到了她的位置。从此之后,日常的扯头发结束之后,总会有一个“贴心”的孩子把她送回到自己的位置。

Z先生终于忍不住了。那天早上,他赶走了自己的同座,让他把自己的桌子搬到了第一排,把式微放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教室的最角落,而他则把守着她的唯一入口,或者说唯一的出路。没人敢在这个没有过笑脸的Z旁边疯闹,他们不确定Z会不会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在他们的背后捅上一刀,这并不是空穴来风。有个认识Z的知道他初二差点把那个经常欺负他的人一刀送上西天。

清静了一个月时间之后,式微恋爱了。对象不是Z。

她跟那些无聊的孩子中最活跃的那个在一起了。Z挺想像这一个月以来这样守护她的,可是他们恋爱之后,他找不到一点理由干涉别人的交往,式微回到了第一排的位置。

她没有像之前一样被扯来扯去,那孩子好像也真的变了个人。只是每晚放学之后,那孩子都会坐在式微的旁边,他们两个总比别人晚一些回到宿舍。有天晚上Z先生坐在宿舍的书桌面前的时候才想起来今天的作业还没有带过来,于是他穿好衣服,系好鞋带,准备反身回到教学楼。在一楼的时候,他遇到了那个孩子。孩子神色慌张,大衣的扣子也少了一个,头发乱蓬蓬的,脸上的淤青清晰可见,匆忙的想要上楼。Z拦住了他的去路,Z什么也没说。孩子吓得缩成了一团,双手抓紧着自己大衣的领口,头侧偏着,想把淤青的部分贴在墙上,眼睛闪躲着,大口的喘着粗气。

Z头也不回的冲向了教学楼¬。式微的桌子上一片狼藉,书散落了一地,发白的蓝桌布上有斑驳的血迹。当他注意到她的时候,发现她缩在Z先生的桌子下面。衣服的领口已经被撕开,可爱的小裙子也失去了色彩。两只胳膊紧紧的抱住Z先生的桌腿,双眼直直的盯着自己的鞋子,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打开了灯,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抬起了头,当她看到旁边的人是Z先生的时候,她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像他们初见那样。然后她做出了Z先生至今都难以忘怀的举动。

她哭了。

一张风雨不侵,荣辱不惊的脸,一张天真灿烂,欢脱可爱的脸,迅速在他的面前揪在了一起。好像有一只无情的手,把她的五官都揉合到了一起。他见过至亲离世,别人嚎啕大哭的脸;他见过情侣分手,依依不舍又无可奈何的脸;他见过生意失败,意图寻死的男人懊悔又不甘的脸,他从没见过这张脸。这张脸上,仿佛可以看到你能用言语描述出的任何的痛苦,还有那些摸不到的苦楚。

“哭吧,你早就该哭出来了。”他把自己的外套套在了她的身上,她用宽松的袖管擦了擦鼻涕。然后她站了起来,披着他的外套转身走出了教室。

那天晚上的北风吹个不停,Z先生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北风拍打着玻璃,一夜无眠。

Z先生第二天早上到教室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大衣被整理的干干净净,上面的毛球也一个不剩。内侧的口袋中,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有缘再见。

Z先生再也没有见过式微。只听说那天晚上,她很晚才回到寝室。还是往日的那张笑脸,让她的室友没发觉有什么不同。在清理完大衣之后,简单收拾了下东西就出门了。下楼的时候还顺带把屋子里所有的垃圾袋都带了下去。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有缘再见,也许吧,Z先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会再次见到式微。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Z先生还跟以前一样,听到孩子两个字就觉得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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