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味点亮旧时光

1

遇见“眼镜哥”，是在高二漫长又肃杀的冬天。一个因为学习压力而失眠的下半夜，我一时心血来潮，想看看凌晨4点的学校。直到紧闭的校门点醒荒唐的想法，我才后知后觉，整条街只有饥肠辘辘的自己。

学校门口通常不缺早餐江湖，但白昼的热闹还未拉开序幕。此时，所有小吃店门户紧闭，唯有一束暖黄色的灯光点亮了街角。这是一家新开的面馆，缭绕的烟雾中，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中年老板正忙着制作肥肠、排骨、牛肉等各种臊子，为一天的营业做准备。

“还没到营业时间吧？”我走近询问，并不抱太大希望。眼镜哥从忙碌中抬头，停下切菜的动作，笑着挤出眯眯眼：“进来坐吧，臊子还没炒好，我先给你下一碗素面。”几分钟后，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出现在凌晨的餐桌上——不得不说，这是一碗很走心的面条。作为寒风中的慰藉，老板不仅贴心地盖了一个煎蛋，而且只象征性地收了我一块钱。

热情善良的眼镜哥守着充满烟火气的小店。自此，我成为这家面馆的常客，并亲眼见证：在他的悉心经营下，不到一个月，面馆就在小吃店林立的学校门口杀出重围，生意、口碑越来越好。

2

争分夺秒的高中岁月，一碗出锅快且物美价廉的面条，最适合一穷二白的少年作为早餐首选。光顾次数多了，我和眼镜哥熟络起来，路过时打包一份面条成为我每天入校前的习惯。偶尔因为犯迷糊忘记付款，眼镜哥也不计较；而对于当天的面条要加什么臊子，我则交给眼镜哥全权决定，用每天开盲盒般的惊喜，为本就枯燥的高中时光添一点儿期待。

周六没有统一的晚自习。有时，晚自习结束后，我会去面馆透透气、加个餐，顺便近距离欣赏眼镜哥煮刀削面：“大碗还是小碗”的询问刚刚落地，灶台前已是薄钢单刃，锋走轻灵，面条瞬间四散，争先恐后地跳进滚滚汤池；舀配料的小勺子灵巧地游走在每个碗上，挖出酸，掏出咸，只消须臾便完美调和；浇两勺骨头汤，熟透的面条适时起锅，再欢快地撒一把香菜和葱末，一碗面被热乎乎地端到食客面前。

校门口的其他面馆，柴米油盐精打细算，加牛肉时勺子抖了又抖，生怕多加半片。眼镜哥则慷慨许多，盖一层若不过瘾，再盖一层也不要紧，你只要想吃，他就敢放。此外，只要是穿着校服的学生来吃面，通通便宜一块钱。

生存的压力容易磨损人向上的动力，没生意时，其他小吃店老板就聚在一起聊天、打牌。在这种大环境中，眼镜哥显得格格不入，颇有孤芳自赏的意味。闲暇时，他选择靠墙看书，把《家常川菜60例》《绝密煲汤80招》等书研究得津津有味。我调侃他：“煮面能有多复杂？”他憨厚地笑了：“我想煮出最好吃的面，把连锁店开遍全城。”

即使是一个普通人，也可以谱写自己的史诗。

3

高三前夕，为了抓住青春的尾巴折腾一次，我的“创业梦想”燃烧起来。我在学校偷偷卖起了泡面。在同学们对我一并提供开水的强烈要求下，我把目光瞄准了校门口的餐馆，希望有老板能每天供应给我一壶开水，月底统一结算费用。

一家家求助过去，无一例外遭到了拒绝。大家忙得焦头烂额，谁都没有精力为一个没什么消费能力的学生耗费太多心思。求助到眼镜哥这里时，我撒了个谎，说我最近生病了，需要喝大量开水。对方豪爽答应，还婉拒了我执意要付的费用。

班上不乏也喜欢光顾眼镜哥面馆的同学，我的秘密仅半个月就不幸穿帮。我红着脸到店里道歉，新来的女伙计恼怒抱怨：“我们每天提前10分钟起床帮你烧水，结果培养了个竞争对手……”她的委屈还未倒完，就被眼镜哥打住。他对我的笑容一如往昔：“别往心里去，需要开水随时来拿。”

如果说善良和宽容是我触摸到眼镜哥的某些方面，那么高中尾巴上的深入交集，则让我对他的了解又加深了一些。

高三下学期，为了节省路上的时间，我决定在学校附近租房。通过眼镜哥的热心介绍，我选择了他隔壁的单间。刚搬进去几日，总能隐约听见悠扬的钢琴曲，某一刻我吃惊地发现，这些音乐居然是眼镜哥播放的。

贝尔曼、理查德……看见他分享从流动商贩处买来的CD，我投去同情的目光：“网上什么音乐都能下载，完全不需要花冤枉钱。”他尴尬地笑了笑，表示自己不太懂互联网。我环视他简陋的房间，只有一台小电视和半柜子的烹饪书，看得出他是一个节俭惯了的人。

结束一天的奋斗，回家洗去一身的油烟，研究几页菜谱，在钢琴声中细数今天的营业额，畅想明亮的未来——亲眼看见一名小商贩的努力后，我在书山题海中产生的浮躁心绪慢慢消失，我开始相信生活不会辜负每一个平凡的追梦者。

天未亮的清晨，眼镜哥轻轻关门的声音提醒我一天的战斗即将开始；月明星稀的夜晚，悠扬的钢琴声与我背诵单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一堵墙隔开不同的身份，书桌与灶台是各自不同的战场，但我们人生的节奏都在伸向一个明亮的未来。

4

时光忽而已过去10年，定居他乡的我终于过上年少时渴望的生活。新的城市灯火辉煌、美食遍地，但很难再遇见哪家面馆能把一碗素面做得像眼镜哥的那么好吃。

那些年，避风塘奶茶物美价廉，几块钱就能买一点平淡生活里的甜；校门口的书店里有琳琅满目的图书、杂志，给生活半径极小的小城学子一个看世界的望远镜；李四姐灌汤包出炉迅速，一点儿都不耽搁分秒必争的早读时间……这是一个个陪我度过艰难成长岁月的坐标，给被试卷覆盖而苍白单调的青春回忆，绘上一笔笔鲜活的色彩。

旧时光里的青春香味，送我们去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