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一白说历史人物:张华

张良,汉王朝的战略规划师。

刘邦封赏开国功臣的时候,给张良配备齐国三万户封地,张良说他花不了这么多,请求调换成沛县的留地。

留地是他投奔刘邦的地方,留候是个能勾起回忆的爵位,汉高祖收拾往昔战友时,绕过常年请病假的张良。

张良闭门谢客,只帮吕后做过一次谋划。

太子顺利登基后老娘当家,外戚团队开展二次清洗活动,吕后退回张良的辞职信,告诉他安心在京城养老。

张良在十多年后寿终正寝,汉王朝在四百年后江山易主,三国群英们逐鹿于中原,激荡起万千嚣腾的尘埃。

张良的儿孙,也近乎没入尘埃。

张华,张良的十六世孙。

他出生的时候有三个皇帝,魏蜀吴互相谴责对方不合法,谴责太过分了就抄家伙,骂骂咧咧的约地方干架。

干架造成死伤只是副作用,最大的破坏在于众生皆耗材,三百六十行都去打仗了,货物紧缺还要保证军资。

听说,蜀国已经发不出工资了?

张平下班回家逗儿子玩,听见媳妇扯闲话忍不住叹气,低声说道:粮仓快空了,有钱也买不到多少吃的了。

张平是魏国渔阳郡的太守,近期负责为朝廷征收物资,相比斩首行动或精准打击,拉锯战相当于全民参战。

青壮劳力在前线冲锋打仗,老弱在后方平摊粮草器械,由于车马的运输效率太低,路上还要吃掉不少粮食。

勒紧裤腰带,看谁耗过谁。

义不聚财,善不为官。

小仁不仁说起来挺简单的,但真要跨过那层良知很难。眼前或许会饿死几个人,千里之外能挽救更多生命。

老张的跨栏水平明显不行,看见太穷的人家就免征收,结果没能按时筹齐物资,被朝廷批评不以大局为重。

别干太守了,回家哄孩子去吧。

没有铁饭碗只能自力更生,老张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干脆用剩余资产买点羊,还能解决儿子的喝奶问题。

老张放羊时带着儿子张华,其他羊倌笑他有福不会享,然而昔日共事的同僚们,惋惜之余却多少有些羡慕。

承负永远是成正比关系的,不可能把最舒服的占全了,老张婉拒同事们的推荐,好像从牧羊中看到些本质。

牧民?牧羊?傻傻分不清楚。

张华在专心致志地拆竹简,完全没听到父亲嘀咕什么,拆成一根一根的多好玩,搞不懂编在一起有什么用。

老张回想管仲的《牧民》,又琢磨義字为什么用羊头,低头发现竹简变成竹条,气得抓起鞭子就想抽儿子。

这是书啊,是让你撕着玩的吗?

