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也许,我从来都没有好好认识过他。

老匡的前二十年过得怎样我不知道,不过结合那个时代以及爷爷的家境来看,断然是不会好的。他自己时常在饭桌上说十五岁就要去船型山挑煤,揣两个红薯,一根扁担,两个布袋,几十里山路,一百斤煤。

很多年里我就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对于大人们的教诲表示出无知和不屑,有时候甚至会作出让他哑口无言的反应,谁叫你生在了那个年代!

直到我十几岁的时候因为船型山里的一个远房亲戚过世,我跟着大伯父一行人从早上六点走到下午两点,走到双腿发软、双脚起泡,才对面前的那座大山以及老匡儿时的人生经历有了一点点真实而浅薄的认知。

前段时间贾玲拍的《你好,李焕英》大火,让我们都重新认识到母亲从前是小姑娘的事实,却少有人明白,其实那个向来沉默不语的父亲,也曾是个翩翩少年。

二十四岁的时候,老匡成为了我的父亲,准确来说应该是养父。这其实有一点奇怪,我和他既不是两个家庭的重组,又不是简单的养育我。就是……在我很小很小,小到没有记忆的时候他就承担起照顾我以及我年迈的爷爷的责任,并对我视若己出,甚至于对我的疼爱程度较之他的亲生儿子和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时候我不过两岁,母亲二十二岁,生父因肺病去世一年,再往前一年是我并不年迈的奶奶过世,那时我身体也不好,数次在鬼门关徘徊……接连的变故让这个昔日美满的家摇摇欲坠,这他是知道的,他甚至还讲了许多我生父和这个家的故事,所以这对他而言完全不是个“聪明”的决定。

我很多时候试图去想象那个时候的苦痛,可这根本无从想象,只是后来长大些隔壁的叔叔婶婶每每见到我,都会哀叹: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跟你爸简直一模一样。那时候你才一岁,我们都以为你活不了,还以为你妈会一走了之,她那么年轻,好像才二十一二岁吧!不过我们都没想到老匡会来……

他们总是不约而同的说这几句话,末了,还要摸摸我的脑袋说,长大了要对你妈和你爸好,知道吗?

在我三岁时,有了妹妹。

据说那一年全家只有一袋稻谷糊口,老匡每天都吃用麦子从面坊里换来的土黄色的面,或者吃没有甜味的黄皮红薯,吃到吐。以至于后来他从来不爱吃红薯,我跟妹妹会吃着米饭笑他,只有土里土气的山里人才不爱吃红薯,城里人还求着买着吃哩!他就会笑说,等你们成家了,要大鱼大肉伺候我。

当然,这段岁月我也是长大后听他们讲述的,我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能记得多一些,对于老匡是不是就能多一些理解和宽容?

关于老匡的真实记忆在七岁。

那时候我们村的小孩都被送到很远的村子读书。我们家处在一条必经之路的路边,每天早上可以看到几十个小孩陆陆续续成群结队呼啸而去,有的勾肩搭背,有的滚铁环,有的赛跑……虽然条件很苦,天亮就要出发,还要带上饭盒、米和咸菜,然后在校长家的炉子里蒸午饭吃,晚上再又成群结队回来,但是小孩子在一起总会莫名的欢乐。

那时候我成绩不好,是那群孩子里很淘气的一个,淘气到声名在外,路边的很多孩子和家长都知道我的存在,因为在我七岁那年就胆敢公然冒犯我的班主任——周先生。

这个班主任素来以严厉著称,不过倒也因此而严师出了很多高徒,所以老匡执意要将我送到他的手里,说了很多好话,并嘱托一定要严加管教,最后周先生才勉强同意,收下了我这个连基础拼音也不会写的后进生。

说是班主任,其实他承担了我们班所有科目的教学和管理工作,不过这所有科目也仅包含语文和数学。

周先生有一根竹茎儿,就是用蓝竹的根做的戒尺,长长的、软软地,扬起来在空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吼声,倘若有人开小差或者回答不上问题,按惯例手心需要接受3至5次的鞭笞,有时候会打到流血。

那根鞭子全校的人都很怕。

不过那次我居然公然挑战了他的权威。那天因为没写作业,被他留堂。他说,不准吃午饭。我拿着一瓶咸菜,跟他讨价还价,我去吃了回来补上。他出于意料地一愣,自然不肯。我就拿着菜瓶朝教室门口跑,被他一把拽住,并夺走了我捧在手心的菜瓶,他再次放话,今天你必须写了才能去吃。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猛的把桌子推翻了。

当然最后胜利的还是他,不过我也就此一战成名,被所有老师所认识,也成了同学们的笑话。

那时候很疯,很爱玩儿,走路要走在十几个同学的最前面,跟六年级的同学打架也一点不惧怕,看到车就要跑着翻上去……

而他和母亲不停的为我的淘气善后,比如,被三番五次叫家长。比如,跟人打架要么是赔礼道歉要么被打了向别人讨要公道。比如扒车就要在堂屋中间面壁,家家户户的堂屋正中都用毛笔写有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如此总总!

