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望承认他仔细计划了一切来说服他的孙子;他说他把我与路西欧的友情当成他策略中的主要重心。他说路西欧一直都让他很担心。他们曾经有一段时间一起生活,十分亲密,但是路西欧在七岁时生了一场重病,而唐望的儿子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对瓜达露佩小贞女发誓说,如果路西欧能够不死,他会送路西欧加入神圣舞蹈团体。路西欧痊愈后便被强迫去还愿,当了一个礼拜的舞蹈学徒后他决定打破誓言。他相信这么做是必死无疑,于是他鼓起勇气,花了一整天时间等待死亡降临。大家都拿他开玩笑,于是这次事件成为这孩子永远的阴影。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解离的真实:继续与唐望对话》
1
两天之后,在九月六日,路西欧,班尼诺,与艾力高来到我住宿的地方找我去打猎。我正在写笔记,他们没有说话,然后班尼诺客气地笑了笑,说他有重要的事宣布。
经过一段尴尬的沉默后,他又笑了笑,然后说,「路西欧说他愿意尝试培药特了。」
「你真的愿意?」我问。
「是的,我不介意。」
班尼诺开始止不住发笑。
「路西欧说他愿意吃培药特,只要你买一辆摩托车给他。」路西欧与班尼诺互望一眼,大笑起来。
「一辆摩托车在美国要多少钱?」路西欧问。
「也许花一百元就可买到一辆。」我说。
「在那里并不贵,对不对?你很容易就可以弄到,对不对?」班尼诺问。
「嗯,让我先问问你爷爷。」我对路西欧说。
「不,不要。」他抗议,「不要告诉他,他会搞砸一切。他是个怪人。况且,他已经太老,太昏庸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曾经是个真正的巫士,」班尼诺接着说,「我是说一个货真价实的巫士。我的父母说他是最厉害的,但是他吃了培药特,变成什么都不是。现在他已经太老了。」
2
「而且他一直不停说着关于培药特的鬼话。」路西欧说。
「那培药特完全是垃圾,」班尼诺说,「你要知道,我们试过一次。路西欧从他爷爷那里拿了一整包。有一晚我们在镇上吃了它,真是狗养的!它把我的嘴弄得痛死了,味道就像地狱!」
「你有吞下它吗?」我问。
「我们都吐掉了。」路西欧说,「然后把一整包都丢了。」
他们都觉得这件事很滑稽,而艾力高站在一旁不发一言,像平常一样内敛,甚至没有发笑。
「你愿意试一试吗,艾力高?」我问。
「不,我不要,就算给我摩托车也不干。」
路西欧与班尼诺都觉得这话更滑稽,再度大笑。
「不过,」艾力高继续说,「我必须承认唐望使我困惑。」
「我的祖父实在是太老了,什么事都不懂。」路西欧肯定地说。
「对啊,他太老了。」班尼诺像回音般附合。
我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对唐望的看法是幼稚而无根据的。我想我有责任为他的人格辩护,我说在我看来,唐望就像从前一样,一直都是个伟大的巫士,也许是最伟大的。我感觉他具有某种惊人的东西。我提醒他们,唐望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是他要比我们全部加起来还要强壮有活力。我挑战他们去偷袭唐望,好证明他们的看法。
3
「你可没办法偷袭我爷爷,」路西欧骄傲地说,「他是个巫鲁荷。」
我提醒他们,他们自己都说他老而胡涂,一个胡涂的老人不会知道周围发生的事。我说我一再为唐望的灵敏矫捷感到吃惊。
「没有人能偷袭一个巫鲁荷,就算他是个老人。」班尼诺权威地说,「但是大家可以趁他睡着时干掉他。这发生在一个名叫赛维卡(Cevicas)的人身上。人们受不了他的邪恶法术,就把他杀了。」
我要他们告诉我更多关于赛维卡的细节,但是他们说那件事发生在他们的上一代,或者是他们很小的时候。艾力高补充说,人们私底下相信赛维卡只是个笨蛋,没有人能伤害一个真正的巫士。我想要继续询问他们对于巫士的看法,但是他们对这个主题似乎不感兴趣,而且他们正急于出发使用我所带来的小猎枪。
我们安静地走进浓密的灌木丛中,然后走在队伍最前端的艾力高转身对我说,「也许我们才是疯狂的,也许唐望才是正确的,看看我们是怎么生活的。」
路西欧与班尼诺大声抗议。我想要调解,我说我同意艾力高,我自己也觉得我的生活出了差错。班尼诺说我没有资格抱怨我的生活,我有钱又有汽车。我反驳说我也可以轻易说他们的生活比较好,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一片土地。他们齐声回答,土地的真正主人是联邦银行。我说我的车子也不属于我,而是属于加州的一家银行。我的生活只是不同,并没有比他们好到哪里去。这时候我们已经深入了树丛之中。
我们没有发现任何鹿或野猪,但打到了三支野兔。我们回到路西欧的住处。他宣布说他太太将要煮兔肉汤。班尼诺前去商店购买一瓶铁奇辣酒与一些汽水。他回来时唐望跟随在后。
4
「你是不是碰到我爷爷在店里买啤酒?」路西欧笑着问。
「我不是来参加你们的聚会,」唐望说,「我只是来问问卡罗斯是否要去荷莫西洛市。」
