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号楼的墙上终于又挂满了大红色的条幅，分列在百日誓词的两边——
百日过半汗水印证昨日誓言
国考将至青春谱写明日辉煌
/
奋斗十余载让激情点燃希望
执着五十天看六月放飞梦想
/
寒窗前悬梁刺股看我脚踏实地
考场上文思泉涌瞧我大显身手
/
拼搏五十天
幸福五十年
教师办公区外面，也挂着两条威风凛凛的大横幅——
少年自有少年狂藐昆仑笑吕梁磨剑数年今将试锋芒
一分耕耘一分香喜丰收登龙榜不负几载挑灯夜战忙
2号楼上的横幅，不再是口号，而是侧重考试技巧了——
解题格式规范化，解答过程规范化，字母使用规范化，工具使用规范化
单位书写规范化，公式应用规范化，语言叙述规范化，图形图表规范化
再向准确迅速规范要30分
/
回归课本，归纳整理，再夯基础，颗粒归仓
苏小澈一早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只纸船。那是安雅悄悄放进去的回信。
「刚刚睡醒的夜自习前夕，我想对你说话。好多话。」
我怎么一直嗜睡，脑浆安然地在颅腔凝成半流质。冬天的时候安慰自己我是温血动物，可是一直等我已经换上Tee还是昏昏沉沉，昏沉。
好多想法像是船，阙静无依的粘稠夜色中，从脑内青绸色水面划过去。澈，我的长久涣散的精力艰难地想要写些话给你。我充满倾诉欲。然而倾诉是奢侈，我退化的语言能力让我的字迹与念头一并乱成一团，眼睛肿胀额头肿胀脑浆在膨胀，是的。我一直这么想。——再这样下去我就完蛋了。
澈，我想你是多懂得我那来路不明的骄傲的。你给予我陌生了两年的盛赞。早些年，在我刚刚告别呼风唤雨的背景，为一个人风生水起的骄傲年代，我说「有种光耀已经侵入血液成为青黑骨蚀，我有光，那光不因旁人无能不解而有丝毫消减。」我曾经以怎样倨傲说出这些句子我自己都忘记，可直到一年后我落魄的潦倒一如巨大行走笑话，却听见许久不见的朋友依然怀着敬意将它一字不错地背诵给我听。我觉得恍若隔世，内心惶惶。我摆出空洞的架子，它矫饰得令我恶心。我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个庸俗自私、喜怒无常的女人，我浑身都是令人作呕的小瑕疵，我说过我只是个行走笑话……我害怕别人说我桀骜因为我早已不桀骜，我妥协地低进了尘埃里，靠摧残或消磨自己的意志获得实际不存在的快感。这些话我憋了好久好久别人没法懂。Panda以稔知我七年光景的姿态劝解我不要活得太过清醒：明知不喜仍然残酷执意认知。我已经不知道我是清醒还是天真，我对自己总比别人看的高了些。理想太过于理想化，它使我冷淡，孤介，漠然，需索远大于给予——这是我一个人在后面的原因啊。我嫌恶那些浅薄的内在，她们的每一句话都吐露无知，可她们能轻易用分数睥睨我，我的光永远被禁锢在她们企及不了的高度，于是形同虚设。你能懂，你会懂的吧？我相信……
澈，我把你当作同类。我相信写字的人都有火燃烧于内在。没有写字的女人是不骄傲的。
然而，我宁愿说自己是在韬光养晦。我的社交，曲意奉承，阿谀逢迎，甚至欢笑……我制造透明壳体全面收缩，不再像郭摩尔批判的“交际广阔”。我把光收敛了冒着缺氧熄灭的危险，我暴戾自我得让人难以承受。
可是你让我看到光。我听见你念书的专注声音从右前方低低地传过来漾起我周围的空气。你和她们那么不一样……有些人可以用来信赖，可以交心。
我把半个自习杀死了。即将考试，我还是懒散到令人发指。
安雅是单纯敏感又虚荣的家伙，她没有戒心，她轻易被打动。
安雅轻易被你打动。
「没有什么中心思想，说话就只是想说的话。」
「絮语」安雅于立夏
早饭时间到了。苏小澈还捏着那两页纸，出神。
安雅的字那么桀骜，又那么妖娆，就像她自己一样，那么美。
“不下去吃？”程可文问。
“不了，随便帮我带点吧。”苏小澈说。
教室里剩下了星星点点的人。苏小澈回头张望，安雅也没去吃饭，正趴在课桌上。
苏小澈轻轻地走过去。安雅正巧抬起头，栗色的碎发有些凌乱。
“怎么了？”苏小澈轻声问。
“大姨妈来了，呜……”安雅楚楚可怜地拉了一下苏小澈的衣角。
苏小澈不由自主地张开手，抱住了安雅。
这样的安雅，会撒娇、会示弱、有血有肉的安雅，苏小澈从没见过。
苏小澈摸了摸安雅的头发，轻声问：“要不要我回寝室，弄点红糖水？”
安雅顺从地靠在苏小澈的怀里，摇了摇头。
温热的感觉，从安雅的脸上传到了苏小澈的胸口。苏小澈更温柔地抚摸着安雅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你有同学录么？”安雅忽然问。
“还没买。”苏小澈实话实说。
“第一篇是我的。”
“好。”
苏小澈想起那个活页本，上面空无一人。虽然写过的可以拆掉，但苏小澈现在愿意相信，安雅第一个找的就是苏小澈。
