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年方十八,血气方刚,报国之心切切。
十八岁的陆子静,学会了文武艺,想去行都临安看看那小朝廷的气象,也可结识一些朋友。
当时,除了临安有份《邸报》以外,社会传媒工具几乎无有。大江南北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呢?子静的内“心”和外部世界始终有一个不平衡的杆杠。
父亲陆贺满足了他的要求。这一年,陆九龄带他去游临安城。当即备足银两,打点行装,兄弟俩启程,由青田到抚州,取水路,至金陵,然后从运河到达临安。
南渡以来,临安城格外繁荣。自古道:吴蜀乃天地之偏气,钱塘又吴之一隅。北宋柳卿一词,写尽江吴都会,烟波画桥,风帘翠幕的东南形胜。由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八字绝美,听说那个残暴贪婪的金主完颜亮竟垂涎三尺,命艺匠作画,绘入他自己帅军勒马的尊容,亲笔题一小诗,有“立马吴山第一峰”之句,虎视眈眈,不可一世。
这分明是金国向南宋发出的烽火警报,威胁性的挑战。
但是,俯首称臣因而满足做儿皇帝的赵构却提倡放春,闹灯、游湖、赏菊、观潮、吟雪,一片太平景象。那些官僚、富豪、政客、歌伎、公子小姐、客商番人、赌徒淫棍,争强斗胜,穷奢极欲,日日酒筵,夜夜笙歌,西湖成了“销金窝”,苏堤变作“伤心堤”。
正如南宋诗人林升写的:“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洲!”汴州(即河南开封),又叫汴京,是北宋京都。北边已经变了,南边幻想不变,管他汴州杭州,大宋小宋,屈膝投降和握手言欢,九哥的天下大概坐稳。歌舞升平的人们,酒醉饭饱之余,糊里糊涂,早已把“亡国恨,二圣仇”丢到脑后去了。
几天来,七九哥带着子静游览了六桥孤山等西湖诸景。开头,兄弟游兴很浓颇感新奇。后来,子静逐渐有深层感觉:那翠屏山栖霞岭未必胜过家乡的道义峰;那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六桥与家乡青田桥只不过式样不同罢了。
而那波光粼粼的西湖由于红男绿女的玷污,脂粉味特别浓,哪里有家乡山泉水清洌泥?西湖山水笼罩着愁云惨雾,小民们传言江那边的鞑子兵随时可能打过来而惶惶不可终日。陆氏兄弟只觉不踏实,无心羌管弄晴,菱歌泛夜;也无兴趣醉听箫鼓,吟赏烟霞。他俩看见行都的肥马轻尘,秦楼楚馆,心情格外沉重。
在下榻的招商客店,兄弟俩结识了一位青年诗人杨万里高个子,胖脸,比陆九渊大十二岁,本科进士,正来行都候职。他是江南西道吉水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三人一见如故。陆九龄忙于会亲拜友,拉着弟弟去谒见一些官场大人。无奈子静生性淡泊,勉强应命;能推就推,只说自己年少,无心官场周旋,情愿与杨君万里在客店一杯清茶,促膝长谈…
据传,这些年神州发生了几件大事,震撼大江南北:一是绍兴十九(1149)弑主篡金的完颜亮迁都燕京(北京),发行钱钞,改元正隆;二是宗赵病亡五谷城。至此,作为“人质”的两个大宋皇帝都死于北国冰城;三是去(1155)权相秦桧暴病而死,临终上表:“愿陛下益固邻国之欢盟……杜邪党(指抗战派)之窥觎。”今年三月,高采取万俟尚( mo gl xie))、汤恩退等人的建议,假惺惺地下《罪已诏》,将“讲和称臣”归罪于己,安定民心,钳口有术;四是绍兴十一年(1141)屈死风波亭的爱国将领岳飞抗金事迹广传民间。
高宗与秦桧一伙陷害忠良的内幕逐渐曝光,令人发指;五是今年五月金使高景山、王全过江来临安,名为贺“天中节”(端午),实则指责高宗“沿边买马,招收叛亡,毁弃金陵宫室,阴谋毁约复国”,胁逼割让汉淮之地。赵构软弱。只辩白不敢抗争。金使口吐狂言才漏泄赵桓死讯…高宗掩袖大哭而退……诏令治丧,全国举哀时,大臣陈康伯主战,奏请追查渊圣(赵恒)死因,不可轻让,以挫鞑虏气焰;贪逸苟安者作壁上观,钳口不言。更有内侍省都知张去为非但主和而且劝皇上巡幸闽蜀,避风,散心。如今李纲,岳飞,韩世忠等“国之干城”死的死走的走,半壁江山,风雨飘摇,奈何?
