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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小童住在一幢豪华别墅里。
谭小童做手机生意,做得很大,赚了很多钱,自然会有豪宅。别墅位于郊外,标准的俄罗斯风格建筑,宏伟典雅,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再大些就可以叫庄园了。门前有一条河流过,远处有山,一派田园风光。
谭小童每天早上起来,推开窗户,把美景尽收眼底。他还会重重地吸上几口气,抻个懒腰,打个哈欠,惬意无比。谭小童的个子很高,罗圈腿,打完哈欠,还要在大厅里转上几圈,他走路的姿势很滑稽,有点像美国喜剧大师卓别林。
上午的时间是从这一连串的动作开始的。当然,谭小童最重要的事情是处理生意上的事儿,吃完早餐他就开着车离开别墅,太阳落山回来。早餐是谭小童自己做的,一个人吃。张萍等他走后,才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这幢别墅里只住着谭小童和他母亲张萍,谭小童三十八岁,未曾娶妻。张萍五十九岁,早年丧夫,也没再嫁。她在屋子里总是把门窗关得紧紧的,三伏天三九天都这样。谭小童在家的时候,一般情况下只一个人在客厅里,专心致志地想着生意上的事儿,偶尔张萍到客厅里拿样东西,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绝大部分时间屋子里是寂静的。
这几天,谭小童一直没家,张萍到窗边张望。这样的事情很少发生,准确地说,根本没发生过。张萍不过问儿子的事儿,谭小童的父亲老谭活着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沉默是她一辈子的主要特征。那时家里很穷,吃穿都成问题,更谈不上住这么大的宅子,他父亲也想不到,他死后儿子会弄出这么大的宅子。老谭是地道的农民,是农民不假,却不识五谷,来钱道儿不靠刨地侍弄庄稼,而是靠“扒山头”。
“扒山头”是土话,只有谭家住的那个村的人明白。那个村边儿上驻扎着一支部队,时不时地朝对面的山上放炮,谭小童长大了才知道那是支炮兵部队,放炮是他们的工作。老谭的来钱道儿就靠这支部队,只要他们一放炮,村里的人就会早早地守在山下,等炮放完,他们就会偷偷地越过重兵把守的防护区,一窝蜂地冲到山上,从土里扒出炮弹碎片,拿着那些破铜烂铁到乡里去换钱,这就是“扒山头”。
在众多人中,老谭最有成就,一家三口基本靠他“扒山头”换来的钱活着。老谭身子骨好,每次放完炮都是第一个冲上去,手疾眼快,扒得多,没人能比得上他。另外,老谭霸道,一次扒不走的他就把衣服放在上面,明白的人知道那就属于老谭的了,谁也不敢动。不懂事的小生牤子要是不理他那根胡子,就会有人提醒:找死啊,敢抢老谭的食儿……这样一说,小生牤子也不敢造次了。防护区的士兵早就对老谭有所耳闻,几次想抓住他杀一儆百,可每次都被老谭躲过去。老谭一说这事就显得很嚣张,总是那句话:“想断我老谭的财路,没门!”
许多年谭家就是这样生活着,其中却也免不了磕磕碰碰。谭小童记得父母争吵最主要的是因为玉如意的事儿。乡下人迷信,他们认为玉如意就是护身符,戴上它什么危险也近不得身。谭小童的母亲舍不得钱,老谭嘟囔了很多回,她也一直没给他买。老谭就跟她吵,吵得很凶。吵归吵,谭家过得还算平静。直到谭小童九岁的时候,这一切突然被打破。转眼间,谭家的境遇像就一片落叶,飘在山谷中落不到底。那时谭小童刚上学,经常因为抄袭别人的作业被老师批评。老师说,别人的作业是别人的,你谭小童抄来变成自己的了,和偷东西的性质是一样的,和你爹“扒山头”的性质是一样的。出事儿那天,谭小童又抄袭了别人的作业,老师把那句话又重复了好些遍,然后告诉他把他爸找来说道说道。
谭小童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家走,边走边想怎么向爹说起这件事儿。到了家才知道,他不必担心爹因此而责骂他了——老谭在“扒山头”的时候被流弹击中了头部,死了。
一个礼拜后,乡里和部队上来了人,对谭小童的妈妈张萍说,你家老谭“扒山头”,扒的是国家的财产,把国家的财产变成自己的,这和偷东西的性质是一样的。
由于乡里和部队上的人这样说,老谭死后家里没得到一分钱,唯一的补偿是免了谭小童的学杂费。鉴于他们家的情况,老师对谭小童也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抄袭别人的作业也不再批评他了。
