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清明节临近了,总不由自主想起逝去的亲人,最近几天想得最多的是祖母。想想时间过得还是快,我还记得送别祖母那天早上,天空是灰色的,今天也是。可一晃眼呀,祖母离开我们已经三年多了。按照老家的习俗,原本去年冬天就该给祖母迁葬修墓的,因为如今父亲行动不便,几个叔叔、姑姑的时间又总凑不上,所以大家商量着往后推两年再作打算。据说祖母的墓地,是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就选好的,他亲自带着二叔去做的标记,此后每年二叔都会挑个日子背上锄头去修整那个位置,说起来也有几十年了。
祖父对我而言是个传说,在我出生前的几年,他就已经仙逝了,旧时家徒四壁,并未留下任何照片和画像。每年只在过年和清明的时候,才能听到关于他老人家的故事。比如说,祖父懂中医,曾用草药偏方救过许多人,曾有算命先生预言祖父只能活到五十九,却因着他行善积德增加了三年寿命,去世时年六十二岁;还说祖父懂得些许堪舆之术,寻得的不少风水宝地,无私奉献给了祖母的娘家先人,因此舅爷一脉才能从山沟沟里跳出龙门,在大城市生根发芽。当然,传说的色彩十分浓烈,也就为祖父的形象更增添了几分神秘。在亲人们的描述中,祖父是高大的、神采飞扬的、才华横溢的,性格爽朗且自带威严,可由于没有任何影像记录,在我的脑海里祖父就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与之相比,祖母的形象则是具体很多,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祖母六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是半白的,总是扎个发髻在脑后,头上会包一块客家阿婆都有的头巾,身上穿的是老式的蓝色粗布短衣和长裤,斜开襟带盘扣的那种,脚下一双自己做的黑色布鞋。祖母走路永远是挺直腰杆的,她出门必备两样东西,一个是米袋改制的一个包袱,通常背在左边肩膀;另一个是一根用了很久的木杖,表面都磨得圆润光滑了,木杖是多功能的,一般情况下可以当手杖用,要是去集市上买的东西多了,它还可以当扁担用。祖母的身高在南方女性来说,算得上高大,性格也是温和的,反正我没有见过她老人家发脾气,想起她的时候,浮现在脑海里的也总是她的慈祥的笑脸。
从外表上看,祖母与普通的农村老太太别无二致,只有亲近相处过的人才知道她的不一样。我记得小的时候,我每次回老家总是要大声呼喊:“阿jia(音同‘甲’)!”通常好喊好几句,祖母才会有反应。父亲说过,祖母年轻的时候得过脑膜炎,那时候没有现在的医疗条件,所以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除了听力严重损伤之外,祖母的脑神经也受到损害,经常是脑筋不清楚的,偶尔也会有幻听和幻觉。村子里有人会议论,说祖母是个疯子,我们家的人是从不理会这种说法的。和祖母相处的二十多年里,我从未见过祖母有情绪失控或行为失控的状态,只是因为听力不好,很难能够与人进行正常的交流,常常会有答非所问的情况。也因此,从小到大,我几乎也没能和祖母有过正常的言语交流,所有的情感传递,是通过表情和动作完成的。疾病损伤了祖母的健康和记忆,她不记得自己的年龄,也不记得孩子的出生日期,所以,我的父亲、叔叔和姑姑们,都搞不清楚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登记户口的时候都是估计的日期。父亲说,他以前去祖母娘家的村子里拜访过一些长辈,打听过很多关于祖母的信息,得出比较可靠的信息是,我父亲出生的那一年,祖母28岁。父亲出生于1955年末,倒推计算的话,祖母应该是1927年出生的,祖母是2017年离开我们的,终年90岁,称得上是高寿了。
祖母的一生算是坎坷,小的时候因为家贫,被卖到别人家做童养媳,一直到二十多岁才被亲人寻回。这段历史,我们家族几乎没有人清楚具体是怎么一回事,都是隐约听老辈人闲谈时说起,讳莫如深,也没有人去深挖,毕竟也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祖母生病之后,记忆更是产生了混乱,她大约也是不愿再回忆的。所以,就连父亲也不清楚,在他之前,祖母是否养育过其他的孩子,反正在我们家,父亲就是长子,祖母和父亲的感情也最为深厚。祖母并不与我们同住,父亲在成家之后就搬到了镇上居住,祖母偶尔会来探望,却从不留宿,这一点她很执拗。她认准了生活了数十年的老房子,那才是她的家,所以她一直都随在老家生活的二叔一起住,从不肯住我家。在我很小的时候,和祖母并不十分亲近,因为不能够交流很顺畅,小孩子会觉得沉闷,所以大多数情况都是打个招呼,握握手,然后就跑开了。祖母虽然因为听力不好,不喜与人闲谈,但不影响她的日常生活,需要表达的时候,她可以说话,听不清楚别人说话的时候,她可以依据表情和动作理解对方的意图。我记得祖母经常在赶集日的时候,会到我们家来吃午饭,她会给我和弟弟带些零食,通常是饼干水果之类的。某个夏日的中午,我们放学回家,祖母已经在家里了,她见我们回来了,高兴地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冰激凌递给我和弟弟,比划着让我们赶快吃。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震撼的事情,我们从没想过祖母居然会给我们买冰激凌,还知道要买回来要放进冰箱!简直不可思议,我们以为祖母是不懂得这些的,其实她什么都明白,只是她不会表达而已。我们渐渐长大,祖母带来的零食,我们其实已经不爱吃了,但每次祖母过来,从她那个特制的包袱里拿出小零食,我还是高兴地接过来,当着她的面打开包装吃起来。她老人家看着我们吃零食的样子,表情很欣慰的,就是不说话,我也知道祖母是高兴的,我愿意让祖母高兴。
