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髯客 - 1 - 结拜

【1】

数九隆冬,天寒地冻,长安城一夜之间积雪盈尺,一切都被掩盖在茫茫白色之下。

清晨时分,司徒府的西角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出尘和她最好的姐妹丽娘穿着厚厚的冬装走了出来,她们打算去买些胭脂水粉。

谁都知道司徒杨素最喜好歌舞,歌伎们每次跳舞都必须打扮得漂漂亮亮,否则他就要发脾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就得挨一顿板子,打完了还要让你接着跳,那滋味谁都不愿意尝试。

刚走到王府拐角,她们突然发现墙角边有一个高高隆起的白色人形,看样子应该是无家可归被冻毙的可怜人。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即便是在富甲天下的长安城里,这种人也并不少见。

出尘心地善良,想看看那人还有没有救。她自己的命不好,却总希望别人能过得好一些,更何况这是一条人命。

她刚蹲下来想要拨去人形雪堆上厚厚的白雪,没想到那雪堆突然翻了个身,现出一张黑漆漆的脸来。两只亮闪闪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似乎是嫌出尘搅醒了他的好梦。

丽娘吓得尖叫一声,连忙藏到出尘身后。出尘家境败落之前跟名师练过两年武艺,再加上天生胆大,因此她不仅没有后退,反倒上前一步,想要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人。

她这才发现这人只穿着薄薄的夹袄夹裤,身材长大,即便是卧在地上,依然给人一种十分魁伟的感觉。他左腿的裤子上裂了一条大缝,露出一个长达三四寸的伤口。伤口看起来很深,红黄白交融的脓血在腿上冻成硬硬的一大块。

那人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之色,点漆般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出尘,既不动也不说话。

出尘顿时起了恻隐之心,大着胆子问道:“这位大哥好像受伤了,可否随我到住处,我帮你清理一下伤口。”

过了半晌,那虬髯客才开口问道:“你家住何处?”声音粗豪,但中气十足,丝毫不像一个重伤垂死之人。

出尘指了指旁边高大的围墙,道:“我是司徒公杨素府上的歌伎。”

她初到司徒府时,对歌伎的身份深恶痛绝,无论是谁提起这名字都会令她既愤怒又羞愧。只不过这几年下来,她习惯了,也认命了。

虬髯客眼中精光一闪:“司徒府?那好得很啊!”说完也不见他如何作势,整个身子突然间就站了起来。吓得丽娘怀疑遇到了鬼魂,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出尘叮嘱丽娘一个人去买胭脂水粉,伸手想要搀住虬髯客,没想到虬髯客只是说声:“走吧。”就迈开大步往她们的来路上走去。他步速极快,仿佛腿上的那个伤口根本不存在一般,让轻功颇为不弱的出尘差点跟不上他。

【2】

两人又从西角门进了王府,好在杨素年纪大了身子慵懒,早晨喜欢窝在暖炕上,合府上下辰时之前能不走动尽量不走动,倒也没人注意到他们二人。

出尘带着虬髯客进到她和丽娘同住的屋子,房间里的陈设相当简陋,靠墙角盘着一面土炕,另一边有一只存放衣物的木柜,中间一张方桌,两把木椅,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出尘手忙脚乱地在木柜里寻找可以治伤的东西,但女孩子的房间里哪会有这些。她只好烧了些热水,徐徐浇在虬髯客的伤口之上,把那些冻得硬邦邦的脓血化开擦去,露出伤口里重重叠叠的腐肉。

出尘救助虬髯客只是出于一时怜悯,却不知如何处理如此重伤,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虬髯客从怀里拔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对她道:“把这匕首在火上烧一烧,再把腐肉剜干净即可。”

出尘无可奈何,只好顺着虬髯客的指点去做。刀锋割在腐肉上鲜血崩流,她心慌意乱之余又觉得一阵恶心,握刀的手抖个不停。虬髯客却似乎完全无动于衷,只是伸指在腿上点了几点,血流的速度突然间就慢了好多。剜肉的过程中他一声不吭,连伤腿上的肌肉都没有丝毫颤动。

挖完腐肉,腿骨清晰可见,却不是普通的白色,而是黑乎乎的。虬髯客对出尘道:“把腿骨上的黑色刮掉,不能留下一丝一毫。”出尘吓了一大跳,剜去腐肉已经是常人无法承受之痛,现在还要刮骨去毒,这人难道是铁打的不成?