家里没了老谭就等于没了支柱,张萍带着谭小童过着孤儿寡母的日子。赶上那几年是灾年,粮食奇缺,不少人家去逃荒。张萍却没带着儿子去逃荒,不但没逃荒,她和儿子都没断过炊,隔三差五地还能吃上顿细粮。在那个时候,这是不可想象的事儿,就连谭小童的老师都奇怪,班级上的学生一个个脸色蜡黄,唯独谭小童的脸色却是红扑扑的,一看便知不亏吃的。很多人猜不出其中原因,谭小童也猜不出来,十七岁之前他一直在绞尽脑汁猜。后来,他索性不猜了,把精力投到生意上,那年他十八岁。也是在那一年,张萍送给他一块玉如意,那时他的生意像一团麻,做得乱糟糟的。张萍送他玉如意的时候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把那物件放在他手里,说,儿子,这东西很灵的。
他们家旁边就有卖那物件的,很贵,谭小童不知道他妈从哪儿弄来的钱买了它。不过,有了玉如意谭小童的生意就好了起来,真像他妈说的那样,这东西很灵的。后来,他们家旁边有了一个大超市,卖玉如意的铺子就搬到了里面。谭小童的生意每逢低落,张萍就从超市里拿回一块玉如意,说的还是那句话:儿子,这东西很灵的。谭小童做了二十年生意,垒了一个大宅子,攒下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玉如意。
谭小童离家一个礼拜后回来了,面色憔悴,无精打采。张萍坐在椅子上问,儿啊,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儿跟妈说啊。谭小童说,妈,没什么,你别问了。张萍就不说话了,从兜里掏出了一块玉如意。其实不用问张萍也知道谭小童的生意又遇到了麻烦。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玉如意在太阳的照耀下翠绿欲滴。谭小童的心情也似阳光一样明媚起来,有了妈妈送的玉如意生意就会好起来,每次都是这样,玉如意就是他的转运苻。
门开了,阳光被一些人带了进来,刺得谭小童睁不开眼睛。他隐约看见进来的人当中有警察,还有一些人身份不明,他们怒容满面,气冲冲地看着张萍。
就是她。
一些人指着张萍,喊。
警察带走了张萍。
2
这是一桩典型的盗窃案,张萍在现行的法律下被称做了“犯罪嫌疑人”。谭小童在她被警察带走的第五天,花了高价钱请了全市最有名的律师介入了案件。谭小童后来知道,事情是这样的:那只玉如意是张萍从超市偷来的。
律师说,谭小童离家的第六天,也就是他回来的那天早晨,张萍去了超市,偷偷拿走了那只玉如意。那天超市里的监视器失了灵,没有记录下张萍偷东西的全过程,超市的服务员凭着记忆,又通过多方打听才找到了她。公安机关指控张萍犯了盗窃罪。
谭小童问,能判多少年?
律师说,不好说,一年或者更多……
谭小童把头埋到怀里,看不见律师得意地笑。律师笑着笑着就说,你别着急,我能把这案子翻了,可以让你母亲无罪释放。
律师做到了。三天后,张萍安然无恙地被放出来。律师给了公安机关这样的法律依据:控诉张萍盗窃没有任何证据,谁能说那物件她没付过钱,不能拿出没付钱的证据她就是无罪的。尽管当事人承认了实施了盗窃,但她年事已高,免不了犯了糊涂。如果到了法庭上,这案子根本定不下来。办案的警察反复推证,最终认定律师的申辩理由天衣无缝,官司打到底只能是输,只得把张萍放了出去。
张萍并没有回到家里,而是进了医院。此番牢狱之灾让她心力憔悴,无法支撑下去。她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三个白天和三个夜晚。醒后,她抓住谭小童的手说,儿啊,妈给你丢脸了。
谭小童低着头不说话,张萍也不说话。随后张萍又昏迷过去,胸口热乎着,鼻子喘着气,就是不能说话。谭小童最终认为,他妈的案子肯定是桩冤案。律师说,尽管超市的人和警方都指控你妈偷了东西,但无论从法律的角度还是从实际上都可能是无辜的。谭小童问,既然是无辜的,我怎么才能为她挽回名声?律师说,你没有必要为她挽回名声,现在警方确定她无罪不就行了。谭小童说,我面子上不好看啊,再有这事儿说出去不好听啊。律师说,除非你能找到一个和你家没什么瓜葛的人去证明老太太没偷,然后让超市认错。谭小童低头想了想,其实这事儿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不就找一个证人吗!
