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战死,都城沦陷,皇帝降国。新皇仁善,大赦天下,尊旧主为太上皇,迎娶公主,封为皇后,朝堂上下除了一些极为执拗的,基本都得以保全。
成婚大典很匆忙,赶在将军发丧的同一天,铁甲阴寒,红烛帐暖。新皇虽然有意厚待将军家人,却像是忘了发丧这回事,只说是司天选了吉日,当即刻完婚,国泰民安。皇城百姓多有不平,每家每户都出了一人去送葬,也出了一人去观礼。两处都是浩浩荡荡,一白一红,一肃一闹,也说得上是奇闻。
封后却是推到了一年以后,这一回,安居乐业的人们更乐意去谈论喜事,已然忘了旧事。再后来,皇后有了身孕,皇帝找司天定了日子昭告天下,恰巧又是一年后的同一天。天子诏,后有孕,普天同庆。就连将军府里也是一派祥和喜气,将军的妹妹赐婚安国公府的小公爷。此时,皇后却已是七个月的身子了,世人都说皇帝太会藏娇,有了身子都要瞒上大半年。帝后情深,这下终于圆满了,朝堂之上也都松了一口气,毕竟以皇后无子逼着皇帝选妃也总不是办法,万一哪天触怒龙鳞,谁都承受不住。
更让人可喜可贺的是,皇后第一胎喜得龙子,龙颜大悦,又是大赦天下,举国欢庆。皇帝又去找司天定日子了,这一回是要立太子。
司天面带愁容,每年都选这个日子他都不想去百官面前说话了。
“这人都早就化成了骨就要化成泥了,还有什么好争的。”司天很是无奈。
“不行,朕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日子。”皇帝很固执。
“皇子尚在襁褓,陛下正直壮年,不必急着立太子,不如等皇子长大些,多加培育再册封,那些老臣也放心。”司天想着拖个几年再选这个日子也好啊。
“天有不测风云,朕怎么也得早做打算。”皇帝一点不想拖着。
“陛下未免太过心急了,等上三年五载又何妨?”司天苦口婆心。
“朕如何不急,若不是皇后偷服避子汤被朕看见,这个儿子朕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皇帝假装说漏了嘴。
“臣什么也没听见。”司天摸了摸头上的冷汗。
“爱卿怕掉脑袋吗?”皇帝像个老狐狸一样看司天。
“微臣觉得这日子甚好,太子应该早立,方能国泰民安。”司天觉得还是脑袋重要些。
“朕一向听司天的。”
“微臣不敢。”
最后仍旧是在将军祭日那天册封太子。巧的是,国公府在当天添了个孙女,可喜可贺。
后来有什么和皇后有关的好事,都要在这天办,皇后就说,“陛下怎么不把这日子当国庆呢?”
“还是皇后想的周到!”于是,皇帝真把这日子用做了国庆。
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人们已经习惯了皇帝总要瞒一阵才挑着同一天大日子告诉天下人朕的皇后有了身孕,亦或是身子还没稳就急急的昭告天下。皇后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后了。
“这些个老东西,天天盯着朕的后宫干什么,一定是太闲了,朕得给他们找些事做。”皇帝一下朝堂,就奔凤仪宫诉苦。
皇后近来也愁,太子不过十岁孩童,皇帝就着急要选太子妃,要定那永康王府家的女儿刘玉莲,太子为这事刚来哭过。“母后,那刘玉莲都已经十五了,儿臣一点都不喜欢她。”太子赶走了宫人,就往皇后怀里钻,跟猫儿一样哭唧唧。
“你父皇选人必然有他的道理,如今新政刚起,想来永康王府是很大的助力,自然不能亏待了人家。女孩大些,懂得照顾人也不是坏事。”皇后揉了揉太阳穴,把儿子往外推了推。“你起来,你是太子,这样失态若被人看见该如何是好啊!”
“母后,儿臣真的不喜欢她,你替我求求父皇吧,父皇一向最听您的话,永康王是帮着父皇,可是安国公不也向着父皇吗?怎么不把他家孙女许给我。”太子赖着不肯从皇后怀里出来。
“哪有帝王总听女人话的,以后这混账话不许再说了。”皇后推不开儿子也便任他蹭了,“听你这话是喜欢上安国公家的了?”
“是啊,以往父皇从来都不会这么绝对,这次听了我的话,还要打我,就是不准要她!”太子抬起头来,眼泪鼻涕的流的可怜,“母后,这一回您帮帮我吧!我会一辈子后悔的!”