老张看见儿子怯弱的眼神,这才想起他还只是个孩子,便将他抱过来放在腿上,一根一根地又串编成竹简。

老张轻抚着黑黄色的竹简,给张华讲起老祖宗的故事,他们的祖上是西汉张良,那个运筹帷幄之中的豪杰。

张良跪在地上给老头穿鞋,大半夜地跑到桥头去拜师,这才领到一本《素书》,从此开启光辉传奇的一生。

夕阳西下,父子俩赶着羊群回家。

华少孤贫,自牧羊。

张平当太守时下不了狠心,处理结果让后任引以为戒,新领导为超额完成业绩,牵牛扒房的力气都使上了。

曹魏好像是三国里的强者,但和老张家仿佛没啥关系,张平死后没有多少储蓄,张华只好卖些羊安葬父亲。

他是羊群眼里的王,也是王者眼里的羊。

他转遍村庄外的山坡小河,倚着树干或者躺在青石上,细细咀嚼竹简上的文字,时而查看咀嚼青草的羊群。

青草养分催促着羊儿肥壮,书籍养分提升张华的思想,他的双脚没有走出郡县,脑海思绪却能够贯穿古今。

寻常羊倌的儿子还是羊倌,只能教给儿孙放羊的诀窍,张华的父亲好歹是太守,传授的东西远远超过牧羊。

刻削之道,鼻莫如大,目莫如小。

鼻大可小,小不可大也。

目小可大,大不可小也。

多重身份,更容易引人瞩目。

卢钦是曹魏朝廷的尚书郎,对小老乡的事迹很感兴趣,一个羊倌的才名这么高,据说还是张太守的亲儿子。

刘放是散骑常侍兼西乡侯,同样对这位小老乡很关注,回老家过年时见面谈话,当场决定将女儿嫁给张华。

同郡卢钦见而器之,乡人刘放亦奇其才,以女妻焉。

魏晋的婚介市场挺多元化,并不完全取决于房产坐骑,要是按照现在的生意经,张华极有可能讨不上媳妇。

老丈人没有索要天价彩礼,目测张华的前途不可限量,对方没钱而自家不差钱,既然看中对方倒贴都愿意。

张华只有二十年放羊经验,竹简文字混合羊脖铃铛声,往来豪门却无半分局促,浑身充满才华激发的自信。

华学业优博,辞藻温丽,朗赡多通。

图纬方伎之书莫不详览。

少自修谨,造次必以礼度。

勇于赴义,笃于周急。

器识弘旷,时人罕能测之。

娶了富家女,平衡打破了。

张华习惯了羊群的骚气,斜对门的王二丫表示不介意,但他娶了西乡侯的女儿,总不能让人家去羊圈接生。

一个好妻子会鞭策丈夫,努力朝着更美好的生活奋斗,一个大丈夫不会吃软饭,更愿意靠自己的能力博取。

初未知名,着《鹪鹩赋》以自寄。

鹪鹩,小鸟也,生于蒿莱之间,长于藩篱之下。

色浅体陋,不为人用,形微处卑,物莫之害。

动翼而逸,投足而安,委命顺理,与物无患。

海鸟鶢鶋,避风而至,条枝巨雀,逾岭自致。

普天壤以遐观,吾又安知其小大之所如?

这个要啥没啥的男青年,用满腹才华凝聚出旷世奇文,他自比为一只小型禽鸟,宣泄内心深处的激情澎湃。

竹林七愤青在拼酒骂街,阮籍连续六十多天喝得烂醉如泥,醉眼朦胧地感慨着: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他接过递来的《鹪鹩赋》,又以为是蹭热点的流量文,轻佻眼神逐渐变得凝重,随后竟然起身激动地喊道:

我靠,王佐之才也!

时运,组团拜访张华。

经由狂士阮籍的高度评价,张华的名气登时放大数倍,本郡太守推荐他做博士,卢钦直接帮他挂上专家号。

司马昭看着老卢的兴奋劲,任命张华去担任河南尹丞,张华还没走到河南地界,又被喊去京城当佐著作郎。

顷之,迁长史,兼中书郎。

自身的才华品行压阵兜底,外部的人脉关系大胆推荐,张华像是坐火箭般蹿升,提交的建议几乎全盘施行。

个体和群体具有小大之别,上下两极眼中的仁义不同,但是高位上的个体仁义,层层推及到群体关乎生死。

张华跻身朝堂拥有发言权,一条建议会影响下层民生,司马氏的眼光盯着上层,三代蓄力终于能改朝换代。

晋受禅,拜黄门侍郎,封关内侯。

265年,张华33岁。

三国争霸演变为两国争雄,晋武帝司马炎顺利登基上位,钟会灭蜀之后仓皇陨落(见秦岭一白.钟会篇)。

张华全程见证崛起和破灭,朝政跌宕时常让他想起羊群,和低头吃草的羊相比,争强好斗的羊容易挨鞭子。

朝臣是百姓眼里的王,也是皇帝眼里的羊。

张华重新捡拾起词赋文章,草书和行书技艺也日渐增长,收集成千上万卷藏书,朝廷修史都跑来借阅资料。

海量藏书拓展着思想见识,张华整理编撰出《博物志》,这部包罗万象的奇书,堪称是《山海经》的续作。

从山川地理到飞禽走兽,从人物传记再到神话传说,就连秦岭一白做的土蜂蜜,也在这本志记中有所描述。

人往往以桶聚蜂,每年一取。

远方诸山蜜蜡处,以木为器,中开小孔,以蜜蜡涂器内外令遍。

春月蜂将生育时,捕取三两头著器中,蜂飞去,寻将伴来,经日渐益,遂持器归。

...

才华,是掩饰不住的光芒。

晋武帝询问汉朝的典制,以及建章宫里的户型布置,大臣们脑子里面一片空白,赶紧翻书给皇帝寻找答案。

张华奇怪这些还要翻书,当场滔滔不绝都不带停顿,怕大家听不懂又画出草图,结果被当成外星生物盯着。

帝甚异之,时人比之子产,拜中书令后加散骑常侍。

皇帝觉得他是八核大脑,有啥不懂就问张华为什么,就连张华回家给母亲守孝,也被特事特办喊回来上班。

晋武帝和羊枯商量灭吴,绝大部分朝臣表示不同意,一直拖到羊枯快要病死了,只剩下皇帝自己想要灭吴。

司马炎让张华发表意见,张华觉得孙皓暴虐该收拾,支持伐吴而加入皇帝阵营,被派去羊枯的府邸做慰问。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濒临死亡同样是寻常老人,双手颤抖着拿出灭吴方案,用尽最后的力气拜托张华。

成吾志者,子也!