基于此,谭小童暂时放下了生意,专心去寻找证人。后来,还真有人给他提供了一条线索,说发生那事儿的那天,有一个女的就在他妈身边,她肯定看清了老太太到底付没付钱,还说出了这个女的住在北头的棚户区,姓赵。谭小童喜不自禁,顺着线索摸了过去。
那片棚户区距离谭小童家北面五公里,有百余户人家。他们大部分是外乡人,房子是租的。其中有一对男女,男的叫李奇,女的赵香菊。李奇是本地人,那间房子是他的,赵香菊没有房子,她从乡下来,最初租的是李奇的房子。赵香菊的家里很穷,爹得了重病没钱医治,她有两个弟弟,正上学,眼看因为学费的事儿就要辍学了,赵香菊大老远从乡下跑到城里是为了挣钱。有人说,城里棚户区租房子便宜,她就到了棚户区租了房子。有人说,你一个妹子,到澡堂子给人家洗个脚、按身子能赚钱,她就去了澡堂子给人家洗脚、按身子。还有人说,不对,洗脚按身子没有陪人家睡觉赚钱,她就去陪人家睡觉了。这一天她没了房租钱,眼看在城里混不下去了。李奇说,妹子,你要是答应和我过日子,房租就免了。赵香菊一一得一二二得二地算了半天,觉得合算就答应了,随口问一句,你是干什么的?李奇说,你别管我是干什么的,我能养活你,以后你就别干那活儿了。
李奇是个小偷,他每天都能偷回来一些钱。赵香菊把那些钱分成三份,一份邮给爹妈,一份留给着生活,一份存了私房钱,两个人这样过了两三年相安无事。这一年却不太妙,警察抓得紧,李奇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带回钱了,偏赶上赵香菊的父亲又犯了病,催她邮回些钱治病。赵香菊心里烦,一烦就骂李奇:老娘跟着你就没过什么好日子,还说什么大话能养活老娘,如今连一分钱也见不到了,现在有两条道走,一是离婚,二是老娘继续做我的生意。李奇也没办法,唉声叹气,只好由她去。
赵香菊没想离婚,怎么说跟着李奇还有个地儿住。她又做她的生意,找了一家澡堂子给人家洗脚按身子,遇机会还陪男人睡觉,这生意既赚钱又快活。
这天,谭小童来了。他高高的个子,罗圈腿,走路的样子惹得服务员发笑。谭小童没心情跟他们打哈哈,进来就问,你们这儿有北头棚户区姓赵的女的吗?赵香菊凑到跟前有一句没一句地搭上话。她说,我就姓赵啊,先生近来好像很疲劳啊,是按身子呢还是找人陪说说话?。谭小童说,你真姓赵?赵香菊说,是啊。谭小童说,住在北头棚户区?赵香菊说,是啊。谭小童说,好,就是你了。赵香菊说,既然先生点了我,我就为你服务了。谭小童说,服务,你能做什么服务?她说,只要你开心,做什么服务都行。谭小童凑到她跟前说,跟我走,行吗。她说,怎么不行,你把钱给够就行!
