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上高二,我刚从一个城市转到另一个城市上学,对一切充满了好奇与不安。我学习成绩在班里算好的,加上人又比较朴实低调,因此落得个不错的人缘。许多本地的同学经常会在生活上帮助我,关心我。
邓海霞,是最早给予我帮助的一个女孩子。她个子不高,中等身材,皮肤微黑,脸上还有些白色的皮癣,大大的眼睛,时常带着些忧虑,扎了个马尾辫子,走路时胸总挺不直似得。
其实,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双粗糙的手,一看这双手就知道干过不少农活。这双手看上去很单薄,似乎只是皮包着骨头,但她并不算瘦,手摸上去很干燥,很缺水,可是这双手却很温暖。
她不是本地同学,她寄宿在该城市的堂哥家里已经好几年了。刚认识她,她就给了我一个腼腆而又灿烂的微笑,她笑的时候两排牙齿暴露在外面,显得很憨厚。
有一天,她开心地告诉我,她要请我吃早饭,于是我就去了。堂哥家有个独门小院子,一进门是一条直通正屋的小径,小径的两旁种着点蔬菜,绿油油的在晨风中吹拂,菜园里还稀稀落落地种了几颗果树,果树上花意正浓,引得蜜蜂嗡嗡地忙个不停。
我不禁感叹到,在这小园子里早起背书一定不错吧,空气新鲜,鲜花绿草相伴岂不美哉,又不会像在学校里背书时,会被相互干扰到。我就告诉她:“你这环境很不错嘛”,她笑了笑:“我就回来睡个觉,基本上白天都在学校的”。
走到门口,她熟练地从窗台花盆下面取出一把钥匙,迅速开了门。然后掀开里面的门帘对我说“请进来吧”。于是,我径直走了进去,她跟在后面,把门帘放好,快步走到我前面给我引路。进门后就是个过道,挨着过道几个门都紧闭着。她向右指了指说“走这边”,于是我跟在她后面,路过一个门时她说:“这是个客厅,平常嫂子不让我带人回来,要不我早就带你来了,今天刚好她们不在家,所以我们可以放松些了”。她这么一说,我倒紧张了,我感觉自己像里应外合潜入别人家的窃贼般,开始不安了。但表面上我还装着说:“哦,是这样的,真不好意思,谢谢你了” ,她又憨憨地笑了笑:“没什么的”。
来到过道最尽头的一个小屋子,她推开门说“这就是我的屋子了”。我跟她进了屋,这屋子很小,里面靠墙摆了一张单人床,靠过道的窗子前面放了一张书桌,书桌上一半的空间都被课本书、试卷占领了,剩余一小半的桌面上摆着我们的早饭。
“早饭快凉了,咱们快点吃吧”,我一看桌上摆着两碗小米粥,一小蝶红豆腐,一小蝶榨菜,两个馒头。“你看,我特意一早从堂哥单位食堂里买回来的小米粥,学校食堂里从来不卖小米粥的,是吗?所以叫你来吃早饭”,“哦,谢谢”。我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我爱喝小米粥的,瞬间心理感动地直翻腾。
没过多久,她家里有急事,迅速赶回家了。她走的急,没有跟我打招呼。我一直为她担心着,看着她的座位上空落落地,我的心也跟着空落落地,总盼着她家里相安无事,她能早点回来。过了半个月,她终于回来了,人似乎似乎瘦了一圈,眼泡还肿着。我大吃一惊,急忙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的弟弟去世了。“天哪,年纪轻轻地怎么说走就走了!”原来是发生了意外,由于老式洗衣机没有接地线,弟弟洗完衣服后,用沾满水的手去拔电源线,于是触电身亡。她的妈妈悲痛地欲断肝肠,她帮助处理完弟弟的后事后,还要安抚年迈的父母,所以前后用了半个月的时间。 我看着她悲痛,心理也感到很难过,除了言语上的安慰,我也帮不了她做更多的事,唯有期待时间这位大师能给与她抚慰悲痛的良药。
渐渐地,我发现她有一点点变化,起初我没太注意是哪里在变化,因为她还是一样地与同学交往,憨笑。慢慢地,我发现那变化在眼神上,即便在憨笑时,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迷茫,有时又显得那么木讷,渐渐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我被自己这个发现吓到了,也许是她想得太多了吧,给自己压力太大了吧。我尽力去安慰她“希望你能振作起来,好好学习,争取考上你理想的大学”。我知道自己只能这么说,对于我们那个年代,对于我们的当下,除了考大学,又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呢?
“我可能上不了大学了,弟弟的去世对父母打击很大,他们现在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了,我这一生都要去照顾他们,我不会离开他们的,哪怕去上大学的这几年也是不可以的,因为这几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无论我怎么劝她,她就这么打定主意了,首先上完这学期就转回她家里那个学校读书,在父母身边照顾他们。
这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在正式放寒假的第一天,我说:“明天你就要回去了,今晚到我宿舍去住吧,我们聊一聊,明天我会去送你的”。她笑着说:“好的,其实,我也舍不得你,想跟你再最后说说话”。谁知我们回到宿舍的时候,暖气已经停了,铺盖也已打好卷,预示着人生的分与合。我翻腾着找出自己的铺盖,又重新铺好它们。夜里,我们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冻得直哆嗦,问她冷吗,她说不冷,她伸出她那粗燥的手来温暖我的手。我想起小时候,跟姐姐睡在一个床上的情景,我抱紧她像抱紧自己的姐姐那样亲切。
整个晚上,其实,我们没有聊什么,许多语言刹那间失去了意义,我对她只有默默的祝福,我希望她能活出自己想要人生。人生的意义有很多,她选择了自己的父母,这也是一种伟大的意义,面对同样的抉择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在她能做出选择的选项里,她选择的是爱与奉献,很多时候,她的心理是装着别人。世上总有一部分这样的人,也许是李海霞,王海霞,这些海霞们他们活着不是为了自己,他们为了别人而活着。
第二天,我送走了她。谁知这一别竟成了一生,我遥赴他乡求学,与她失去了联系。我们继续走在各自的人生路上,我继续着常人走的路,考大学,工作,结婚,生子。生活得如此仓促,仓促得我都来不及回头看看走过的路,那时的人与事。我们当初追逐的是一条怎样的路,几十年后我们还能说得出来“不忘初心”吗?
今日,我仍在遥远他乡,默默地祝福你,也许此时你已经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而你一直是个好女儿 。也许生活给你的馈赠比我们都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