皇后的身子轻轻抖了抖,安国公家的孙女是将军妹妹嫁过去生下来的孩子,这么多年了,皇帝还是防着他。一个死人,防了这么多年,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回去吧,好好读书,这事不要再想了,母后会替你想办法。”皇后觉得有些事不能后悔,自己错过了,儿子还是要为他争取的。
太子得了准话,立马喜笑颜开,生怕皇后反悔,脚底抹了油似的就跑出去了,差点摔在门阶上,踉踉跄跄地跑远了。
“这一大一小真没个省心的。”皇后心想。
皇后还想着太子的话,没把皇帝的哭诉放心上,轻飘飘来一句,“后宫的妃嫔都被陛下遣散了,十年来也只有臣妾这三个孩子,还只有一个是儿子,大臣们有心了,听闻永康王府的三姑娘正是花一样的美貌,陛下不如选来伴在身侧,日日见了也开心。”
皇帝一听,心就急了,忙把宫人赶了出去,眼泪刷的留下来,整个人都扑到皇后怀里来,“珍珍,你这是不要我了吗?”珍珍是皇后的闺名,皇帝也要开始死缠烂打了。
皇后眼皮跳了跳,想要把这只大猫推开。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臣妾独享圣宠太久了,而这后宫未免太寂寥了些,陛下若是不喜欢那三姑娘,可以再挑挑别的。”
“珍珍,你知道我是只要你的。”皇帝觉得自己委屈极了,这么多年了,皇后还是对他不冷不热的。
“臣妾知道陛下对臣妾的好,可是恒儿呢?”皇后要给太子把事情办好。
“恒儿?他怎么了?他跑来跟你说什么了?”皇帝抬起头来,也是眼泪鼻涕一起流。
“安国公的孙女杨雪儿是个好姑娘,太子喜欢就给他是了,何必非要指着人家大了好几岁的孩子呢。”皇后给皇帝擦擦脸,柔柔地说着,“陛下爱臣妾,难道不爱臣妾的孩子吗?”
“不行!他就不能喜欢别人吗?非得喜欢她,不行不行。”皇帝把脸埋进皇后手里,很固执。
“陛下当臣妾是石头吗?”
“珍珍怎会是石头?珍珍若是石头,我就是石头上的草,踩烂了也要贴在石头上。”
“萧郎。”皇后叹了一口气,终究是唤了一声皇帝最喜欢的称呼,“十年了,我知道你对我的心,你老是防着他,每年都要在那一天做些普天同庆的事情,不就是想让我忘了他吗?”
“你还是没忘了他啊。”皇帝有些挫败,用头去蹭皇后雪白温暖的脖子。
“你偏要选这一天,还年年选,我就是想忘记也忘不掉啊!”皇后被他蹭的痒痒了,语调带了些笑意。
“是我的不是了。”皇帝说着,更委屈了。
“当年那碗避子汤,我本来就是要倒掉的,是你正好瞧见,以为我要喝吗?”
皇帝没有说话,有些惊讶的看着皇后。
“是我错了。我一直以为是他负了我,其实是我没胆子为他殉情,终究是我负了他。”皇后自顾说着,看着前方,好像在看一个人。皇帝默然,轻轻揉住了皇后的腰。
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皇后低下头来,缓缓地擦了擦眼睛,对皇帝笑了,眼睛里有皇帝心中看到的万种风情。
“所以,我不能再负了别人。”
皇帝听见这一句话,心里快要炸开了,他颤巍巍地极力压抑住自己,终究是问了出来,“珍珍,你恨不恨我?”
“当然,若不是你,他也不会死啊。”皇后把身体放软了下来,靠在皇帝身上,“可是若不是我,他也不会死。”
皇帝抱紧了皇后,没有言语,他不敢出声,他突然害怕起来。
“萧郎,我不是石头,我是心悦于你。”皇后拍了拍皇帝的手。
“你胡说,你若是真喜欢我了,怎么会容许那些个臣子要往后宫添人!”皇帝慢慢地松了口气,心里渐渐踏实了。
“你这样宠我,我若是个不识趣的,恃宠而骄,你再去看看那些臣子该有多厉害!”
“是我想的太少了。”
“你一向是聪明的,到了我这就是傻的。”
“珍珍说的都对。可我不想养那么多外人嘛,你我替出出主意。”
“呵,别再了勒着我了,这个若是个皇子,应该能封口了。”
“你说什么!你是,你是有了?”
皇后点了点头,皇帝乐的跳起来撞在了床帏上,皇后又摇了摇头,这父子两个在她面前没一个正经的。
第二年皇城新添了一位皇子,安国公府上也是喜气洋洋,皇帝说了,等到太子弱冠就来把杨雪儿娶进宫里做太子妃。这一回司天没有再愁了,皇帝压根没来找他定所谓的好日子。
许多年后,皇后身子病弱,一天不如一天了,皇帝直接退位做了太上皇,把摊子都丢给了儿子,自己跑去亲自照顾皇太后了。
皇太后拖了三年终究是离去了,太上皇哭了很久,日日住在太后的寝宫睹物思人。皇帝看着心疼,派遣宫人把太后的寝宫重新收拾一下,想给父皇换换心境。太上皇亲自动手,一件件数着太后的遗物,就这样慢慢的数到了第三天,突然嚎啕大哭,这比太后逝去时哭的还伤心。皇帝不解,如何也劝慰不了,而后太上皇一病不起。
眼看着时日无多,太上皇挑了个日子,就是那个很多年都没再用来宣布大事的老日子。太上皇趁着儿子上朝,散了随从,自己来到太后陵前,从怀里慢慢地拿出了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字——鸣。这是将军的名字。
这块玉一直被珍珍藏在她最爱的妆匣里,男人从来没有翻看妆匣的习惯,这一藏竟然藏了几十年。刻的字有些模糊了,这是有人经常拿在手里磨掉的。
珍珍一直是他的珍珍,皇后是我的皇后。白发苍苍的太上皇对自己说。
反正是我的皇后。
太上皇在那天睡在了陵寝里,等到宫人去看时,已经永远不会醒来了。
那一天,终究是那一天,谁都没有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