所以成绩自然是好不了的,年年都是不及格的分数,因老匡是念过高中的,所以他有能力教我。每天下地回家,便问:今天周老师教的什么?有没有在学校挨鞭子?吃罢晚饭就在昏暗的灯光下帮我温习功课。

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缘故,成绩慢慢变好了,性格也没那么顽劣,待到三四年级,可以考及格的分数,虽然也不是什么好成绩,但他信守承诺,有一次从镇上赶集回来,带给我一副乒乓球拍,我如获至宝,终于不用木板打球了,后来代表学校到镇上和周围十几所学校的同学打比赛,得到了人生的第一张奖状,直到现在那张奖状还挂在老家卧室凹凸不平的墙上。

印象中老匡很少对我说教,总是以身作则,潜移默化。时至今日,能记得的也不过两句话,一条是关于个人的,叫做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二是关于人情世故的,唤做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也许是那时候的他尝尽人情冷暖,把家里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于是常常嘱咐我,务要惜时奋进。

几年以后,小学毕业竟然考到了全班前三名,后来参加工作周先生退休,我们还保持有联络。

也许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不过老匡为数不多的教诲却时刻铭记在心,后来我将QQ签名改为: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算作是一种回应。

我十二岁时,有了弟弟。那时候日子稍稍好了起来,有吃有穿,无灾无病,一家人在一起生活有了温度。

老匡会照相。那时候照相是一门生意,我生父照相,大伯父也照相,开了一间照相馆,并很快就得以在镇上盖起了三层小洋房,随后又很早就在县城买了店铺和楼房。

老匡照相的手艺不知源自于谁,但生父去世后留下了相机,他有时候也会拍几张,我们三兄妹是主角。家里留下了很多弟弟儿时的照片,有双手攀在脐橙树上的,有脖子上围了一条玩具蛇的,有三姊妹并肩蹲在院子里的……直到后来我们兄妹慢慢长大,越走越远,那个黑白的老式相机才彻底荒废,锁在了衣柜的最深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不过至今回想,哪怕智能手机已经如此盛行,人手一部,上千张的相册里也没有一张是关于他的,更没有一张属于我们这对特殊父子的合照。

从我上初中开始,家里的压力就明显大了起来。老匡就开始常年在外,找活挣钱。有时候是浙江温州,有时候在南部广东,有时候在高原新疆,有时候在北部山西……天南海北,哪里有活就去哪里,什么挣钱就干什么,有时候是修公路,有时候是搞建筑,把水泥灌进钢筋混泥土里,有几年在肥料厂,具体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每年他都是寒冬腊月的时候回来,元宵未过他就又卷起铺盖,背起那个不知道背了多少年的包去往下一个地方。

他的生日在农历的正月二十九,所以很少在家过生日,每次都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以怎样的方式度过的。

因此,在我的整个青春时期对于他的记忆都很模糊,他更像是一个符号,只有在学校填家庭信息的时候会想到他,只有在需要交学费的时候才想到他,只有在冬天的时候才会想到他。而他工作时候的样子,我甚至只能通过别人的形象去脑补,比如:头顶一个黄色安全帽,手里提着奇奇怪怪的一堆家伙事,班衣上常年蒙上一层灰。比如:他很那么矮,会不会力气不够,因而受到监工的呵斥?这些是我从来都不曾见到听到,但我相信一定无差别地发生过的。

有一年,他没出远门,那年弟弟刚上小学,我念高三。那时候房产热蔓延到我们所在的小镇,新修了很多楼房,扩建了车站和广场,他便留在小镇的工地上做事。

我们在镇上租了一间房,二十平,房间的两头摆了两张床,一张是亲戚淘汰下来不要的,一张是他花了一百二十块钱买的,中间一张老式木制方桌,桌子下边嵌四块夹板,可以推拉,据说是爷爷留下来的,后来传给了大伯父。侧面靠墙一个旧式衣柜,几个高矮、颜色都不成套的木制凳子,一个煤炉支在楼梯的转角,那时候妹妹在另一所中学念初三,我们四个人挤在既是餐厅、厨房又是卧室和客厅的房间,夏天炎热的空气从楼顶渗进来,令人窒息。

