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他们再次见面了。
地点是维也纳的Opernring街,对面是莫扎特纪念碑公园。这样的见面地点,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的。她安静的坐在街边的木椅边,等待着路边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她觉得自己看起来应该还不错,这些年一直保持运动控制饮食,身材样貌应该变化不大。因为晚上要去金色大厅,她今天穿了黑色喇叭袖的连衣裙,配的是The Row的鞋子。除了因为在旅途中没有条件好好化妆以外,她对自己的外表还是挺满意的。其实不化妆也很好,显得自己没那么在意这次见面。这季节阳光毒辣,树荫下又微微有些干冷,周边的长椅越来越多的聚集了当地人,吵吵闹闹的说些什么。德语、古建筑、街道感觉整个维也纳铺面而来。这一刻她感觉有些恍惚,一会他会从哪边过来呢?是突然从后面轻拍一下她的肩膀,还是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不知道是不是一如既往的俊朗,或者已经满脸油光。她这样任由自己胡思乱想着。
街对面的雕塑前出现一个高大行走缓慢的男子,她认出是他了,她静静的看着他慢慢走进公园,那是她深爱多年的身影啊。才想起拿出手机来告诉他,回头!我在你对面呢。他没有看手机,但是回头了,看向了她的方向。
于是她招了一下手,就这样,7年后,他们又见面了。
他示意她过去,她点了点头,等绿灯。打过招呼之后,她没有再敢看他。
终于,又再一次离他一米之内,这次的见面她已经在脑海里梦里排练过千百次。但还是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场景和地点。他胖了许多,脸不复当年,被一种理科男的敦厚还是说土气所代替。看得出来,他在意这次见面,因为他穿了一件干净的黑衬衣,但是搭配了一条牛仔裤一双帆布鞋,配上他已经发胖的身材和脸显得不太恰当。她心里很得意,觉得自己赢了,觉得和自己的某个设想的一样,终于可以摆脱他了,这个男人已经配不上她。
“去哪呢?”
“来都来了,要不去公园里走走?”
“好。”
她想让自己看起来是洒脱不在乎的,因为当年是他主动离开的,她不想让自己再次居于下风。而且她闻到他说话时略有些口气,不是她记忆中好闻的烟草味。这让她不是太舒服,一时间她甚至有些想尽快结束这次会面。
“我们去北边的多瑙河走走吧,你们的行程不会去的。”
“好”
他拿出手机给她看要去的路线,她凑过去看屏幕,再靠近他高大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像一只纤细的小鸟。
"你变矮了吗?还是我长高了?印象中跟你说话的时候需要抬着头"
“没,还是186,你鞋子有跟吧”
他斜着身子看她的鞋子。
"可能3厘米,所以我现在172,我们走吧。"
他带着她搭地铁转轻轨,一路上说着他在奥地利和欧洲的一些见闻,她也和他说些这些年旅行的趣闻。期间一个大约一岁多的漂亮男孩兴奋想要挣脱妈妈的怀抱过来抓她的肩膀,他解释说中国人少有坐公共交通,孩子很好奇,她便和他说起去年曾在曼哈顿住宅区也曾遇见婴儿好奇的眼神。
到多瑙河边的时候已经是四点了,光线柔和了一些。这是多瑙河景致很平常的一段,一条窄窄的河滨公园,河水平缓的流过一些普通稀疏的小建筑。这个区域应该属于生活区,几乎看不到游客,时不时窜出几个玩滑板的小孩。阳光虽然已经不似中午般耀眼,但是依然晒得她皮肤发痛,干燥的风迎面过来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不禁的想流泪。
"维也纳多瑙河的景色一般,你们要去的布达佩斯要好的多"
"挺好的,我只想随意的走走..."
河边的草地有些在裸晒的男人,他马上挡住让她走另一边。穿过一间露天酒吧,就着一些简单的音乐人们开始载歌载舞。路边开始出现由大人牵着马体验骑行的少年,一个个气宇轩昂神气十足的样子。
"这里的人就这样,一下班就宅家里,周末也就是玩玩这些"
"不错,你呢?周末一般做什么?"
"也主要是宅着,有时候周边转转,不怎么进城"
"欧洲走的差不多了?"
