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门人黄以方录

卷下·门人黄以方录

  钱德洪序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癸末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剎,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席,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剎,徒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每临别,先生常叹日;“君等虽别,不出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跳跃称快。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从游者虽众。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虽讲学日久,孚信渐博,要亦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申变无力,亦自有不同也。”

 门人黄以方录

  〔1〕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余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或问“学而不思”二句。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思之。‘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与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2〕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已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工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3〕先生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

  〔4〕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先生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了。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又曰:“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是做得,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5〕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艰”二句为问。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惟艰’;”

  〔6〕门人问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学之”,又说个“笃行之”,分明知、行是两件。”先生曰:“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意。”又问:“《易》‘学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学存此天理,则此心更无放失时,故曰:“学以聚之。”然常常学存此天理,更无私欲间断,此即是此心不息处,故曰“仁以行之”。”又问:“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却是两个了。”先生曰:“说“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为私欲间断,便是“仁不能守”。”又问:“心即理之说,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谓心即理?”先生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先生因谓之曰:“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英义于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又问“圣贤言语许多,如何却要打做一个?”曰:“我不是要打做一个,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圣人皆是一个,如何二得?”

  〔7〕“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

  〔8〕以方问曰:“先生之说“格物”,凡《中庸》之“慎独”及“集义”“博约”等说,皆为‘格物”之事。”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独,即戒惧;至于‘集义’‘博约’,工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数件都做‘格物’底事。”

  〔9〕以方问“尊德性”一条。先生曰:“‘道问学’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静以‘尊德性’晦人,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与道问学’作两件且如今讲习讨论下许多工夫,无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岂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问学,问学只是空空去问学,更与德性无关涉?如此,则不知今之所以讲习讨论者,更学何事!”问“致广大”二句。曰:“‘尽精微’即所以“致广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极高明’也。盖心之本体自是广大底,人不能‘尽精微’,则便为私欲所蔽,有不胜其小者矣。故能细微曲折,无所不尽,则私意不足以蔽之,自无许多障碍遮隔处,如何广大不致?”又问:“精微还是念虑之精微,事理之精微?”曰:“念虑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10〕先生曰:“今之论性者,纷纷异同,皆是说性,非见性也。见性者无异同之可言矣。”

  〔11〕问:“声、色、货、利,恐良知亦不能无。”先生曰:“固然。但初学用功,却须扫除荡涤,勿使留积,则适然来遇,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矣。”

  〔12〕先生曰:“吾与诸公讲‘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讲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诸君听吾言,实去用功,见吾讲一番,自觉长进一番;否则只作一场话说,虽听之亦何用。”

  〔13〕先生曰:“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14〕一友举佛家以手指显出,问曰:“众曾见否”?众曰:“见之”。复以手指入袖。问曰:“众还见否”?众曰:“不见”。佛说还未见性。此义未明。先生曰:“手指有见有不见。尔之见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闻上驰骛。不在不睹不闻上着实用功。盖不睹不闻,实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功夫。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功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着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亦。岂以在外者之闻见为累哉”?

  〔15〕问:“先儒谓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同一活泼泼地。”先生曰:“亦是。天地间活泼泼地,无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无往而非道,无往而非工夫。”

  〔16〕先生曰:“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症,恐终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

  〔17〕问:“近来妄念也觉少,亦觉不曾着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先生曰:“汝且去着实用功,便多这些着想也不妨,久久自会妥帖;若才下得些功,便说效验,何足为恃!”

  〔18〕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处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

  〔19〕“夫子说“性相近’,即孟子说“性善’,不可专在气质上说。若说气质,如刚与柔对,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则同耳。人生初时善,原是同的,但刚的习于善则为刚善,习于恶则为刚恶,柔的习于善则为柔善,习于恶则为柔恶,便日相远了。”

  〔20〕先生尝语学者曰:“心礼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

  〔21〕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请问。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甚么是天、地的心?”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甚么叫做心?”对曰:“只是一个灵明。”“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地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辩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鬼、神、万物尚在何处?”

  〔22〕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先生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汝中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工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说本体。”先生然其言。洪于是时尚未了达,数年用功,始信本体、工夫合一。但先生是时因问偶谈,若吾儒指点人处,不必借此立言耳。”

  〔23〕尝见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门,退坐于中轩,若有忧色。德洪趋进请问。先生曰:“顷与诸老论及此学,真圆凿方柄。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终身陷荆棘之场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说也?”德洪退谓朋友曰:“先生诲人,不择衰朽,仁人悯物之心也。”

  〔24〕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与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结果了此生。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

  〔25〕又曰:“此道至简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诸掌乎:’且人于掌何日不见,及至问他掌中多少文理,却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讲便明,谁不知得:若欲的见良知,却谁能见得?”问曰:“此知恐是无方体的,最离捉摸。”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

  〔26〕问:“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门弟子否?”先生曰:“亦是实话。此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圣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人胸中窒碍,圣人被他一难,发挥得愈加精神。若颜子闻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问难:故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故曰非助。”

  〔27〕邹谦之尝语德洪曰:“舒国裳曾持一张纸,请先生写‘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悬笔为书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顾而笑曰:‘国裳读书,中过状元来岂诚不知身之所以当养,还须诵此以求警。’一时在侍诸友皆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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