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寒冬已至，凛冽的寒风发出呜咽，席卷着雪花肆虐大地，刻下冰冷的痕迹。
我铺好被褥，看向伫立在院落中的单薄身影。他抬头看着漫天的雪花，若有所思的模样。
心里一动，我倚靠在窗前，失神地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犹记得当初，他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季将我领回家。
轻轻推开屋门，他听到声响，侧过头望我，眼里毫无波澜。
我强忍心悸，将披风披至他的肩头，低声劝道:“外面冷，进屋暖和暖和吧。”
他凝望我片刻，略微点头:“你早些歇息吧，今夜我去梦妆屋里睡。”
说罢不顾我眼底的恳求，他决绝地推开我挽留的双手，踏雪离去。
看着文施彦的背影，心里仿若有蚂蚁啃噬，密密匝匝，千疮百孔。
我嫉妒地咬唇，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下。
贰
卫梦妆是不久前出现在文府门口的，彼时我与文施彦才成亲不过一年。
初见卫梦妆第一眼，文施彦便决定娶她。他不顾我的反对，执意将她娶为二房，自此便极少踏入我房内。
今夜，我好不容易借着风寒的由头骗得文施彦前来看我，却还是比不过卫梦妆的一句“怕黑，需要人陪”。
我咬紧贝齿，愤恨的将品质上好的茶杯砸落在地，破碎一地莹白。
梅玥踏进屋内，眉宇间透露出担忧的神色:“你瞧瞧自己变成了什么样？”
我怔住，看向铜镜中面目狰狞的自己，一时恍惚。
梅玥小心捡起地面上的碎片:“文施彦再怎么迷恋卫梦妆，她也终归是妾不是？再怎么着也骑不到你的头上来。”
梅玥的话令我镇定下来，我吐出心里郁结的气息，伸手拽住梅玥:“别捡了，小心刮伤手。”
梅玥顿了顿，她缩回手，点点头。
寒风呼啸而过，我抬头看着窗外飞雪，目光阴狠。
我打算会会卫梦妆。
叁
卫梦妆自嫁入文府，便以身体虚弱多病，不能见人为由，整日待于房内。这不主动见我就罢了，连我主动拜访都不见，着实不合礼数。
面对我的嗔怒，文施彦只是轻飘飘地一句:“她体弱多病，万一你去了，她病情加重，或将病传于你又该如何？”
他明显护着她，我无可奈何。
这小妖精才出现数些日子，便将文施彦的魂儿都勾了去，不顾我与他一年的夫妻情分，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听闻今日卫梦妆破天荒地出门赏梅，我唤来梅玥:“走，看看去。”
梅玥定定望我许久，眼神复杂难懂，还未等我发问，她便迅速低头跟到我的身后。
远远就看到院内站着两人，我停下脚步，看着文施彦温柔地为身旁的女子披上衣物，神色疼惜。
我只在他们成亲之时看到过女子的身段，并未认真瞧过她的面容，如今倒可以一睹真容。只见女子臻首娥眉，笑靥如花，身体若有若无地贴在文施彦身上。
我看着她的脸，怔了片刻，心里倏地升起无名火：“好一个狐媚子，缠施彦缠的这样紧，看我怎么收拾她！”
刚欲踏进梅院，一只手猛然拽住了我。
我讶然回头，梅玥望着我，眼神凝重：“你当真要这样做吗？”
我沉默几秒点头:“我不甘心他被抢走。”
院门口的动静吸引了文施彦和卫梦妆的注意，待我抬头时才发现两人已走到我面前。
文施彦的眼神复杂幽深:“你到梦妆的院里做什么？”
看着卫梦妆略显无辜的脸庞，我哼笑道:“自从妹妹进入文府，我还未曾正式打过照面，今天正巧碰上了，何不借此机会聚上一聚？你说呢妹妹？”
“是妹妹考虑不周。”卫梦妆垂眸掩唇道，“妹妹身体一向不适，竟不知礼数忘了规矩，改日一定向姐姐赔罪。”
卫梦妆长得一副娇小孱弱的模样，在文施彦面前我不好为难她，只能点点头，算是答应了:“那姐姐便等着罢。”
文施彦未再开口，他牵着卫梦妆，从我面前走过。
看着卫梦妆的背影，我忍不住蹙眉。
肆
天气回温，晶莹的雪地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寒意中透出一丝温柔。
文施彦难得兴致大起办了家宴，一家人坐在一起，尽情享用美酒佳肴。
卫梦妆对着我举起茶杯:“妹妹先前考虑不周，惹得姐姐不快，今日借此机会以茶代酒，向姐姐赔罪。”
文施彦难得笑望了我一眼，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妹妹客气了。”
“从今日起，我们就是一家人。”文施彦望着我，“希望你这个做姐姐的也能多担待些。”
我笑吟吟地点头，心里却嫉恨万分。
家宴结束后，卫梦妆声称身体不适先行告退，文施彦神色担忧，主动送她离开。
我起身走到卫梦妆就坐过的位置前，拿起她饮过的茶杯，只见杯檐黑气漫延。
我内心大骇，回想起在梅园时，我看到被卫梦妆碰触过的梅花，在他们转身离开那一刻，倏地枯萎湮灭，诡异至极。