印象中,祖母在我们家长住过有两次,一次是1998年,祖母因为胆结石住院,手术之后,父亲担心祖母在老家养病营养跟不上,所以收拾了一间屋子,祖母出院就安排在我们家休养。那个年代并没有现在物质那么丰富,二叔家住的还是泥砖盖的瓦房,一个月也吃不上几顿肉,三叔一家在外打工,而那时我的小叔刚成家,在镇上租房住的。身体虚弱的祖母,是不排斥这个安排的,休养了一段时间之后,身体恢复了,她就不愿意了。在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祖母悄悄收拾了包袱,拄着她的木杖,回了老家。另一次,大约是2008年前后,几乎是同样的情景和缘由,也是祖母因病住院后,父亲把祖母从医院接回我们家。这一次住的时间有点长,她也常常吵着要回家,说担心房间里的钱被别人拿走。父亲为了让祖母安心住下,特地回到她的房间去翻找她的私房钱,其实祖母的房间东西并不多,父亲花了半小时把床和柜子都翻了一轮,楞是没找到一毛钱。正当他觉得有些挫败的时候,抬头看见一个破旧的蛇皮袋子挂在窗边,父亲想,该不会藏在这里面吧?他打开蛇皮袋以后,发现里面有各种零碎的物件,针线包、毛线球之类的,还有一个方便面袋子卷得好好的。父亲打开这个袋子,发现里面还有一层红色塑料袋,再打开还有一方手帕,果然里面裹着的是一千多的现金。父亲把钱重新装好,连同蛇皮袋一起带回我们家,祖母一见到这个袋子就眉开眼笑,开始捣鼓这里面的玩意儿。祖母愿意做手工活儿,织毛衣、拖鞋,纳鞋底之类的,她的技术并不很好,但是她愿意做,大约是打发时间,又或者是一种寄托。我很羡慕祖母这种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样子,可以不顾世俗眼光,专注做自己的事情,反正别人说什么她也听不见,自己高兴就很好。
祖母八十多岁的时候,已经不太认得我是谁了。某年春节,因为值班,我大年初一的中午才到家,一进屋,祖母拉着我母亲的手问,这是你儿媳妇哇?全屋子的人哄笑,母亲在祖母耳边大声说,这是你大孙女儿啊!祖母笑笑,我坐在她身边握了握她的手,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见,反正我俩都挺高兴的。我最后一次和祖母的亲密相处,是在祖母最后一次住院的时候。因为摔跤导致盆骨和小腿骨骨折,祖母年事已高,医生并不建议手术,只能在医院保守治疗。我请假回老家,第一时间去医院探望,在医院陪护了一下午。祖母依然不记得我是谁,因为疼,她的脾气还挺大,不愿让护工碰她的身体。那个阳光暖暖的午后,我和护工阿姨合作,一边哄,一边帮她擦洗身体,换洗衣服,几乎是我当她孙女这么多年,第一次为她做贴身的服务。最大的感觉是祖母变矮了,变小了,脾气也跟小孩一样任性了。那一次我发现父亲头发也白了许多,其实啊,父亲也已经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可是有祖母在,他依然还是可以扮演孩子的角色。我能感觉到,父亲已经做好了和祖母告别的准备,我们所有人也都知道,可能祖母挺不过这一关了。
祖母走的那天,天气挺好的,虽然很冷,但是阳光很好。医生建议可以回家了,父亲请医院安排了救护车和护士,一路陪护着送祖母回老家。进家门的时候,护士姐姐叫醒了祖母:“阿婆,我们到家了。”祖母很虚弱,但是她知道回家了,露出了笑脸,她高兴的。所有人也都跟着笑了,我们都知道祖母最恋家了,每次离家久了她都会闹脾气,只有回家她才最高兴的。回家的那天下午,祖母就走了,去得很安详。后事是一早就备好了,一切按程序进行,90高寿的老人,是喜丧,所有人都接受她离去的事实,反而没有多少悲伤。
我第一次参加丧礼,就是祖母的丧礼,我发现其实父亲也不太懂丧礼的习俗和程序,都是依着主事人的指引去做的。为祖母守夜,我们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回忆着祖母的一生,听他们讲关于祖母的故事,有好多都没听过的。那一夜,漫长又短暂。第二天,天色灰蒙蒙的,一大早我们就出发去殡仪馆送祖母最后一程。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去殡仪馆,萧瑟肃穆的地方,送别亲人的车队,来来往往,得排队叫号,也是因此我才第一次知道祖母的名字。当了她二十几年的孙女,只知道叫祖母,真的不知道她的大名是什么,诨名倒是听说过几个。当祖母的名字出现在显示屏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次,是永别了。
去年,父亲因为一场大病住院,母亲说,父亲手术的那天晚上,她梦到祖母了。梦里,祖母像多年前住在我家时候那样,坐在灶台前烧火,拿了个红包递给母亲,说,去给阿狗(父亲的诨名)买点鸡蛋,补充营养。母亲后来跟我们说,祖母还是挂念着你父亲的,这么多年了,她老人家最挂心的一直还是你父亲啊!父亲听了很高兴的,我想我大概能够理解父亲的心情。我还记得某年春节,已经不记得我是谁的祖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父亲,说是压岁钱。父亲笑着接过,那年春节,我们刚给父亲过完六十大寿的。
想起毕淑敏的一篇文章的一句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父亲是幸运的,祖母也是。
愿祖母在天堂安好!愿父母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