谭小童拉着赵香菊到了郊外。赵香菊看见了一栋别墅,她问,先生怎么还没到呢。谭小童一指远处说,那不是。她说,呀,原来是个有钱的大老板啊。谭小童说,唉,我是有钱,可我妈却是个小偷。
赵香菊说,先生可真会说笑。
进了屋子,两个人就做那事儿。事毕,赵香菊问,你妈真是小偷啊。谭小童心不在焉地说,她现在还在医院里,在医院呢……
赵香菊穿好了衣服,谭小童也从床起来,他问,你是本地人吗?赵香菊说,要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我原来住在农村,在北头棚户区找了一个男人,就算是本地的了。谭小童说,其实我不光是找你做这个的……我问你,前几天你在附近是不是看见一个老太太去了超市,超市的人就说她偷东西了。赵香菊说,是啊。谭小童说,那老太太就是我妈,现在只有你能说出她偷没偷东西。赵香菊说,先生可真会说笑,我对天发誓,她没偷,那老太太慈眉善目的,一看就知道心眼儿好,超市的人诬赖她。谭小童说,好,过几天你能陪我到超市作个证吗?赵香菊说,没问题,可……老板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最怕耽误时间,能不能……。谭小童说,我给你钱,不过得等你作完证的。赵香菊想,这个老板不是爽快人,怎么不现在就给我。谭小童这时候又说,你等着,我给你拿钱去。他去了另一间屋。赵香菊忽然发现床底下露出一沓钱,很厚,把床垫子拱起来,她想,老娘不能让你拿话唬了,现在我就收了你的。
赵香菊随手把床下的钱拿出来揣在兜里。谭小童走出来,给了她钱说,这些钱你先拿着,等我忙过了今天,你就给我作证,我在街里有家手机买卖,不缺钱,等完事了肯定少不了你的。赵香菊说,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不容易,我男人也没工作。谭小童说,我店里正好没有打更的,只要你帮我作证,我会雇你男人到我那儿干。赵香菊说好,然后如无其实地走了。
从别墅出来走了一里多路,赵香菊没遇见一辆车,她只好步行。不一会儿,谭小童开着车从后面追上来,气哼哼地拦住她说,怎么地,就求你作个证,你就敢偷我的啊。赵香菊说,哪个偷你的了。谭小童说,这些天只有你进我房间了,不是你拿的又是谁。
两个人吵了半天,最后到了派出所解决。
警察第一句话就把谭小童问住了:你们什么关系。
谭小童编了瞎话,说她是我表妹。
警察说,既然是表妹,怎么会拿你的钱了。
警察又问,你说她拿你的钱了,拿了多少钱?
这一问,又把谭小童问住了,他没记住床底下放了多少钱。
赵香菊说,我身上有多钱多钱,不信你数数。
警察数了数,点了点头。
赵香菊说,我表哥跟我生气了,发了狠要治我,非得要关我几天才行,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前几天我姑姑被超市诬赖偷东西,气得住院了,我不想给她花钱,表哥他就生气了。
警察说,胡闹,这儿是给你们打哈哈的地方吗,有什么矛盾回家自己解决去,别到这儿胡闹。
从派出所出来,赵香菊笑容满面。她说,大哥,我确实不应该拿你的钱,可你没证据说我拿了,警察都把钱断给我了。这样吧,我把钱还给你,看在过几天给你作证的份儿上,再多给点吧。
谭小童接过钱,抽出几张,甩在了赵香菊的脸上。
3
晚上六点,赵香菊回了家。家里没人,李奇还没回来。她就打电话给他,说今天让一个老板给欺负了,占了她便宜,还不依不饶。李奇问她,那个老板是做什么买卖的。赵香菊说,卖手机的,在街里开了一个很大的店,别看有钱,他妈却是一个小偷……
李奇听后,兴奋了好半天。他按照媳妇说的找到了那个店铺,准备干上一票。这几天他被赵香菊损得够戗,心里窝火。