至于为什么要到镇上来租房子,一来村子里住户逐渐减少,大量外出务工,有钱了的自然也就搬走了,也没有教学条件。二来当时“起跑线教育”已经逐渐流行,很多家长在外租房子照看儿女读书望子成才。老匡自然也不甘示弱,吃糠咽菜砸锅卖铁也不能苦了孩子的教育。

为了我能吃口热饭热菜,我也就告别了吃咸菜开水泡米饭的日子,成了班上少数的几个走读生之一。因为高三晚自习下得晚,下课回家将近十一点,除了正常的一日三餐,老匡和母亲会在每天夜里十一点准时起床,支起楼梯间的炉子为我煎两个荷包蛋,在我洗漱完毕之后端到我面前,冒着葱花的香气。吃罢夜宵,我拧开台灯,趴在那架软软的床上继续温习功课。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荷包蛋的香味,每年回去务必要母亲再煮一碗。

那一年日子很苦,压力很大,但后来才忽然明白,我的苦终究是短暂的、充满希望的,而他们的苦呢?无穷无尽,他们的一生都是高三!

好在考上大学,成了当时村里极少考上大学的人之一。他和母亲的开心都写在脸上,拉着我的手感慨,若你生父和爷爷在就好了!

之后我就越走越远,越来越少回家了,常常只能在春节的时候见到他,跟他一起杀鱼宰鸡,做团年饭,贴对联,放鞭炮,上坟祭祖,走亲戚……

他很怀旧,每次上坟的时候都要跟我一一介绍说,这是男祖祖,这是女祖祖,这是太祖祖……仿佛这介绍也是仪式里的一部分,他边说边上上下下清理坟头的杂草,像是在为祖先迎接新年的到来。我则在一旁挂坟纸、烧纸钱、放鞭炮,最后点上三炷香,毕恭毕敬地作揖、磕头。

大学的有一年我生病住院,他当时在山西省吕梁市,每天打电话问我情况,我在电话里跟他开玩笑:没事儿,人这辈子谁还不生个病?

那时候的手机还是老式的,开不了视频,他在电话里嗯嗯啊的,还是不放心,后来忽然打电话跟我说人已经到医院了,问我,你在几层几号?

我正在楼上的病房输液,惊愕于他的闪电般的执行力,跟他说了房号,没一会功夫他就上来了。

那是第一次觉得他老了,四十几岁,头已经秃了大半,几搓长长的蓬松的头发力不从心地覆盖在头皮上,脸上的皮肤乌漆漆、皱巴巴的,他一见我就露出那两科久违的金牙问我,还好吗?

我淡淡一笑,宽慰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原来,他是先从山西回了老家,看望了母亲又匆匆赶来的医院。

那段时间跟他朝夕相处,每天清晨在鸟叫声中醒来,他给我打开水、削苹果、叮嘱我按时用药,饭点的时候期待眼睛问我,想吃什么?好像满足我的愿望是件开心的事。

晚上他找了一个折叠床睡在我旁边,每天夜里看重庆本地一个叫雾都夜话的节目,那段时间日子很慢,可以听见风吹和鸟叫,看见朝阳和落日,感受到时间缓缓流动的声音。

那时候正值冬天,有一次跟他一起逛夜市,他拉着我非要给我买一套保暖内衣。我说,我都是在网上买的,便宜也暖和。

他其实很少在吃和穿上直接管我们,他只管挣钱,并准时交给母亲,再由母亲经由家里的事情,所以印象中他很少给我们三姊妹买过衣服或者别的什么礼物。

不过那次他不肯,像个孩子一样固执,两只眼睛巴巴地望着我,像是在乞求我,我只得默认,随后他就转身在一堆衣服里倒腾。

后来终于选定,南极人的,198,一点儿也不便宜!