"没有,其实就那么几个城市"
他谦逊低调了许多,变成了一个朴实可靠的男人呢,她想着。走着觉得有些累了,他们就在离水最近的一处长椅坐了下来。他们挨的很近,肩膀几乎靠在一起。
"好像回到以前了,回忆那时候都是开心的。"
"是阿,都挺开心的,除了一件事"。她低下了头,想起了那些难熬的日子。那时候她比他要成熟的多,基本独自处理了事情。他只能够陪着她,陪着她在雪地里走了很长时间。
"嗯,是的...那件事情"。她知道他知道了她说的是哪件事,难过之余,心里竟不觉有些安慰。
"觉得遗憾吗?"
"怎么说,也有,那时候我们挺不容易的不是吗?我那时候对未来一片迷茫。"
"我也想你那时候很难,没有能够陪在你身边。但我那时候也很难,刚开始工作确实有很多地方需要适应。"
"我那时候不理解你,现在理解了"
"总之时过境迁了吧,现在我们过得都挺好的不是吗?"
"是阿,和你分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才走出来,现在都不敢去回忆那段黑暗的日子。"
"但是是你先提出来的,你不知道你离开之后我是怎么过来的..."
"但是你一年后就结婚了"
"和你分开后,我经历了很多,变得不一样了,我先生很爱我,他跟你不一样..."
"这些年听到你过得很好,我挺替你高兴的"
"是啊,这么要强的我,不管怎么样都会过得好的"
"我还以为一见面你会扇我几个耳光呢"
"怎么会呢,我对你已经没有什么情绪了,见不见都是一样的"
他好像沉默了一下,这说明他失望了吗?她心里揣测着。他们在一起超过五年,彼此影响一起成长,人人以为般配的一对。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简直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她付出所有,不断妥协。以至于即使分手多年后依然经常梦见他。她觉得自己对他的爱至今无法准确描述是一种青春时期冲动的荷尔蒙,还是一种占有欲,又或者仅仅这是因为他是她这生第一个得不到的人。那份戛然而止的感情,只是在电话里的道别在她24岁时曾晴天霹雳,整个世界坍塌。一个她所有计划都包括的人,人生的第一份爱就那么离她而去。她受到了生活的第一个重创,残留的一点自尊和理性帮助她从自己内心的废墟中站起,然后重建。此时她面对她曾经的爱人,平静中依然夹杂着些情绪和欲望,她不禁对自己生出些失望来。
"我们去喝一杯吧" 她不想自己情绪继续蔓延,毕竟干燥的气候已经使得眼里总是湿润的。
"好的,我来看看评价找找附近的酒吧。"
他带着她沿着河边过了天桥,走到一处有行道树的街道,在一家外表看起来极其普通的酒吧停下。他们决定坐在外面。这时的阳光已经非常温柔,透过树叶照下来很和煦。她点了一杯白葡萄酒,他帮她加了一杯水,自己点了一杯黑啤。然后点了根烟开始抽起来。她抬头看了看路边建筑的立面,离他们最近的房子被刷成米白色和卡其黄,很干净的颜色对比。
"你和你妻子感情如何?会有默契的感觉吗"
"还好吧,我要求不高。她喜欢泡沫剧,我们共同话题不多。过日子吧。"
"嗯,那你们一起玩什么?"
"我们一起打游戏。"
"那挺不错的,能玩到一起 ,你们是属于介绍认识的吗?"
"不是,是有一年去杭州玩,刚好她也去了然后一起玩了两天,当时大家感觉挺好的,分开的时候她还哭了。我们异地两年才结婚的,其实当时因为和你挺排斥异地的,不过没想到还好,可能内心强大了"
"你们一个地方的,彼此父母又相识不错,北方人还是应该配北方人。"
"嗯,你先生也感觉很不错"
"他有些爱好,我们像合作伙伴多一些,爱好也接近,算是共同成长吧。这酒真不错。"
"是的,欧洲的酒普遍都挺好的,而且很便宜,国内的啤酒没有什么麦香味"
"国内也有,就是贵了,你的啤酒介意我尝一口吗?"
"当然不介意阿,你饿吗?"