那时我便诧异不已，此后派人严加看守，从下人口中逐渐得知卫梦妆时常身上寒气逼人，只有文施彦在时，才会正常一些。
疑惑不安令我难以入眠，我索性托梅玥从高人手中购买了一只茶杯。此杯但凡鬼魅碰触，杯檐周围都会有黑气缠绕。
现如今看来，我的预感是对的。
这卫梦妆，果真是鬼魅所化。
伍
卫梦妆的病来得突然，文施彦出府求药，已数日没有回来。
梅玥从屋外进来，抖了抖帽檐上的雪花:“听说她身体冰冷，怎么也暖不过来。”
我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是吗？”
梅玥抿抿唇:“府内在传卫梦妆不似常人，她身上的温度像死人一般冷。”
我笑了声:“那不妨去见识见识，瞧这传言究竟是真是假。”
屋外冰天雪地，寒风侵肌，我惬意地踏在雪路上，轻笑出声:“没想到这法子如此灵验。”
我命令伺候卫梦妆的下人在衣服里塞上我精心准备的香灰，此灰一旦靠近卫梦妆，便会被她吸入体内。
这是专治鬼魅的东西，一旦进入身体，轻则躯壳受损，重则魂飞魄散。
到达卫梦妆的院内，我不顾阻拦进入房内，走到她的榻前。她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俨然一副病重的模样。
卫梦妆听到声响疲惫地睁开眼，一见是我便挣扎着想要起身:“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冷笑一声:“别装了，你是怎么勾引文施彦的，我还不清楚吗？”
“你说什么？”卫梦妆诧异望我，她沉下脸，很快就想明白了，“是你做的手脚？”
“我可不想让你害死他。”
卫梦妆苦笑，露出凄楚的神情:“我怎会害他，我爱他还来不及……”
“住口！”想起文施彦对她疼惜的神情，我怒火攻心，口中一阵腥甜，“他是我的，又怎容你这样的鬼魅夺走！？”
“姐姐，你不知，我从一开始就是要成为他的妻啊。”卫梦妆梨花带雨，“只是发生了一场意外，我直到现在才能与他相见。我并无害人之心，也无意与你争夺，我只想静静陪在他身边……”
看着她眼底的深情，我一时失神，恍惚间想起见到文施彦时的场景。
陆
彼时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季，我顶着风雪在房檐下瑟瑟发抖。恰逢文施彦出府办事，他一眼就看到缩在文府门口的我。
沉吟片刻，他走到我面前，冲我伸出了手:“姑娘穿的这般单薄，进屋来吧。”
文施彦的手掌温暖有劲，我牵着他的手，愈陷愈深。之后，我借着无处可去的理由留在文施彦身边，令他日渐习惯我的存在。
后来，我向文施彦表明心意，他愣了片刻，思忖几秒含笑点头，顺理成章将我娶进文府。原以为我会这样与他生活下去，却不料出现了卫梦妆。
我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你，他又怎会对我这般冷淡？”
卫梦妆敛起泪光，抬头目光坚定地望我:“他的妻子本就该是我。”
门窗轰然打开，风雪一拥而入，凛冽的风吹的人睁不开眼。我伸出手，一道晶莹剔透的雪花自我手中而现，雪花边缘锐利如同刀锋，冰冷的反光令人心里发怵。
“是你！”卫梦妆的神色陡然充满恨意。
我漠然地看向她，笑道:“可惜我不答应。”
雪花突然静止般停在空中，随着我一声令下，雪花飞速旋转向卫梦妆的方向切割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挡在她的面前，被雪花穿透了身体。又一道力量将我扯开，我抬头看着满脸怒容的文施彦，瘫坐在他的怀里。
沾染血液的雪花轻轻落在我的脸上，留下冰冷的痕迹。我扭头看着替卫梦妆遮挡雪刃，奄奄一息的梅玥，恍惚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梅玥苦笑，唇角溢出触目惊心的血色:“别再错下去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怔怔看着梅玥合上双眼。
卫梦妆突然扑向我，一双手陡然变得乌青:“雪妖，就是你杀死了我。”
文施彦伸手拦住哭闹不停的卫梦妆，转头定定地看着我，眼里的光晦暗不明。
梅玥早已失去呼吸，我无力地瘫在地上。
是的，是我杀死了卫梦妆。
柒
一年前，我第一次见到文施彦。他颇为无奈地跟在一个女子身后，走在白雪茫茫的世界里。
“施彦哥哥，快来看啊，这里有枝梅花。”女子开心道，“真是迎风斗雪，凌寒独放啊。”
说罢她突然娇俏一笑:“施彦哥哥，我若嫁给了你，就用梅花点缀嫁衣，体现我对爱情的忠贞不渝。”
“你还小，哪里懂爱情。”文施彦摇头，“等你长大，遇到……”
女子噘嘴打断道:“我不嘛，我就懂。”
我隐在半空中，看着温文尔雅，一袭白衣的文施彦无奈垂眸微笑，心里蓦然一动，双眼便再也无法从他的身上移开。
待两人离开后，我看着梅玥抖了抖身上的积雪，落到她面前:“我喜欢他。”
“什么？”梅玥诧异道，“可他是人类。”