杨万里说:“譬如弈棋,不能让先。一步让,全盘皆输!”二人越谈越气,义愤填膺,长歌当哭这一日,陆九龄、杨万里都走衙门去了。
陆九渊闷得慌,信步钻进了市小街。忽见前面茶肆走廊上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墙。抬头观茶肆上面飘动着一个布招儿,大书“南国弈秋”四字。《孟子》上写有:弈秋是“通国之善奕者也”。谁人如此狂妄,以“南国弈秋”自诩?不是江湖骗子,便是江湖奇人!由于父亲严加管束,不准分心,他从未下过围棋,在家里只有偶尔看六九哥下棋的份儿。
今日不正是学棋的好机缘么?他挤进了人圈,只听阵鼓掌叫好声……两个老者对坐,一盘残局在数子儿。上座的白袍老人容光焕发,下座的黑袍老人嗒然若失:“三局为胜,再让一先如何?”白袍老人呵呵大笑,移开棋枰,露出垫小桌的白布,上面写有“永让一先”赫然四字。“老哥,这不明写着,我是后发制人,金瓯不缺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子静内心一震,这后面五字够人玩味。
华夏中兴有望,民心尚在!他一边看棋,细心揣摩两家棋艺;一边联想起马融的《围棋赋》,沈约的《棋品》,还有杜工部的诗句:“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忽地掌声又起,那黑袍老人又输了,连连打拱:“佩服佩服,名不虚传!小弟连输三局,先生堪称临安第一高手!
陆九渊天赋聪颖。这回有心学艺,了不少,兴趣越来越浓,天天准时去观弈,一连七八日,直看得如醉似痴。是日黑白正杀得难解分…白自袍手借湖风之势一撩,棋上子散局乱。黑袍嚷嚷:“不行不行,这一局我优。”白袍笑吟吟:“老弟莫急,我来复盘。”他重新摆局,恢复原样,似乎一子不差。黑袍点头:“佩服!佩服!子静下意识插嘴:“我看…这儿,还少了两个黑子。”黑袍大惊。白袍大笑:“对对。”随时不慌不忙地搁上两个黑子:“老弟,你少了这两个眼,就要输得更惨了!”一散局,白袍老人独留子静谈话。
他说:“小官人,天天观棋,记性惊人,定是高手!”子静说:“不敢,小可是来学棋艺的。”愈如此,白袍愈感到此人不凡,邀战愈切:“小官人定是名门高足。老朽亮招以来,未逢对手。我今让你一先,与老夫手谈三盘否?”子静拱拱手:“理当求教。不过,容我思量棋路,一周后定来对局。”话音刚落,观众一片叫好;白袍老人托髯微笑,闪动惊异的目光。
告别老人,离开通小街,钻进大书肆,买回一幅围棋,将棋挂在客店墙上,日夜揣摩棋艺。陆九龄忙着自己事,杨万里忙去交友酬酢,由他子静独立考索,棋宫探路……忽大悟:此河图数也!许忻先生赠书中的《龙鱼河图正有这弈路。一黑一白,莫非阴阳?棋圆枰方,莫非天地?强者敢让一先,反之则馁。制胜之道,莫不是争一先?……三百六十一着,含周天之数。千变万化,全在一“心”字……他渐悟,已有了虚实先后、进退、攻守之法,又细细理析白袍的棋路优劣和对策,早已默记融会在心。
一周后,当陆子静幞巾布衣翩翩来到小街时,白袍老人才恍然记起“棋约”,忙理座邀客。说笑间,手谈开始。照例,老人让一先。观众愈来愈多。一时悄然,香烟氤氲,棋子滴嗒,宇宙似乎都凝聚在棋中了。第一局,白袍老人输了,直输得他胡子翘翘几回。第二局,老人开局显然领先,子静失子不少。忽然,棋势一转,黑子一著落枰中,砾虫沙,尽变成风云雷雨,白子又输了。