但是看到虬髯客清亮的眼神中没有一丝疼痛畏惧,她突然变得胆大了一些,咬紧牙关开始用匕首在骨头上刮擦起来。

刀锋摩擦骨头发出“嚓嚓”的声音,黑色的骨粉沙沙而下,好在毒药并没有侵入太深,只有薄薄的一层,很快就露出白色的骨质。

好不容易将毒药和伤口都收拾干净,出尘到福顺那里讨了些治外伤的药,给虬髯客敷在伤口上。

她只敢找福顺,因为他是和自己一起被卖到司徒府的,两人虽然萍水相逢,但感念对方都是苦命人,一直互帮互助,福顺是她在府里唯一完全信任的人。

福顺的伤药是从段青红那里要的,他的伤药极为灵验,再重的外伤只要敷上他祖传的“生肌续骨膏”,不出十天便可痊愈。

出尘本来还想再问段青红多要一些,可她又怎能再去找他?

一番折腾下来,两个人都感到精疲力竭,一起坐下来休息。虬髯客的面色温和了很多,对出尘笑道:“你这小姑娘胆子好大,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出尘抹了抹额上的汗珠,笑道:“从你的眼神我就看出你不是坏人,再说就算你是坏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虬髯客的眼神一滞,刹那间又变得明亮起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出尘说:“我叫张出尘,因为跳舞时喜欢用红色的拂尘,因此大家都叫我红拂。”她顿了顿,问道:“大哥你叫什么?”虬髯客愣了一愣,低声道:“我也姓张,名仲坚。”

出尘欢然道:“原来我们还是本家,今天能这么巧碰到你,也算是有缘呢!”张仲坚道:“应该是吧。”他顿了顿又道:“那我以后叫你出尘还是红拂?”出尘道:“还是叫红拂吧,大家叫惯了,我也听惯了。”

红拂十岁时家道中落,亲人死的死逃的逃,就剩下她一个人,每每想起总是黯然神伤。福顺虽然敦厚,又对她照顾有嘉,但两人个性不合,言语见识也不大投机,总是无法太过亲近。

眼前这位和她同姓的男子虽说只是初次相识,她对他几乎可说是一无所知。但在这几个时辰的相处中,她感到他身上有一股坚忍豪迈的气质,简直就像一座山峰一样无可撼动,觉得跟他说不出的投缘。

【3】

张仲坚突然凑近红拂,看了看她的脸色,沉声道:“你是不是受了内伤?”

红拂美丽的眼睛里霎时间充满了泪水,但她强忍住没让它掉下来。张仲坚沉吟了一下,问道:“你中了‘游魂针’,对不对?”红拂悲伤地点了点头,张仲坚又问:“是谁伤的你?”

红拂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哽咽道:“是司徒府的护卫总教习段青红,他武功高强却为人阴狠,还一直想霸占我。我厌憎他的为人,向来对他不假辞色。”

“五天前他趁我不注意,突然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呵斥他无礼,他却一笑而退,说十天之后再来问我从是不从。从那天起我的右臂越来越感到酸软,跳舞时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我这才意识到中了他的暗算。”

“他对我说过,‘游魂针’会在我体内不断游走,若不及时用他特制的磁石吸出,半月之后毒针刺入心脏,即便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张仲坚说道:“这‘游魂针’自肩井穴透入,沿经脉游经云门、气户、天池、膻中诸穴,越是深入越是令人浑身酸软无力,外表却毫无异状。直至针体随血液进入心脏,才会刺破心肌,令心脏跳得一跳便即停止。此针杀人于无影无形,确是厉害无比。”

他话音一转,问道:“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红拂的脸上现出一抹悲怆:“我本来也活够了,死就死罢,没什么好怕的。”

张仲坚目光一闪,说道:“我倒有个主意,可保你性命无忧。”

红拂喜道:“什么主意?”

像她这么年轻的生命,即便生活艰难,若不是被逼无奈,又如何肯甘心放弃青春年华,早早奔赴黄泉呢?

张仲坚道:“那段青红只是要你屈服,并不想取你性命,何不就此委身于他。一来性命得保,二来从此衣食无忧,岂不两全其美?”

