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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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点,比尔一如往常,在挤地铁上班的时刻望着身旁素不相识的面孔,煎熬地嗅着封闭空间里不同女人身上彼此抵触但又相互交杂的香水气息,奇怪,明明第一次见,周遭不同的面容,却好像与昨天无异,与过往相同空间地点见的每一个都无异,连姿态神情都如出一辙。低着头,一手插兜,一手拿着手机,手机连着耳机,毫无波澜的眼里溢满了疲倦以及熬夜晚睡的红血丝。乍一看,只让人觉得他们是被这个城市无声淘汰的一员,但比尔瞧着正对面卷发红唇妆容精致的女人手里八万块的包,身旁中年男性手腕上十万块的表时,比尔对刚开始的判断臆测有些动摇。果不其然,在地铁离城市中心最近的一站稍作止步时,车上的卷发红唇女郎,西装领带男士,以及所有将醒未醒眼神迷离的同行者,都像冒险者看见难得一见的星辰大海般,抖擞了些许精神,起身,行走,勇往奔赴那不知是战场还是手起刀落不见血的城市“屠宰场”。

比尔望着他们,亲切地好似望着自己的影子。

又是最后一分钟到公司打卡,最后一个挤上电梯,比尔想着自己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喜爱的事业应付懈怠时,“叮……”电梯门开了。

刚进办公室,主管便来询问昨天的策划进展状况。那是一个三十五岁的中年男人,从比尔进公司起就他就已经顶着一头及肩泡面卷发,话语间油腻奉承,当然,仅对上司如此。比尔最讨厌他骂人的时候阴阳怪气,明明字里行间“婊子”“鸡巴”之类脏话半句不离,说出口时却面露微笑如同夸赞你一般,就像一道点心掉落在地,沾了你从洗手间回来在身旁走过时鞋底遗留的水渍,令人反胃,却不得不边吃边拍手叫好。

比尔回答说熬夜写完了,只见主管将面上的笑容溢到最大幅度,乍一收,以最快的语速带着领导发话的语气训斥道,“你怎样做的,我不管,我只知道你再不去办公室,以后就再不需要熬夜了。”他说“再”这个字的时候,故意拖长了语速。

看来,今天该是和往常一样,并不会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事情发生。

比尔负手低头而立,像个谦恭的仆人站立在老板办公室桌前。一分钟有时候很短,有时候却好似一个世纪般漫长,比尔不由得想起儿时等待自己惧怕的凶狠而杀伐决断的数学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且带有处罚时的情景,但与此刻相比,又深觉是小巫见大巫。听见桌上文件夹向前推的摩擦声后,他稍稍抬头。比尔知道,黑眼圈红血丝全白费了,推开门的一刹那,好似衍带着比尔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声音响起。

“等等……”

声音略带停顿,比尔在等待着希望的回音,抬头却看见老板甩了甩手中的笔,间或发出悄不可闻由鼻尖发出的哂笑声,老板届时望向比尔。

“叫你主管进来。”

侥幸这东西,微妙得很,要么像个惊喜悄然降临,要么不如不发生。

面对主管的口沫飞溅,比尔早已做到面不改色习以为常,他甚至留有闲心观望偌大办公室内其他人此时的情景,反正佯装低头,眼睛瞟向哪处,脑子想些什么,主管是瞧不见的。

莉娜把手抬起,正欣赏着自己刚做的指甲,一个个指甲盖圆润鲜艳,但不知对于她刚到手的富二代来说,她到底是蚊子血还是朱砂痣。安尼依旧在查看股市的行情,想着何时能一夜暴富。米娅总是很忙,忙着看星座运势,忙着抢关注蹭话题热点,忙着找关系跳槽。每个人都像机器,只是有些在卡着齿轮运作,有些在偷觅表面清闲,和地铁里那拨人一样,换了个地点,也就褪去疲倦枯槁的面容,取而代之的是故作轻松或愈加紧绷的姿态,但哪个才是真正的自我,只有一层层面具下的自己知晓。

下午三点,主管带比尔一同去面见客户,工作谈完后,已到饭点,比尔便随主管及客户一同吃饭。席间,主管用一贯的奉承阿谀伎俩将客户夸赞上天,比尔独自坐在一旁喝了点酒,微微醺醉间,主管与客户的声音渐渐如蚊虫般淡了去,觥筹交错间,城市的白昼隐去,夜色醒了过来,送离客户后,主管与白天毫无二致的骂声立即在耳边响起,比尔借着酒意冷哼一声没有理会,叫了车来踉跄着离去。

回到家中,妻已褪去白天凌厉的装扮与妆容,散着长发素着面容在桌案前继续一天的收尾工作,比尔借着酒意,从背后抱住妻,叫了声妻的小名,说这才是我最初喜欢你的样子嘛,你白天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可真让我看不惯。妻闻到了耳后传来的酒意,顿时愠怒且气急,推了一把比尔说道,我当初怎么会看上你这个窝囊废,你看看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妻下个月就满三十岁了,她原本是个极温婉的人,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易怒而面容狰狞。倒在地上的比尔也不恼,从认识妻的那一天起,他从未对妻恼过,他很爱她,一如既往地爱她,只是他俩已经很久没做过爱了。