那地儿位于市中心,门脸果然很大,手机那玩意容易卖出去,有地儿专门收这脏物,价钱也不低。赵香菊说,那店的主人住在郊外的别墅,天擦黑就回家,里面一个打更的都没有,尤其最近几天,他妈还住院了,更没工夫照看那地儿了。李奇盘算了半天,越想越觉得这桩买卖值得做。他在那地儿来回逛荡了三个多小时,街上的人已经走光了,李奇含了根烟卷,鬼扯扯地向周围踅摸。黑夜像黑色的油漆,把天上地下涂了黑黑的一片,李奇凑到门前,手脚很麻利,鼓捣了几下就把防盗门撬了开。他钻进去,慌慌张张地把柜台里的手机倒进一个大编织袋中。大约十多分钟,李奇将里面洗劫一空,抬腿往外走。
这些天,谭小童的点子很背,资金紧张,别人家进了很多款式新、功能先进的手机,大有把他挤垮之势,他却没钱跟货,眼看着生意丢了又丢,还赶上妈出事儿,住了院,弄得焦头烂额。有几个朋友给他出主意,说要是没钱进货,何不进点儿手机的模型,那就便宜多了,跟真的一摸一样,买主来了看中哪个就现进哪个,什么也不耽误。
谭小童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通过关系进了一批机器的模型,说好了等货铺满了再给钱。这天夜里,谭小童去了店里。平时这个时候他是不来的,今天他想算算机器模型的价钱。刚要开门,谭小童看见一个男的从里面出来,背着一个编织袋。谭小童奇怪地看着他,心里琢磨这个人是谁呢,肯定不是自家人,更不是店里的伙计,谁呢,谁呢?他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起了,这个人是小偷。
谭小童跑上前,三两下扭住,拖到了派出所。警察喊,哎,不许打人啊。谭小童说,没打,他是小偷。警察说,小偷也不能打。谭小童说,我没打,不拽紧了他就跑了。警察问,怎么回事儿啊。谭小童说,他撬了我的门,偷了我的货。警察问,什么货。谭小童说,手机,我是开手机店的。警察走到跟前,上下打量那个小偷,说,行啊,偷了这么一大编织袋,
警察打开了袋口,把里面东西拿出来。一边看一边问,哎,我说你的手机怎么这么轻啊,像塑料的似的。过了一会,警察笑了,说,你这是什么手机,按键都没反应。谭小童说,呵呵,是手机模型,真货让我收起来了。警察笑得更厉害了,说,这个小偷也真够倒霉的,也不看仔细了,连假货也偷啊。
小偷在一旁也陪着笑,笑得苦涩。
警察简单地问了些情况,最后对谭小童说你回去吧,这些模型三两天你再来取。谭小童说,别介啊,我还指他卖钱呢。警察说,那也没办法,我们也得工作啊,这东西怎么地也得给领导看看吧,得给检察院看看吧,等起诉了还得给法院看看,三两天都是我私自给做的主,要不怎么也得十天半拉月的。
谭小童说,好吧,那就多谢了。
过了三天,谭小童到派出所取东西。警察真没怠慢,马上把那些手机模型还给了他。谭小童说,怎么着,那小子逮起来了吧。警察说,别提了,我们提请了逮捕,检察院的说这小子属于盗窃未遂,而且金额少,把卷退回来了,没批准逮捕。
谭小童说,哎,怎么还有这么个理儿,偷了我东西不判刑还给放了,到哪儿能有这么个理儿。
警察说,放是没放,我们拘留他半个月。不过这检察院也是依法办案,你也别有什么情绪。
谭小童说,怎么还有这么个理儿,赶眀儿我买卖不做,也去偷。
警察说,得了,得了,别说怪话,这案子办得合法,谁不都得照法律办事吗,对不。快把模型拿走吧,别耽误了做买卖。
谭小童拿了模型,出了派出所,嘴里不停地说,怎么还有这么个理儿,怎么还有这么个理儿。
4
连续好几天,赵香菊一直觉得恶心,想吐。最初有这感觉的时候,她正给一个男的按身子,一使劲肚子疼了,接着胃肠就向上翻腾,酸水涌到了嗓子眼儿,她跑到了洗手间了干呕几下,呕得嗓子痛痒。李奇有一个月没拿回钱了,前几天还消失了半个月。赵香菊骂,李奇,你这个挨枪刀的,怎么不死外面,还回来干什么。李奇也不吱声,闷头抽烟。
骂归骂,李奇拿不回钱,还要生活,还要贴给父母,赵香菊也就还得去澡堂子给人家洗脚、按身子,还得为了钱陪人家睡觉。要真是谁都找她睡觉就好了,那样她就不会跟李奇睡觉了。现在她可没那个模样了,就算是洗脚、按身子,也找水灵灵的小丫蛋儿,找不到了才找她将就。