红拂霍的拍案而起,怒道:“那个卑鄙阴险的无耻小人,在司徒面前卑躬屈膝,在下人面前却耀武扬威,凭着自己武功高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我红拂女宁死不从。张大哥切勿再出此言,免得脏了我的耳朵。”

张仲坚虽受她斥责,神色反而变得轻松起来,低声道:“恕仲坚失言。”

他沉吟了一会,说道:“你摸一摸锁骨中点下缘的气户穴,是不是感觉有些疼痛?”红拂依言找到穴位,轻轻一按,禁不住痛得叫出声来。张仲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好在痛感尚强,驱出毒针还不算太难。”

红拂不明白为何痛感越强反倒越好,但听说能够驱除毒针,心中一阵窃喜。张仲坚解释道:“毒针从你肩井穴进入,此时已到气户穴。初时毒性尚不能充分发挥,但肌肉受损,痛感最强。若是时日久了,穴道被毒性浸透,反倒会变得麻木不仁,那时就麻烦得多。”

红拂急问:“还有救吗?”

张仲坚微微一笑,让红拂将右手手腕平放桌上,自己伸出右手,五指箕张,悬于红拂右手脉门上空两寸处。红拂只觉一股热气从手腕透入,经由手臂经脉一路向上,直冲锁骨的气户穴。

突然她右肩上猛地一疼,像是被蚊虫蛰了一下,耳边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全身犹如流过一股炙热的潮水,只觉畅美难言。

张仲坚说道:“好了。”

红拂感到浑身一阵轻松,似乎又有了用不完的力气。她看到张仲坚的拇指和食指中间夹着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通身亮白,针头却黑如墨染。

此时红拂心里的欢喜无以复加,这些天她一直都在担心,万一哪天自己变得软弱无力,岂不是任凭段青红那无耻小人随意摆布。如今重伤得愈,怎能不令她心花怒放。

【4】

她心里突然冒出个想法,只是这想法太过大胆,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脸色变得有些潮红,呼吸也急促起来。张仲坚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忙问:“怎么了?”

红拂的声音低得自己似乎都听不清楚:“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是否乐意。”张仲坚黝黑的脸色突然转为褚红,但还是淡淡地道:“但说无妨。”

红拂转念之间已经拿定主意,肃容道:“我想与你结为兄妹,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仲坚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随即浓眉一耸,大声道:“甚好。我向来无依无靠,犹如孤魂野鬼一般。今天承蒙恩人相救,还因此多出一个美貌飒爽的妹妹,看来上天待我毕竟不薄。”

红拂听张仲坚如此说,高兴地跳了起来,拍手道:“太好啦,我能有这样一位勇武过人的大哥,也是三生有幸。”张仲坚微笑道:“你怎知我勇武过人?”红拂笑道:“你能隔空用真气逼出我体内的毒针,这种武功别说看见,我连听都没有听过。再说普通人怎可能腿都伤成那样却行走自如,利刃剜肉剔骨还能不言不动?我平生所知之人,也只有关二爷刮骨疗毒才能与你相比吧!”

她张罗着还要去找结拜用的香烛,张仲坚道:“你我相交贵在知心,那些繁文缛节理他作甚。”红拂笑道:“那可不行,我好不容易得了个大哥,行个礼总还是要的。”说完立刻双膝跪地,向张仲坚行八拜之礼。

张仲坚连忙跟着跪下,也对出尘拜了八拜。两人携手站起身来,一个叫了声:“大哥。”一个应了声:“小妹。”不约而同地昂首大笑起来。

既然名分已定,红拂说话少了顾忌,再加上重伤初愈,心情分外轻松,随口问道:“大哥,既然你这么高的武功,为何会伤得如此之重,还在雪堆里睡觉?刚才我几乎认定你已经死了。”

张仲坚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沉吟良久才道:“你我既为兄妹,照理说我不该瞒你。不过有些事情现在跟你说了未必有益,还是不听为妙。”随即又道:“不过大哥答应你,等此间事情了结,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红拂微微有些失望,但仍点头道:“既然大哥有难言之隐,红拂自然不会刨根问底,你就当我从没问过好啦。”

张仲坚微笑点头道:“好乖觉的妹子。”

他看了看外面已经大亮的天,对红拂道:“我该走了,过几天再来看望妹子。”红拂心中不舍,但也知张仲坚待在这里不大妥当,正待亲自送他出去,没想到张仲坚倏地穿窗而出,红拂急忙奔到窗边探身张望,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当天晚上红拂在自己的枕边发现了一盒药丸,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写着:“早晚各一丸,七日后余毒可解。”字迹遒劲,犹如银钩铁划。

第二天中午,出尘突然听说司徒杨素大发脾气,合府上下闹得鸡犬不宁。后来才知道前一晚段青红被不知道什么人打碎了琵琶骨,废了一身武功,却连来人是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

红拂知道这是新拜的大哥在为自己出气,也是为自己除掉一个将来的心腹大患,心里觉得甜丝丝的,觉得生活再不像原先那样无依无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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