安雅，谢谢你。
谢谢你向我打开了你自己。
苏小澈这会才买同学录，其实已经来不及了。学校周边文具店里稍微好看一点的本子，全都卖光了。
原来早在3月，就有好多本子在年级上传来传去了。没人找苏小澈写，苏小澈也就后知后觉。还是4月底周依衣的最先传来，苏小澈才想起还有同学录这种东西。然后是江心秋、程可文的。
苏小澈写出的每一篇留言，都像是一封情书，感情充沛到连自己都脸红。
安雅还传来了杨芊语的同学录，上面只有安雅的一篇。苏小澈写完就还回去了，意外地也收到了回信。
小澈：
很开心看到你在我的本子上写下温婉的词句，一度让我那么感动。
其实，没有当面给你本子，是因为我有私心。我拜托安雅，先把本子给了梁子衿，他承诺想要写的。两天，终于还是没能留下只言片语，算是相对无言的境地吧。呵呵，我连失望都不会了啊。
缺席了两天的自习了，在医院里吊着点滴，任液体流入身体。那时间足够我把旧时光再复习一遍，我想我是一度缺失幸福的吧。
很欣慰在你的记忆里我还是那样美好，天知道是什么让我成了今天的样子。我轻易地，和我想要接触的人熟识，让别人觉得我天真、善良，如同孩子一般地幼稚。在别人看来，我总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让我的世界精彩而又充满期待。只有我了解，那些关系根本脆弱到不堪一击。就这样，三年，我都生活在外表充盈实则迥迫的无奈的境地里。莫大的讽刺吧。
楼下巨大的倒计时牌子让我不安，还有23天。我好像什么都不曾拥有了。我害怕，所有的前途未卜。
你，你们，我熟识的人，每一个，都拥有了令人惊羡的前途吧。我会为你们开心。
就写到这吧。
高考Best wishes～！
芊语
苏小澈很想写点什么安慰杨芊语，却又不知道该写点什么。这中间有谣言也好，有误会也好，有潜伏已久的问题也好，他们分手的导火线，终归还是苏小澈。
苏小澈怎么也写不下去，连着揉了好几张信纸，最后还是只给杨芊语去了条短信：
对不起。保重。
学校老早就发了一个小贴士，指点女生们经期与高考“撞车”怎么办？
问：我是今年要参加高考的学生。高考那2天正好是我的经期，我每次来的时候反应都特别大，不仅肚子痛，还腰酸，心情也不好，我现在有些担心月经影响高考成绩。
答：女性月经来潮是正常的生理现象，经期多少会有一些异常和不适，多数人一般情况下影响不大，但严重者会在月经来潮前几天就会出现反常现象，如情绪不稳定，烦躁易怒，注意力不易集中，头痛，失眠，焦虑，抑郁等，医学上称为“经前期综合症”，若与高考“撞车”，可能会影响情绪和高考的发挥。
医学统计大约有十分之一的女生刚好会在高考期间适逢经期，如有痛经，经期有头昏脑胀者，可以服从止痛解症类药物；如月经量过多，经期严重不适者则可采取推迟月经来潮的办法，在月经前三天服用安宫黄体酮片，6-10毫克，连服5-7天，或注射黄体酮20毫克，每天一次，连注5天，凡服用上述药物需在医生指导下服用，这些均是权宜之计，毕竟高考只有两天。
以上答问供参考，如有撞车且反应较重的同学，一定要与家长取得联系，待家长详细向医生介绍你的个案后，由医生提出解决办法。祝同学们高考发挥最佳水平！
龙门市第二中学
2009年5月13日
苏小澈的日子倒不会撞车，苏小澈只是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做噩梦。
最严重的一次，苏小澈感觉全身被一层一层的丝绸还是纱帐包裹住了，眼前全是斑驳的红色，就像被困在一个蚕茧里，透不过气。
苏小澈想叫喊，张开嘴却说不出话，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想挣扎，四肢却动弹不得，身体还麻麻的发冷。四周一片黑暗，苏小澈渐渐体力不支，什么也看不见了。
后来把苏小澈从这个噩梦里拉出来的是麦邱。麦邱见大家都走了，苏小澈还昏睡不醒，就死命地拍打苏小澈：“醒醒，醒醒，考试了！”
苏小澈猛然睁开眼睛，把麦邱吓了一跳。稀里糊涂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教室。还好那天没考试，麦邱是急了才那么说的。果然有奇效。
晚上苏小澈把这事对湘夫人一说，湘夫人吓得半死，说这就是民间常说的梦魇。说苏小澈大概是压力太大了，不要紧张，考成啥样是啥样，好乖乖啊放轻松，啊？
苏小澈觉得这肯定和那些铺天盖地的条幅有关系。如果唐菲菲现在从天上往下看，一定会觉得这个学校和高考有血海深仇。
彼时离高考只剩13天。
苏小澈买不到那种小清新的本子，反而误打误撞地买到了一本高逼格的。封面是德加的名画《芭蕾舞女》，内页还有插图和配文。不像同学录，倒像一本画册。
风柔柔伴着我回头
/
谁在风中大声喊我的名字