不过暖和倒是,质地也不错,穿了很多年,伴我度过了重庆很多个阴冷的冬天。

我比妹妹大三岁,我高三他初三,我大三他高三,待到我和妹妹都大学毕业,弟弟又上了高中,这样年龄布局让他和母亲总有操不完的心,像个摆渡人,一步一步把我们送上岸。我们上岸以后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继续赶路,越走越远,把他们甩在了原地。

我跟老匡的性格很像,越来越像,很少正面沟通,相互之间不说一句空话套话,也许中国的成年父子之间就这样。但有时候我分明感受到他在极力找话题附和我,想问一问我的工作与烦恼,快乐与梦想,但问出来的话我总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三言两语简单带过,最后留下一句,说了你我跟老匡的性格很像,越来越像,很少正面沟通,相互之间不说一句空话套话,也许中国的成年父子之间就这样。但有时候我分明感受到他在极力找话题附和我,想问一问我的工作与烦恼,快乐与梦想,但问出来的话我总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三言两语简单带过,最后留下一句,说了你也不会懂。

是的,他的确不懂,没什么文化,早就不能指导我了,他的经验与见识在中国社会高速发展的四十年里早就过时落伍,但父子之情从未过时。

筷子兄弟有一首歌,唱的是: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每次离开总是,装作轻松的样子,微笑着说回去吧,转身泪湿眼底,多想和从前一样,牵你温暖手掌,可是你不在我身旁,托清风捎去安康,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再变老了……

最近几年老匡老得很快,他很矮,好像更矮了,少了些壮年的虎气,常年的体力劳动让有一副和实际年龄完全不相符的面容和体态,不过他的三个孩子倒是被他养得白白胖胖、高高瘦瘦。他常常引以为傲的是我们三都懂事,知道体贴父母,工作也稳定,我在市政府工作,妹妹是一名护士,弟弟高三成绩也还将就……这就是好日子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的日子啊。从前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想也不敢想的日子啊。

他说,再干几年,干到弟弟大学毕业他就退休,在成都来喝酒晒太阳带孙子,什么都不想,那时候你们兄弟两个不要撵我,妹妹要常拿酒回家,哈哈哈哈……

老匡没什么爱好,不抽烟,不打牌,也不跳广场舞,就爱喝酒,大舅二舅大伯父和幺爸都很怵他。但因为工作的关系酒也不能常喝,常年在外更是难得喝一次。他有一个酒坛子,里面泡的有枸杞红枣人参鹿茸……每年腊月从外面的工地回去他就要去路边的酒馆打十斤酒,冲到那个酒坛子里,但是母亲不会让他多喝,他很怕她,像个孩子一样乖乖放下酒杯,以至于春节过后往往还能剩下半坛子,走的时候又加满。

那个坛子好几年了,酒的颜色已经很浅,喝起来没了药的清香味儿。

工作以来的每年,我都会买两瓶说不上好酒的酒,但是他从来不喝,留在那里招呼客人,或者说下次送给哪位哪位当官的远房亲戚。

去年成都的房子安顿好了以后,我特意在周边转了转,发现也有一个卖酒的店,里面的酒很贵,是他舍不得喝的那种,于是我也买了个酒坛子,他说今年弟弟高考过后会过来。我都想好了,喝酒,吃火锅,吃海鲜,烧烤架也买好了,他还爱吃鱼,爱吃杂酱面,跟我一样口味也很重,他肯定会喜欢。成都还有武侯祠,杜甫草堂,熊猫基地,都江堰,宽窄巷子,他那么爱热闹,怎么会不喜欢?他一生天南海北跑了那么多地方,却没有一个地方是他的家。这就是家。

一切准备就绪,弟弟高考也实现了他的愿望,一本?开不开心?哈哈哈哈……

本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尾,王子、公主和小矮人们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直到7月3日上午,听到那个陌生的号码里一个急促的声音:我是你爸的工友,你爸出事了,伤得很重,现在处于昏迷状态,流了很多血,我们已经到了XX县人民医院,但县医院说情况危急,建议立刻转市医院,现在我们正在赶往市医院……

什么感受呢?不像任何电视剧或小说里面描述的那样,没有哭天抢地,像是脑袋像被重物猛击了一下,天昏地暗,心跳加速,腿在瞬间没了力气,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愿你们永远都不要经历。

直到坐上了开往郑州的飞机,悲伤的情绪才狂风暴雨一样袭来,那天成都的天气很好,几缕白云飘荡在蔚蓝色的天空,世界一片祥和,一个小男孩热情洋溢地用一口川普腔调皮道:老汉儿,成都的火锅好安逸哦……

是啊,成都那么好,他却还没来过。

想到这,眼泪又奔涌而来,耳机里很巧合地响起了筷子兄弟的那首《父亲》,冥冥之中老天也许是在提醒我:这一生我欠他的,今生今世怎么都还不了。

一个空姐走了过来,我把头别向窗外,摘下眼镜,把口罩往上挪了挪,蒙住双眼,心底一个声音不断冒出来:三十年了,老匡是个好人,好人好报,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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