伐吴!一统天下!

张华被任命为度支尚书,负责粮草调配和作战规划,他的层级比父亲高出太多,远离征收物资的基层工作。

杜预作为羊枯的接班人,担任镇南大将军统兵出战,这俩并肩作战的魏晋名流,儿孙们会在五百年后重逢。

一个叫张九龄,一个叫杜甫(见秦岭一白.杜甫篇)。

心焰万丈换来首战失利,西晋的朝堂上直接炸了锅,大家纷纷吐槽说过不能打,现在搞成这个样子谁负责?

司马炎静静看着这群人,意识阵营超过了事情本身,听到有人叫嚣诛杀张华,冷冷说道:此是吾意,华但与吾同耳。

皇帝挺身而出威震群臣,想挑软柿子却捏住高压线,大家低着头不敢叽叽歪歪,肃静的让司马炎心里没底。

张华回想起羊枯的叮嘱,坚定支持内心孤独的皇帝,打消司马炎的疑虑和不安,征集二十万兵力再度伐吴。

及吴灭,诏曰:

尚书、关内侯张华,前与故太傅羊祜共创大计,遂典掌军事,部分诸方,算定权略,运筹决胜,有谋谟之勋。

增邑万户,封子一人为亭侯。

昔日放羊郎晋升万户侯,连带儿子也获赠千户封地,朝廷的仪礼宪章由他制定,连昭告文书都是他来起草。

张华的名望一天天暴涨,传闻还是下一届三公人选,达官显贵没事就跑来喝茶,他的眼神却盯着后起之秀。

华性好人物,诱进不倦,至于穷贱候门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咨嗟称咏,为之延誉。

江东陆机兄弟被征召入京,张华见面畅谈之后给予高度评价:伐吴之役,利获二俊(见秦岭一白.陆机篇)。

陶侃拿着介绍信拜见张华,寒门才俊浑身散发着鱼腥味,张华极力推荐他担任郎中(见秦岭一白.陶侃篇)。

魏晋门阀向来讲究出身,张华的风头逐渐召来忌恨,荀勖看不起这些歪瓜裂枣,找机会想给他点颜色看看。

荀勖自以大族,恃帝恩深,憎疾之。

明枪暗箭,悄然瞄准张华。

晋武帝问他国事交给谁,没人敢正面回到这个问题,张华说齐王司马攸挺不错,皇帝的脸色顿时极其难看。

司马攸的人品口碑很好,然而他是司马炎的亲弟弟,皇帝肯定想将皇位给儿子,尽管亲儿子的智力有问题。

既非上意所在,微为忤旨,间言遂行。

荀勖如嗅觉敏锐的苍蝇,当即发现这道微小的缝隙,他在晋武帝面前搬弄是非,张华被派往边疆主持工作。

虽然晋朝收编东吴蜀汉,但是内部消化还没有完成,周边部落虎视眈眈新王朝,很多人以为他会死在边区。

这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将边区实务搞的井井有条,粮食丰收喂养出兵强马壮,二十多个小国家遣使朝贡。

抚纳新旧,戎夏怀之。

东夷马韩、新弥诸国依山带海,去州四千余里。

历世未附者二十余国,并遣使朝献。

于是远夷宾服,四境无虞,频岁丰稔,士马强盛。

牧民,牧羊,好像差不多吧。

张华的业绩表太漂亮了,晋武帝准备任命他做相国,当年伐吴划割出来的阵营,此时依然是朝堂上的界线。

对手出现过错趁机打压,对手功绩卓著就要去捧杀,尽管动机龌龊并有失公允,但是表现得要像大仁大义。

冯紞,一句话戳进皇帝心缝里了。

老冯回顾钟会造反案件,晋武帝不禁重新打量张华,他们文韬武略的才华极高,自己究竟能不能控制得住?

牧羊需要头羊带领羊群,但是不能让犄角朝着自己,如果想保住剪羊毛的地位,就不能让头羊的力量过大。

没有人在乎张华的想法,他的名望和实力尽皆展现,遇到自身能力不足的领导,宁愿踩刹车也要遏制下属。

帝默然,遂终帝之世,以列侯朝见。

290年,晋武帝死了。

司马炎将皇位传给智障儿子,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晋惠帝,他大半辈子都在思考一个千古难题:何不食肉糜?