赵香菊呕得更厉害了,最后连活儿都做不了,只得去医院。医生给她把脉,她开始发抖,眼睛不敢看医生。医生说,别紧张,只是怀孕那么紧张干什么。赵香菊说,什么?医生说,怀孕,一个月了。赵香菊腿马上就软了,站都站不起来。
回家的路上,她盘算着孩子到底是谁的呢?首先肯定不是李奇的,这阵子她一直没和李奇做那事儿。不是李奇的就是她陪过的客人的,她陪过的客人屈指可数,没几个。算来算去,赵香菊终于想出来了,这个孩子就是住别墅的那个老板的,那天他做那事儿时猴急猴急的,扒了她的衣服就做,时间也能对上,不是他的又是谁的。可是,就算是他的又能怎么样呢,总该不会去找人家吧。算了吧,还是打掉算了,自认倒霉。
赵香菊却没那么做,而是狠了狠心把孩子生了下来。她到了医院问过,打掉孩子需要的手术费很贵,正好和她从那个老板手里讹来的钱一样多,她朝地上吐了口吐沫,骂道,老娘就生下来,这钱不能糟践在这上,何况我和李奇这么多年也没个崽儿,养儿防老啊,权当是那死鬼的了。
孩子生下了那天,李奇却没有回来——他偷了一个人的钱包,被人家当场捉住,给打成了重伤,不治而死。赵香菊听了这事儿,一声没哭,最奇怪的是孩子也一声没哭,嘴拱进了她的怀里拼命吮吸着奶水,仿佛要把她的身体吸干了似的。
赵香菊再次遇到了谭小童是十年后的事儿,他们不再相识。谭小童的妈已经死了,死的时候,她目光异常清澈,很平静地说,儿啊,还有一件事儿也应该对你说来,家里的玉如意都是妈偷来的,你小时候吃的粮食也是妈从公社粮仓里偷来的!说完这些,张萍闭上了眼睛。
没多长时间,谭小童生意破了产,日子也难过起来。那天他去了超市买包烟,谭小童买的烟是很廉价的那种,不过块巴角的,拿的却是大票。服务员给他找零,找完了他拿了烟就走,把钱包落在了柜台上。那时,赵香菊带着孩子在超市外面的垃圾堆拾垃圾,那儿的垃圾能有好几年没清运了,臭气熏天,这些年她一直靠拾垃圾维持生活。拾着拾着,孩子忽然要吃零嘴,她领着他进了超市。
刚进门,孩子好像看见了什么,一动不动地站住了。过了一会儿就喊,妈妈,叔叔把钱包丢了。
赵香菊赶紧捂住孩子的嘴,停了一会儿,她走过去。回了回身,看见谭小童走远了。她跟柜台的服务员说,不好意思,我男人把钱包忘了,让我来取。服务员说,怎么那么不小心,钱包都忘,现在多乱啊,要不是遇到我早就没了。赵香菊说,那是那是。说着,她拽过孩子说,赶快谢谢阿姨。
孩子瞪大了眼睛不说话。
赵香菊说,你看这孩子,太没礼貌了,呵呵。
她拉着孩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没多长时间,谭小童发现钱包丢了,想了想,想到了落在柜台上,他马上返回去取。服务员说,你媳妇拿走了。谭小童说,什么,我媳妇。服务员说,你挺大个人什么都忘,钱包都忘,还让媳妇带个孩子来取,你个大老爷们儿怎么那么懒呢。谭小童问,他们人呢。服务员一指门外,说,没走远呢,那不是吗。
谭小童顺着她指的方向追出去。很快,他看见了一个女的领着一个小孩着急忙慌地走,不时还鬼扯扯地回头看。谭小童拦住他们,问,是你拿了我的钱包吧。
他本应该认出,那个女的就是赵香菊,十年前他曾经是她的客人。不过赵香菊也没认出他。
赵香菊说,哪个拿了你的钱包?
谭小童说,服务员跟我说了,一个女的领着一个孩子,不是你是谁,别耍臭无赖。
赵香菊说,我怎么会拿你的钱包,我带个孩子孤儿寡母的,怎么能掏你的兜儿,你欺负我们。
谭小童说,不是偷的,是我忘在柜台上了,你冒领的。
赵香菊说,没有。
争吵了半天也没结果,有看热闹的给他们出主意:去派出所一趟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当下,他们去了派出所。
警察问,怎么回事儿?