那是旋转飞舞的蓝色影子
/
夜色中她昂着高贵的前额
那么倔强的轮廓
/
圆舞曲拉直的足尖
嘀嘀答
嘀嘀答
雨声
旋转吧
/
舞者的缘分
是上台的拥抱总不是你人生伴侣
命运就如此的起伏
像一首动人的首演舞曲
/
序幕已拉开的时候
准备已就绪的你
舞者的演出是没有角色的故事
那些被苏小澈点名要写的同学，纷纷惊叹于苏小澈的眼光。文采好的，洋洋洒洒几大页，还要即兴赋诗；不会赋诗的，就大段大段地默写歌词；实在连歌也不会唱的，才一五一十地写回忆录，送祝福。
于是这本子历经半月，在年级上转了一圈再回到苏小澈手里时，苏小澈也惊叹于大家的捧场了。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人人都爱苏小澈。不喜欢苏小澈的人，明知道苏小澈顾念旧情放低了身段，还是毫不客气地表达了他们的不喜欢。
徐婕写道：
你总是感情很丰富的，“处处留情”啊！其实这真的与您娴静高雅的外表是不相衬的。
穆欣欣写道：
以前和你有过过节，不过在高考的节骨眼上，还是祝你一马平川，踏雪飞燕一展方遒吧！你在乎异性，也更关注异性，反正你的名言是异性相吸，同性相斥，故尽管你对同性怎么好，打内心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这也不怪你，人各有志吗！
温雅然写道：
为什么你会对男生如此之好，对女生却令人发指的恶劣？好在大部分的事忍着忍着也就忘了，你也有所改观。可我仍想劝你，除了你所沉迷的那种感情，还有一种叫友情的东西。朋友之间是需要相互珍惜的，你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你好。如果别人对你好，你还是如此重男轻女的话，你就死定了。
高一时的502已经成为历史，不论多么不愿意，大家还是会长大，会分开。无论其他人怎么认为的，我回忆中的502你也是不可或缺的（即使有很多无奈），只是与你所描绘的以你为主角的502，它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苏小澈究竟怎么她们了？至少温雅然最后那句话是说对了。苏小澈回忆中的502，确实是另外一个样子。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呢？
仲夏儿写道：
我竟然在给你写同学录，感觉好不真实。因为原来16班的同学就只有你我才会跑去找的，其他很多同学我们已“相看两不熟”了。能和你做一次同学我真的挺高兴！
涂图写道：
你天天还在用QQ和小澄聊天吗？说实话，和你们坐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还是蛮快乐了，不过，那时我为了改变自己毅然和易潇换了位，结果换了后自己变得更差劲了……（后悔药在哪儿买？）虽然咱俩最近只碰了几次面，但我发现你变化大了，竟然像个小女生，畏畏缩缩的，那个大大咧咧的苏小澈哪儿去了？（东张西望）要知道，你在我的印象里可是大姐大呀！
那个大大咧咧的苏小澈，大概是被易潇带走了吧。
可涂图还是这么大大咧咧，真好。他不知道苏小澈喜欢谁，也不关心苏小澈喜欢谁，更不会动不动就觉得谁是个傻逼。
他是一张白纸，所以他看谁都是白纸。涂图就是他的真名。
多少人连自己的真名都不敢说出来，却敢大言不惭地给别人扣上“虚伪”的罪名。如果孟夏没有在同学录里说漏嘴，苏小澈还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身处谣言中心。
孟夏写道：
你的敢爱敢恨的性格，让我佩服。对于TBT，你的做法更是让我打心眼儿里喜欢你。也正是了解了你的这种性格，我才对我周围的朋友说，我相信你。其实你不必在意，想必你也不会在意别人的说话，我从一开始就是相信你的，我想那些谣言也许是有人对你的嫉妒。
最后，别和你的爸爸吵架了，你的爸爸也许有时是会让你很烦，很想跟他PK，但请记住，他不是你的对手。因为，他老了！
苏小澈不是不在意，而是大意了。苏小澈根本不知道“那些谣言”是什么谣言，又不能追问，因为那样孟夏就会知道自己失言了。以她的性格，一定又会自责，本来没事愣让她说出事来了！
其实苏小澈只想感激她。因为在那些朋友和苏小澈之间，她选择了苏小澈。
还有柳星儿、江心秋、钟毅、沈阳……这些高二以来的朋友，纷纷在同学录里表示：喜欢苏小澈高一时的那场演出，喜欢苏小澈的成熟和清纯，喜欢苏小澈让拓跋涛下不来台时的霸气，喜欢苏小澈敢做刚当的真性情。
他们眼里的苏小澈，和高一502那几位老室友眼里的苏小澈，俨然又是两个样子。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