老人推枰起身,速速收起“永让一先”的布:“怪事怪事,我在临安从未输过。看来,真是山青山楼外楼啊!”子静离席一辑:“先生休怪,小可大胆,第三局我让
一先如何?”白袍老人睁大眼睛,半响不语,接着喟然叹道:“罢罢罢,后生可畏!老朽宁愿领教。”于是,双方换座,再开杀机,重新添香茶。这一局,黑白思精虑熟,争角占腹,合围打劫,阻渡生根,兔跳虎接,侵势攻孤,直杀得难解难分。看棋人神摇目夺,杀棋人思凝手酸。
这当儿,临安不见了,西湖不见了,无边无涯的宇宙,缩成一枰棋,浓缩到双方“心”中。一直到未牌时分,才算定局。白袍老人又输了半目(一个子)!在雷动的掌声中,老人扯下布招儿,亲手交给子静:“小相公,天才!这个名号归你了。”
子静谢过:“名号于我何求?人与万物,皆在无穷之中,全靠心。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侥幸取胜,全在一心!”
老人惊讶万分。小相公的话,既不像孔孟之言,也不像伊洛诸贤的理学,这是谁家之论呢?名师出高徒,亟待打听这位神童的师傅是何路神仙?于是,他拱手道:“敢问小官人系何门高足?”子静道:“赵门。”老人下意识:“哦,也姓赵。”子静道:“就赵先生你啊!”老人大吃一惊:“取笑了!小兄弟怎么知道老朽姓赵?”子静说:“当今天子姓赵。先生不写南赵弈秋,也不写大宋赵弈,避讳也。先生国姓,定为国手!”老人击节:“神童!鄙人确姓赵。请问官人尊姓大名?家住何方?来临安甚事?”
子静答道:“小可来临安游学。姓陆,名九渊,字子静,江南西道金溪青田人氏。我观棋用心,全记着你的套数。正是你老人家教会我弈棋。小可尚未登堂入室,愿拜先生为师……”老人大笑:得英才而教之,一乐也!”子静立即跪地行大礼,老人连忙扶起“折杀老朽也!”
“南国弈秋”的赵老先生收了一位高徒,佳话传遍了临安城。此事也得到七九哥陆子寿的支持,杨万里的赞同。子静聪慧过人又虚怀若谷,学弈十分用心,又“悟”了不少。赵老先生满心欢喜,恨不得竭尽生平所学,授以《古棋经》:以“平上去入”分四隅。铉改为十九字,易简易记,变幻莫测,稳操胜券。子静再拜谢过。
先生一日兴起,带徒儿上了葛岭,在那抱朴子炼丹旧址的古松下,携壶焚香,静坐手谈,三朝不倦,然后浮一大白,酒后长啸,手指棲霞岭下,问道:“子静,你可知道那伤心去处?”子静道:“我听说那是岳少保长眠之地。”老人又问:“你可知道老朽为何近年改穿白袍?”子静道:“愿闻其详。”老人道:“秦桧谋害岳飞,天理难容,死有余辜!岳少保生前爱穿白袍,洁白无瑕,此乃天地正气。弈为用兵,星罗宿列,争先为胜。非高手千万让不得!若借口让先,骗人骗已,贪图苟安,无制胜之策,将不可收拾。弱者让先,终将惨败,此弈道之真谛也。下棋,可以让一先;对敌,只有争一先,才能收复失地,实现岳少保遗愿:还我河山!”
丽日长天,松风流云,淡妆浓抹的西湖就像西子一样在敛再拜。
白袍老人的身影忽地高大起来。陆子静肃然起敬:民心未死,大宋当兴,民间有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