谭小童说,我把钱包忘在柜台上了,这个不要脸的女的冒充我媳妇领走了。赵香菊说,没影的事儿,他说的我根本不知道。谭小童说,要是没那事儿你就让警察同志搜搜身。赵香菊说,行,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搜就搜。
警察搜了赵香菊的身,什么都没发现。谭小童急了,他说,警察同志,服务员跟她跟我都不认识,能说谎吗。警察说,好吧,把服务员找来。
服务员来了,一眼认出了赵香菊,她说,对,就是她拿走了。
赵香菊笑了,走到警察跟前耳语。警察说,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大大方方地说,让大家都听见。赵香菊说,我怕他们难堪。谭小童说,得,你别管别人了,到时候不一定谁难堪呢。
赵香菊说,好,那我就说了。
她走到服务员身边问,你说我拿了他的钱包,那我问你,他钱包里放了多少钱?服务员说,他钱包里放了多少钱我怎么知道!赵香菊又来到警察身边,一脸的无辜,她说,警察同志,你可听见了,既然她说把钱包给了我,也不问问我钱包里有多钱她就能给我啊?你捡了钱包别人要是来认,你能不问问里面多少钱吗?我看,要不就是服务员自己吞了,要不就是他们是一伙的,想讹我们孤儿寡母的。
说着,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起来。
警察说,别哭了,你说的倒也在理儿。但我们得去超市看看摄像头是怎么录的,那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赵香菊疑疑迟迟地不往外走。警察说,怎么了,害怕了?赵香菊说,我怕什么啊,我又没做亏心事。警察说,不怕就走啊。谭小童也说,走啊。赵香菊说,走就走呗。
派出所离超市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警察告诉赵香菊他们等在外面,自己进了监控室。几分钟后,他沉着脸走出来,面无表情地说,这回你们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我都看见了。谭小童说,那就断吧,你怎么断怎么是!赵香菊也说,对,你怎么断我们都听。
警察挨个看了他们的表情,没说什么,他们几个也不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警察倒有了几分沮丧。刚才监控室里的人说,那个柜台是个死角,摄像头根本监视不到。
又过了一会儿,警察彻底没了办法,说这样吧,你们都把地址留下来,随时接受调查。
这件事情最后就不了了之,赵香菊也没像警察说的那样随时接受调查,类似这样的无头案谁都束手无策。
过了三天,赵香菊带着儿子去了垃圾堆,很快找到了一个钱包。
孩子说,妈妈,这钱包就是那个叔叔的吧。
赵香菊说,你给我闭嘴,在妈妈手里就是妈妈的。
孩子不说话了,赵香菊拉着他往家走。过了一会儿,孩子又说,妈妈,那个叔叔罗圈腿,哈哈,太可笑了。
赵香菊说,对,和你那死鬼爸爸一样,一样……
5
以上发生的几个故事是教科书上的几个案例,具体出现在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侦查民警培训教程》一书中。这本书最早发行是在20世纪末期,一直沿用了十多年。那几个案例是这本书上第六讲《盗窃问题分析》中的内容,原文字数很少,是这样的:①一男子招妓至家,被偷,后拿不出证据(偷者无罪,释放)②一小偷本想偷手机,却不想偷了机模(盗窃未遂,减轻或者免于处罚);③冒领失物(非盗窃,属诈骗)。
十多年来,凡任此课的老师都是这样给学生讲解的,案例也是轻描淡写地照本宣科。学生们的学习效果自然很差,他们很难理解其中抽象的法理。直至辽宁高等警官专科学校鞍山分校来了一个叫何连涛的教授,他把简单的案例通过一个连贯的故事讲述出来,给每个人物增加了跟现实重合的生活背景,其中包括一些虚构的细节,这样教学效果自然有了明显提高。
后来,一个叫赵海天的男生听了何连涛教授的课,竟夜不能寐。他接连几个晚上通宵研究其中的内涵,脑子中对盗窃问题的罪与非罪有了深刻的理解。赵海天同学平时学习就很刻苦,付出的努力是其他同学所不能及的。他是一个自费生,家庭生活困难,不努力就很难有出路,所以他只能把自己的前途寄托在学业优秀上。
那一年,他已经四年级了,还有几个月就要完成全部的大学课程。赵海天从小没了父亲,他妈妈含辛茹苦地把他抚养承认,当初他完全可以不来警校的,也就是在那一年有关部门宣布:这所警校的学生再也不能理所当然去当警察了。可赵海天却偏偏上了警校,他的理由很简单,只要有一线希望也要当警察——毕竟警校的学生比其它高校的学生当警察的几率要大,当了警察就不会被欺负。