“那又如何？”
“他……甚至可能有妻子，你没看到那个女人看他的眼神吗？”
我恼火地跺跺脚，不甘心地看向他们离开的方向。
那个女人再次出现的时候，我跟在她的身后，听到她自言自语说想要摘些梅花，酿成梅花酒给施彦哥哥尝尝。
我心中一喜，让梅玥幻形生长在山崖之上。
女子四下环顾，发现并无梅花的踪迹，迫于无奈，只好踉踉跄跄走上山路，到达傲然屹立在崖边的梅玥面前。
看着她眉开眼笑地小心摘着梅花，我悄然出现在她身上，伸手将她推落崖下。
看她还有动静，挣扎着想要起身，我催动雪花将她深埋，直到她长眠于雪谷之中。
文施彦来找过她，他蹙眉环顾整个雪谷，殊不知女子被雪覆盖，就躺在他的身旁。
随后，我安心化作人形，与梅玥告别:“我要去寻他了。”
梅玥沉默片刻，化成女子眼波如水地望着我:“每到寒冬绽放，陪伴在我身边的人都是你，我舍不得你。”
梅玥跟着我寻到了文府，我设计吸引了文施彦的注意，如愿以偿嫁给他。
“我深埋在雪地之中，死亡后与生俱来的寒冷和怨气令我逐渐凝聚成型。”卫梦妆红着眼，“我苏醒第一件事便是来寻施彦哥哥，却没想到他已娶妻，若不是你现了妖力，我还真没认出你便是那害人的雪妖。万万没想到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你害我一次，还要害我第二次。”
说罢她扭头看向文施彦:“施彦哥哥，你为何不杀了他？”
看着我困惑的眼神，文施彦眼眸幽深。
“我早知你是妖。”
他的一句话令我僵在原地。
捌
“梦妆失踪后，我四处寻其不得，便隐约猜测到她已遭遇不测。”文施彦扯动唇角，“正巧你出现了。你身上寒冷的气息过于明显，虽然你刻意压制，但我还是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看着他从怀里取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我讶异地瞪大眼，那是猎妖师才有的东西。
文施彦，竟是猎妖师！？
“我猜测你与梦妆的失踪有关，便答应留你在身边。”他把玩着利刃，“本以为是我多虑，你只是一只无辜的小妖，但当梦妆出现，我知道她的死因后，便怀疑到了你身上。”
“怪不得，你这些日子如此冷漠我。”我泪眼朦胧地抬头望他，“那你为何不杀我？”
文施彦抿抿唇，并未回答我的问题:“梦妆了却心中夙愿，迟早要消散于世间，我本想趁此机会好好补偿她，却不料你会加害于她。”
“施彦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卫梦妆难以置信，“你早就怀疑是她害我，那你早就该除掉她……”她猛然住口，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光，“难道，你……”
文施彦掩住眼底的光，他没有说话。
我木然地看着梅玥的尸体，终于发觉自己酿下何等大错。
我害了卫梦妆，害了文施彦，害了梅玥，也……害了自己。
我的恶念愈深，身上的戾气便愈重，即便文施彦不除掉我，也会有其他除妖师注意到我，死亡对我来说，同样是迟早的事情。
“那你为何要娶我呢？”我苦涩开口，“你早知我是妖。”
文施彦眼底闪过痛苦，他深深地望着我，我终于看到了深藏在他眼底的情愫。
此刻我才明白，他为何要我与卫梦妆好好相处，因为他不仅是在保护卫梦妆，也是在保护我。
他欠卫梦妆太多，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卫梦妆是因他而死，所以他才会在她有限的生命里，答应她所有的要求。
而作为猎妖师，他爱着我，却又无法面对害人性命的我，只好以冷漠与逃避应对，即使他的内心同样痛苦难言。
我无力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除妖本是他的职责，却因为我，违背了他的初心。
也许，我不该让所有人都如此痛苦。
尾
我猛然起身，文施彦已来不及收回手中的利刃，刀刃捅进心口时，我一瞬间觉得解脱。
文施彦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惊慌失措地抱住我，眼里满是痛苦和绝望。
我不舍地抚摸他的脸颊，闭眼自散于天地之间，化为漫天雪花从天而落。
我仅剩的灵识融入卫梦妆的身体中:“我欠你的命，还给你就是了，希望你能照顾好他。”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恍惚间又听到了第一次见到文施彦时，他对卫梦妆轻声说出的话。
“梅花的品格的确值得赞赏，但在我看来，雪花比梅花更能随意飞舞，傲啸于天地之间，这是再美好不过的事情。”
我想，这就是我爱上他的理由。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