"我现在还不饿,还有些时间我们可以换个地方随便吃点"
"那也好,我们可以去吃些甜点,正餐时间不够了"
他结完账,我们决定先去地铁站。下扶手梯的时候他习惯站在她身后,有好几次无意触碰到她的腰或者手一点点。她心绪复杂,那些年他们也曾像这样乘坐过许多城市的公共交通,记忆里总是贴着一起 ,他喜欢揽着她的腰拉着她的手。她承认,她依然喜欢被她触碰,也许她的身体早已经习惯他。
出地铁站的时候已经六点,天完全黑了。他问她是否冷又问她是否需要帮忙拿包,她都拒绝了。路过一间很漂亮的白色教堂,他问她要不要停下来拍照,她也拒绝了,她并不想为这次见面留下任何照片。她提醒他时间不多,需要赶快解决。他们就近一家酒吧坐下,酒吧没有甜点,他帮她点好酒,去旁边的蛋糕店买蛋糕。她独自坐在街边等他,晚上其实有些冷了。她想着时间过得真快,不管是在一起的那几年,还是分开后的七年,还是今天,时间都过得很快。
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们只有20分钟,他们必须七点离开。他买了两个蛋糕一个冰淇淋让她选。
"其实是我对不起你,虽然当年提分手也不是背叛你,我没有爱上别人,但我确实就像一个逃兵"
"没有谁对不起谁,因为你的离开我也收获很多,总之我们有缘无份。"她吞了一大口酒。酒开始有些上脸,她觉得脸很烫有些晕。他们又胡乱说了点什么,然后匆匆起身,准备搭地铁去金色大厅。等红绿灯的时候,她觉得太晕有些支持不住伸出手来让他拉。
他一下就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的眼泪支持不住了,开始一点点的流。他的手紧紧的握着她的,她知道他们穿梭回了7年前,他们曾经无数次的像这样牵着手走过街道、校园、城市,在这异国他乡他们回到了青春岁月。上了地铁他们并肩坐着,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头靠着他的肩膀,他马上靠着她的头,他用手搂着她。他还是用一只手就可以整个搂住她,手臂依然坚实有力。她的眼泪开始决堤,把脸藏在他的怀里。勉强压抑住自己的哭声。
"这个梦我做了好多次,你哭着求我原谅你"
"我也梦到好多次,你原谅我了,我们住在一间有阁楼的房子里..."
他们小声的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话。这一刻,她承认了自己这些年有多想他,她还是想要他。她想痛哭一场,恨造化弄人。她想念他的拥抱抚摸他的吻,这辈子也许再没有人能够取代他。他也许真的就是她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年少时全心全意爱过的人。她有那么一刻甚至不想去金色大厅,想整晚就这样和他待在一起。她感觉自己像需要水一样渴望他。
下了地铁,他张开双手望着她,她立马扑到他怀里痛哭。这个拥抱她等了太久了,梦到太多次了。她想要他吻她,想要他能带她走,想要他说他还是很爱她需要她,想要他能够和她心里想的一样义无反顾。人生那么短,短到只够爱一个人。她希望彼此能够再疯狂一次,自尊和理性崩塌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她现在像一个孩子。他好像安慰她不要哭了,下次不许这样。她心里很乱,混乱的后来说了什么也忘记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个世纪,也许一分钟。她平复了一下自己,去洗手间收拾了一下,涂了口红,重新补了些粉和香水。
"你告诉我从哪个口出去,我自己走就好了,你就不要出去了"
"所以我是不能见光的地下情人?"
"是的,我不希望你出现在我的世界了,等下见到朋友我就回归现实里了"
"好的,等下我原地消失"他们恢复了幽默。
他们没有再牵手,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终于找到了金色大厅的出口。出去之后,又走了一小段一路上无话。然后粉红色金顶的楼出现在街角。
"拐过去就到了"
"好的,我知道了。那再见了朋友,你先走吧"
"你先走吧"。他模糊的站在墙边的阴影里,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好,那这次让我先走。"她故作轻松的笑笑。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没有表示出丝毫依恋,径自走了。她把背、腰都挺的很直,一步一步坚定有力的往前走,用她认为最美的姿势,就像他还在后面注视着她。这区区几百米,她仿佛是在有灯光、摄影、配乐中走完的。这些年她的心和生活都开始变得平静,此刻她享受这份复杂强烈又淡然的情绪。她控制自己不回头保持决然,她知道自己七年前没有回头,今天也不会回头。明天她将离开这个国家,不过是在尘封的记忆里多记下一笔。
再见了,维也纳。
2018.9.14.写于布达佩斯飞香港飞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