赵海天母子经常被欺负,他妈告诉他,他爸在他没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他是一个高个子有点罗圈腿的男人,住着别墅,很威风,要是他在没人敢欺负他们。此后,他妈一直没有再给他找个后爸,母子两个一直相依为命地生活,孤儿寡母的免不了挨欺负受气。邻居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儿欺负他们,亲戚朋友遇到了恼人烦心的事儿欺负他们,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不明不白地欺负他们,总之能欺负他们的人都去欺负他们,赵海天就为了不受欺负上了警校。
他的努力在几个月后化为了泡影——毕业了。同学都当了警察,只有他像当初那样,悄悄地来,也悄悄地走了。
回了家,他没敢告诉妈妈真实的情况,她知道了会很伤心的。而后,他从同学那里弄来了几套警服,穿在身上给妈妈看。妈妈自然很高兴,以为幸福的日子从此来了。
她妈妈并不知道,赵海天并没有当上警察,而是做了一个小偷。他把偷来的钱交给了妈妈,说是工资。她接过钱的时候,哭了,她们家几代人都没拿过国家的俸禄,她的儿子却拿了,死了也能闭上眼。
此后,赵海天隔三差五地拿回些钱,名目是奖金补助或者是加班费,隔三差五地拿钱就意味着他要隔三差五地去偷。一般情况下,他采用的是入室的方式去盗窃,这样做好处是:偷的钱多且不易被捉。他又对何连涛教授的案例进行了仔细的研究,悟了又悟,把一些细节铭刻在心。
赵海天是个聪明人,他这么做实际上是给自己找了个护身的法宝,拿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一个懂法的小偷。比如有几回他刚进到人家屋里,就被堵住。赵海天神色自然,坐在沙发上跟人家聊。主人问他,你要干什么?他说,不好意思,想偷点东西,结果没偷呢,您回来了。主人说,你怎么进来的。他这样回答,您家的窗户没关。有时还这样回答,把门弄开了就进来了。
这样一来,主人也很无奈,大多数情况是让他走,不过也有把他扭送到派出所的时候,但警察也无可奈何,他的行为充其量是盗窃未遂,而且态度好,拘留半个月算处罚比较重了。他们怎么会知道,赵海天已经把盗窃的罪与非罪问题研究得相当透彻,连警察都不一定及他研究得仔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赵海天平安无事。
赵海天出事的那天是他妈的生日。一早儿他出了门,他妈在后面喊,儿子,早点回来吃饭啊。他答应了一声走了。
那天他要偷的是一栋豪华别墅,在郊外。赵海天有一个多月没给妈妈钱了,他想今天好歹也要弄些钱回去,再给买点礼物,好好给妈过回生日。
别墅里没人,空荡荡显得有点阴森。赵海天弄开门进到里面。翻找了一会儿,发现了一沓钱,他揣在兜里,又看见了卧室里大大小小挂着好多玉如意,他拿了一块,放进了兜里。他想,正好算是给妈妈的生日礼物了。
这时,门外传来了声音,赵海天想跑却来不及了。以往,他还会赖皮赖脸坐在那儿,不会有什么大事儿,无非让主人一顿臭骂或者暴打,或者扭送派出所,然后在拘留所里呆几天。今天不一样,他妈妈过生日,弄不来钱他没法孝敬她。把钱带走……可主人回来了,跑肯定是跑不掉了。他打定了主意,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心想主人一进屋,拿刀一吓唬,趁他慌乱就可以脱身了。
门开了,一个高个子男人走进来,他是个罗圈腿。
他看见赵海天拿着刀傻站着,骂了一声,操你妈的,你干什么?
赵海天看着他O型的腿,傻站着,一句话没有,身体僵直。
主人猛扑过去,继续骂,操你妈的……
他一拳打在了赵海天的太阳穴上,赵海天倒下去,眼睛一直没动地看着主人,嘴唇努出,呈O形,就像男人的罗圈腿。
他死了。
当晚,几个警察来到了赵海天家。他们问他的妈妈,您是赵海天的妈妈吗?赵海天的妈妈笑了,说,你看海天这孩子这么不懂事,我就过个生日还把同志请来了,这孩子,这孩子……
几个警察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个当官模样的人问,今天您过生日?赵海天他妈妈说,嗯!那个人又说,我们想告诉你,赵海天今天回不来了。
他说着,从兜里掏了些钱,说,没给您买什么,就是这么点意思吧,我们不在这儿了。他把钱塞到她手里。
赵海天的妈妈说,你看你们,吃了饭再走吧。
几个警察没回头,轻轻把门关上。
她追了出来,喊道,那好,等海天回来,你们一起过来吃顿饭啊,告诉他好好工作,你们也得关照他啊。过来啊,过来啊,跟海天一起过来啊……
几天后,公安机关对赵海天的死有了说法:赵海天由盗窃演变成持刀抢劫,受害者属于正当防卫,可以不负刑事责任,这个结论恐怕是赵海天生前没有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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