比尔也不记得从何时开始,他与妻之间生了隔阂,许是那段时间比尔失业,在家长期对妻吐苦水开始,许是妻褪下了家居服换上了修身伶俐的小西装开始,许是妻为他求来了此刻的这份工作开始,许是外头人说自己吃软饭开始,比尔不记得了,酒劲儿上来了,他以前可是个滴酒不沾的模范丈夫,妻不止一次说过,她就喜欢比尔人前人后都正人君子的模样做派,但瞧着自己如今好似街边醉鬼无赖的样子,比尔羞愧起来。他边讥笑着自己边从冰凉的地板上挣扎起身,妻坐在桌前没来扶他,比尔只好余力踉跄着走回了房间,当身体的全部重力都倾倒在床上后,比尔望着天花板,他有些失望,对自己失望,对周遭人与物失望,对妻也失望,但除了失望,好像什么都改变不了。几分钟后,在眼皮挣扎不住盖上的那一刻,比尔缓缓露出了一天中仅有一次的满足微笑。

比尔推开门,走进一个房间,这段时间,比尔常来这个房间,房间里有个女人,她和妻有些不一样,他很爱这个女人。

“你来了。”女人面容明净,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素雅的衣服,款式有些旧,但干净整洁,“你最近来这儿可是越来越频繁了,吃什么,还是炸酱面吗?”女人在厨房边忙边问道,此时,她的目光扫过来,两人对视一眼,比尔笑着点头,走到女人身后抱住她说,“我很想你。”女人没有抗拒,“你也只有不开心的时候才会出现,最近怎么了,说说吧。”

“小雅……”他叫着女人的小名,“你觉得我变了吗。”

女人望着比尔从身后缓步走到沙发上,他才三十出头,如今却好似有四十岁才具备的疲倦,她感觉到他今天喝酒了,“谁都会变的。”

“是啊,谁都会变的。”比尔卸下全身的气力与平日里的防备,瘫倒在沙发上,头不自觉的往后仰,眼神注视着上方,好似思索又好像喃喃自语般说道,“就连小雅你也会变。”

炸酱面好了,女人将它端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比尔并没有起身,她望着比尔因出神而失去光彩的双眼,“我也会变?那你说我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片刻后,比尔侧过头,望着面前女人明净的眼,有藏不住的爱意亦有不可回避的探寻,他想看看,这个女人此时脑海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此后又会想些什么,她未躲闪与回避,没有其他人在,空气像是静止了般,两人就这么对视着,比尔打破寂静道,“你以后会变得很不一样,变得漂亮爱打扮,变得爱发脾气爱闹,变得让我感觉你已经不爱我了。”

说完,比尔收回目光,望着几案上的炸酱面,“变得连你最擅长的炸酱面都不会做了。”

“那你呢,你会变成什么样?”女人诘问道,语气少了几分温婉。

“我……也会变成你不喜欢的样子。”比尔垂下眼帘,继而闭上眼,女人窥见他眼中的沮丧与疲倦,她心疼他,挪动了身子将头靠在他肩上,手亦覆上比尔的手背,“无论你我会变成什么样,你记住,我一定是爱你的,这不会变。”“我一定是爱你的……”比尔紧闭着双眼重复女人的这句话,念叨着,思忖着,笃信着。

比尔感觉到一束刺眼的光照向他,眼皮挣扎着最后睁开了。身上已经换上干净的衣裳,起身发现是妻将窗帘拉开了,此刻她坐在床边,“你昨晚一直高烧,本来就不能喝酒逞什么能呢。”妻怨念着,但没了昨晚的尖锐戾气,多了几分以往的温婉,继而说道,“你这几天一睡着就念叨着炸酱面,起来吧,厨房做好了。”妻说这话的神情和以往欢喜地做完炸酱面给自己吃的神情是一样的,“还喜欢说些胡话。”妻并没有说比尔到底说了哪些胡话,但比尔知道。他收回忆起往昔的思绪,发现妻今日穿着好像也和昨日不一样,比尔盯着妻,诧异又惊喜地挪不开目光,他俩连相互依偎的时刻都许久不曾有了,妻有些不自然,她起身离去,走出房门前,比尔叫住了妻,“小雅……”片刻后,比尔望着妻的背影,“我们好好生活吧,和以往一样,不与谁比了,不争谁输谁赢了。”妻听完便走了,出门前一刻,比尔看见妻点了头。

比尔倚坐在床上傻笑,好像很久都没这么开怀笑过了,看来以后不必经常去那个房间了,妻从房间走出来了,昨晚疲倦颓丧的比尔就永远留在那个房间吧,新的一天开始,一切都值得期待。


文/佐木

公号:佐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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