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里路云和月(五)

打牌

      北京今年夏天下了很多场雨,好像每场雨结束时,夏天就结束了。雨后的烈日却告诉人们,夏天热烈且仍然漫长。


      雨夜后的清晨,阳光刚刚倾斜着撒向大地,轻轻柔柔的蒸发着地面的积水。有幸躲在立交桥下阴凉处的小水潭,只能靠着汽车开过时带来的微风,慢慢露出沥干的灰色水泥地。老张和他的牌友们,也有幸躲在立交桥下夏日阴凉处,三俩弯腰站着,三俩盘腿坐着在地上,七八人围住一副扑克牌成一个不圆的圆圈,时而嬉笑,时而怒骂的打着诈金花。

      老张和这场牌局的参与者,都是附近新希望菜市场的搬运工。除了老李和老白是和他一起从河北昌黎县出来工作的老乡,其他人都是只知道类似小东北、老表这样的外号的工友。老张和工友们都在菜市场的搬运公司挂了名,做二休一,工资日结,没有社保。他们和这座蓬勃的城市其他小人物一样,默默无闻的像从来没有名字。


      “脚收一下,发牌「开秤啦」”老张开始吆喝着发牌,每人三张,根据牌的大小比输赢。诈金花游戏的好玩的地方是在亮牌之前,大家都不知道对方的底牌,凭着感觉下注,凭着运气赢钱。这种人人都有机会赢的游戏,城里人叫它公平。

      老张今天运气不错,已经连赢五把了。老张半蹲着发、收、发、收给一圈七个人发完了牌,把剩余的牌摞在一堆。脸上露出赢钱的喜悦,脸上黢黑的褶子好像因为赢了钱而少了些。然后手背轻拍了右手边的老李,喊话。就是让他叫牌下注。老李选择不看牌,投注五块,扔下一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放在牌堆旁边。玩牌的人前几轮大家都会选择蒙牌的方式下注,所以七个人每人五块五块的下注,牌堆旁很快就堆起了钱堆。

      这时候就会有人选择看牌,看完牌再下注就需要翻倍下注。老白看牌,然后又摇摇头弃牌,点了一根烟,骂了句娘,说:背时,抽烟提提火。老李也选择看牌,他双手捧着牌,从半蹲突然站起,在手掌缝隙中,慢慢别开扑克牌的角,看完后。他脸色沉重,做出想要又不想要的样子,嘴里啧啧的下钱跟牌。习惯他套路的老张,轻蔑的笑着说:“别演了,肯定是大牌。但是我不怕,打的就是大牌。”

      老张因为是赢家,手里厚厚一沓钱作底气,继续蒙牌下注。几轮下来,牌场只剩下蒙牌的老张和小东北,以及看牌的老李。小东北是个三十多岁的东北小伙,皮肤嫩白,在一群四五十岁的搬运工中间,显得格外年轻。站在他旁边的是他老婆,一个时常穿着被水洗了很多次泛白的浅蓝色衣服的女人。看样子也三十多岁,虽然和有着会扭来扭去的屁股的城市女人没法比,但可能是因为年轻,也有了几分这个城市朝气蓬勃的感觉。

      老张喜欢这个城市,喜欢这个城市里屁股会扭来扭去的女人,甚至喜欢小东北老婆这样像城市女人的女人。去年回家过年,和老婆睡在一张床上的老张,一手摸着老婆长年做农活的有着紧实肌肉的臀部,一手摸着不蓬勃的自己,嘴里嘟囔着 城市的女人的屁股会扭来扭去。最后被老婆狠狠的踹了一脚,踢下床去。

      但是老张此刻不想女人的屁股了,只想赢钱。他觉得这把牌,大家已经下注两三百了,是输是赢都够了,于是选择看牌。他站起身来双手捧着牌,别开扑克牌的角,看见三张A。他激动的感觉心跳到了嗓子眼,面部表情却装作很镇静。缓缓把牌放地上,用脚踩住,从兜里掏出昨天日结工资——五张红色的大票,往钱堆里扔了一张,说了一个字“跟。”虽然说话很镇定,但是他的手却忍不住抖了起来。只能一只手揣兜,一只手拿烟来掩饰,心里想着:这把牌,可能是他这辈子运气最好的一把牌了。

      老李的牌也很大,不愿意起牌,看着老张掏钱的架势,他也有点害怕。于是掏出兜里最后一张一百元,起老张的牌。一般花钱起牌的人,是可以看对方的牌底。但是这次,老张不让老李看,老张抢过老李地上的牌,草草扫一眼就扔进了钱堆下的牌堆里。老李很不服气:“我花钱起你的牌,给我看一眼。”老张不让,继续踩住牌说:“一辈子得一回的牌。打完了给你看。”老李很气,气在输钱,气在输钱给老乡。一个地方来的,为什么赢钱的不能是自己。然后生气的把嘴里的半截烟扔进了还没干透的水潭里。小水潭里已经有了好几个烟头,洇出的黄色,仿佛这几个工人在这儿撒了尿。从立交桥下行走的路人都面色难看的快步穿过这段路。

      小东北笑嘻嘻的说:“你们别整这出,少演戏,我就不信你能有多大牌。跟!”

      老张和小东北死磕上了:“我看牌的跟你这没看的赌,不就是睁眼的打瞎子?不起牌。”

      “不起我也不起,我下五块,你下十块。看谁玩过谁”

      俩人一直不起牌。老张的工资全下进去了。问旁边的老白借了五百,边下钱,边说:“我这牌,卖了田下注也不会起牌的。”

      小东北不听老张说什么,继续下钱。

      地上钱堆越来越高,像隆起的小山。此时两人胜券在握的样子,仿佛一场牌,会有两个赢家。

      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收停车费的大妈、跑摩的的师傅、遛弯的大爷,都围着在看这场“世纪牌局”。

      俩人依然在下钱,老张借的钱也快下完了,于是左手掏兜,打电话,让也在附近当服务员的外甥送点钱过来。送钱的电话还没打完,人堆里突然有人大喊一声:警察!都蹲下!围观的人一下子全散开了。只剩下踩着牌不松脚的老张,护着牌的小东北和准备趁乱抢钱的老李被四五个警察团团围住。

      “你们胆子真的大,在北京光天化日下聚众赌博,让外国人看见了,真是丢尽中国人的脸面。”

      小东北和老李不敢说话。

      老张双手抱着头上,全蹲着踩着自己的三张A。努力侧着头问警察:“我能看看他的牌吗?这把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牌了。我一定能赢他。”

      “那干脆让你赌完这把再抓你们?”一个中年警察气汹汹的说。

      警察拿相机拍了拍案发现场,收缴了赌资。然后拎起三人,准备过天桥,上警车。


      老张心里还是不甘。冲开拿住自己的警察,翻开小东北的牌“2、3、5”

      警察和众人被吓了一跳,以为他拒捕要逃跑。反应过来后,被冲开的警察把老张狠狠的压在地上。大吼:你疯了?

      老张快要哭了出来:“输了输了还是输了,最好的牌也输了。”

      被控制住的三人往过街天桥走去,老白小心翼翼的走到了垂头丧气的老张身边。有些不好意思的轻声说道:“借我的五百要还啊。”然后被警察一把推开。

      老张随着警察一步步上台阶,先是看到了远处的中国尊,再上了几步,又看到了东方明珠,爬到天桥上时,看到了哈利法塔。这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像巨大的闪闪发光的阳物。老张心想:中国蓬勃、东方蓬勃、世界蓬勃,只有他不蓬勃,只有这场牌不蓬勃,而且好像他这辈子,也蓬勃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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