张华被任命为太子少傅,开会时被堵在外面不让进,杨骏依仗着女儿是皇太后,表示自己有资格代表皇帝。

贾南风不想被代表,因为她是正牌皇后。

皇后和司马王爷们联手,直接将皇帝的外公灭三族,还要开会审判自己的婆婆,准备将杨太后废黜为平民。

皇帝的家里乱成一锅粥,媳妇带着小叔子去揍婆婆,很多大臣连关系都捋不清,让他们关上门爱咋弄咋弄。

只有张华声称不合礼法,建议遵旧制撤销太后头衔,按照皇后的待遇养老送终,然而外戚们不听他的意见。

不从,遂废太后为庶人。

贾南风出手狠辣,拉开八王之乱的序幕。

这位权倾朝野的奇女子,忙着围剿不服从自己的人,看中张华有才干却无家世,于是将朝政大事委托给他。

张华挺立在旋涡的中心,尽心竭力维持着国器运转,作《女史箴》劝皇后收手,贾南风很罕见地没收拾他。

华遂尽忠匡辅,弥缝补阙,虽当暗主虐后之朝,而海内晏然,华之功也。

贾南风自己没生出儿子,就和娘家人商量废掉太子,这将张华推向两难的境地,于公于私都应该出面制止。

太子的侍卫私下找张华,提议废除贾后让太子登基,张华连连摆手说没有诏令,这种操作和造反有啥区别。

朋友劝他干不了就退休,治国功劳抵不住阵营立场,谁知道哪派力量日后得势,他不选择本身就是种选择。

张华,你究竟在留恋什么?

后知华等意坚,因表乞免为庶人。

贾皇后知道张华的底线,暂留太子的性命废为庶人,晋惠帝智力有限只管签字,合上文件又钻研肉糜难题。

赵王司马伦在关中瞎搞,压迫的西陲氐羌部落反叛,晋惠帝派梁王司马肜接手,有人又建议张华当机立断。

司马伦有个参谋叫孙秀,满肚子坏水而且极其狡猾,这次借梁王去视察的机会,干掉孙秀就能削弱司马伦。

华从之,肜许诺。

司马肜拍胸脯说没问题,结果被孙秀三言两语破防,司马伦带着孙秀回到京城,拍马屁功夫深得贾后喜爱。

司马伦谋求尚书令职位,张华以德行不配激烈反对,这位终于强硬发声的重臣,浑然忘记乱世小人的威力。

由是致怨,伦、秀疾华如仇。

300年,司马伦盯上皇位。

贾南风派人毒杀废太子,司马伦以此为由趁机反杀,率领人马冲进宫废黜贾后,大肆抓捕外戚集团的党羽。

一股新兴力量正在崛起,晋惠帝坐在偏殿瑟瑟发抖,按辈分还管司马伦叫爷爷,此时处境比孙子还要孙子。

皇帝是臣子眼里的王,也是权力眼中的羊。

张华安安静静坐在家里,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对司马伦的讨厌有几分,司马伦讨厌他同样有几分。

或许是想借助他的名望,司马伦没有趁机抓捕张华,而是找了个中间人来斡旋,用大仁大义遮掩龌龊动机。

今社稷将危,赵王欲与公共匡朝廷,为霸者之事。

张华不等对方说完客套话,伸手指着大门让他赶紧出去,臊的中间人恶狠狠说道:刃将加颈,而吐言如此!

司空府邸洒满冷月清辉,张华抬头凝望着深邃夜空,隐约听见街面上的嘈杂声,他长叹一声之后转身进屋。

那晚,张华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羊。

张林拿着假诏书,带人将张华收捕下狱。

华曰:卿欲害忠臣耶?

林曰:卿为宰相,任天下事,太子之废,不能死节,何也?

华曰:式乾之议,臣谏事具存,非不谏也。

林曰:谏若不从,何不去位?

是啊,何不去位...

张华低头不知如何回答,朋友当年也劝他尽早退位,操持国政的功劳无人提及,太子被废的黑锅由他承担。

父亲没有跨过小仁门槛,自己修德养性跌进大仁深渊,牧民和牧羊的本质区别,还是起初所认为的那样吗?

狱中,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

一白:你在留恋什么?

张华:我也说不清楚。

一白:是父亲放羊的不甘心吗?

张华:多少有点吧。

一白:是相信自己的放羊能力?

张华:多少有点吧。

一白:要不是白痴领导上位...

张华:和这个没关系。

一白:你在前任皇帝手下真猛。

张华:我祖上好像也是这样。

一白:张良,太懂进退了。

张华:我终究还是差了点。

一白:来,尝尝土蜂蜜水吧。

张华:是《博物志》里面的吗?

一白:那必须啊。

司马伦派人送来判决书,张华盯着鲜红醒目的皇印,苦笑道:臣先帝老臣,中心如丹,臣不爱死,惧王室之难,祸不可测也。

夷三族,时年六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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