我说我打算第二天就走。当我们谈话时,班尼诺开始传饮料,艾力高把他的那一瓶汽水给了唐望。在亚基人的传统中,拒绝他人的赠予是极不礼貌的,于是唐望就安静地收下。我把我的那一瓶给了艾力高,他也不得不收下。于是班尼诺只好把他的那一瓶给我。但是路西欧显然料到了这一套亚基人客套的礼丁,抢先把他的那一瓶喝光。他望着一脸可怜相的班尼诺,笑着说,「他们把你的那一瓶骗走了。」唐望说他从来不喝汽水,把他的那一瓶放在班尼诺手中。我们都沉默地坐在凉棚下面。
艾力高似乎很紧张,他不安地玩弄着他的帽沿。
「我一直在思考你那天晚上的话,」他对唐望说,「培药特怎么能改变生命?怎么能?」
5
唐望没有回答。他凝视着艾力高一会儿,然后开始用亚基语唱起一首歌。那不是真的歌,而是一小段吟诵。我们沉默了许久。然后我请唐望把它翻译给我听。
「那只是给亚基人听的。」他很理所当然地说。
我感觉受到排斥。我相信他说了一些很重要的话。
「艾力高是印地安人,」唐望终于对我说,「身为印地安人,艾力高一无所有。我们印地安人都是一无所有。这里所见的一切都是属于墨西哥人的。亚基人只拥有他们的愤怒,及可供他们自由享用的大地。」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再说任何话,然后唐望站起来道别离去。我们目送他消失在路的尽头。我们似乎都很紧张。路西欧不自然地说,他祖父没有留下来是因为他讨厌兔肉汤。
艾力高似乎在沉思。班尼诺转身对我大声说,「我想老天将要因为你与唐望的作为而惩罚你们两个。」
路西欧开始笑了起来,班尼诺也一起加入。
「你在扮演小丑,班尼诺,」艾力高严肃地说,「你的话一文不值。」
6
九月十五日,一九六八年
星期六晚上九点,在路西欧住处前面的阳台上,唐望坐在艾力高面前,他把一包培药特果实放在他们之间,唱着歌,前后摇晃着身子。路西欧,班尼诺与我背靠着墙壁,坐在艾力高身后五、六尺远处。本来在天黑后我们是坐在屋内的汽油灯下等待唐望。他抵达后把我们叫出来,安排了我们的位置。等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能够看清楚每个人时,我注意到艾力高似乎吓坏了。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牙齿无法控制地打战,他的头与背部都不停地抽动。
唐望对他说话,叫他不必害怕,只要信任保护者,不用去想其它事。唐望很轻松地拿起一颗培药特,伸给艾力高,叫他慢慢地咀嚼。艾力高像支小狗般呻吟,缩成一团。他的呼吸急促,听起来像个风箱在鼓动。他脱下帽子,擦拭额头,用手遮住脸。我想他在哭泣。经过一段长而紧张的时间后,他才恢复些许控制。他坐直身子,仍然用一支手捂着脸,接过那颗培药特,然后开始咀嚼起来。
我感觉强烈的担忧,这时候我才明白我也许跟艾力高一样恐惧。我的嘴巴产生了咀嚼培药特会有的干燥。艾力高咀嚼了很久。我的紧张有增无减。我不由自主开始呻吟,呼吸也变得急促。
唐望开始大声唱起来,然后他又给艾力高一颗培药特,等艾力高吃完后,他给艾力高一些干果,要他慢慢吃。
艾力高不时起身到灌木丛里,然后他要求喝水,唐望叫他不要喝下去,只能漱口。
艾力高又嚼了两颗培药特,然后唐望给他一些肉干。
等他吃第十颗时,我紧张得几乎要生病了。
7
突然间艾力高朝前倒下,他的前额碰到地面,然后他翻向左侧,无法控制地抽搐起来。我看看表,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之后艾力高在地上翻滚呻吟了超过一个钟头。
唐望一直坐在相同的位置。他的培药特歌几乎变成了呢喃自语。坐在我右边的班尼诺看起来心不在焉;他身边的路西欧已经滑成侧卧的姿势,开始打起鼾来。
艾力高的身体弯曲,他朝右侧卧着,双手夹在两腿之间,然后他的身体猛然一弹,变成了仰卧;他的双腿微弯,左手优雅自然地朝外伸出,然后右手重复这个动作。两手交替进行这个缓慢的动作,像是在弹竖琴。动作渐渐变得激烈,他的手臂开始一种震动,像活塞般上下运动,同时手腕向外旋转,手指颤抖,整个动作十分美丽协调,具有催眠性。我觉得他的节奏感与肌肉的控制实在无可比拟。
艾力高慢慢站起来,像是在抗拒一种要把他包围住的力量。他的身体颤抖着,蹲下来后又猛然挺立。他的手臂,身躯,及头部都强烈颤抖,仿佛有一股电流通过,一股外力使他蹲下来又站起来。
8
唐望的吟唱变得很大声。路西欧及班尼诺醒了过来,不感兴趣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倒头大睡。
艾力高似乎在攀爬高处,越爬越高,他的手似乎抓着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他努力爬着,偶尔停下来喘气。
我想要看他的眼睛,于是朝他靠近一些,但是唐望严厉地瞪我一眼,我立刻缩回到原来位置。
然后艾力高一跃而起,这是一次最终极,了不起的跳跃。他显然到达了他的目标。他精疲力竭地喘气啜泣着,似乎攀附在一个悬崖边缘,然后某种东西控制住他,他绝望地尖叫,握住的手松了开来,于是他开始坠落。他的身体后仰,从头顶到脚尖发出一阵阵美丽而协调的波动。这种波动穿过他的身体也许有一百次之多,然后他才全身瘫痪,像无生命的布袋。
一会儿之后,他把双手伸到面前,似乎想要保护他的脸。他俯卧着,双腿朝后伸长,脚尖离地数寸高,使他看起来像是在以极高速度飞翔或滑行。他的头朝后抬起,双臂交叉盖住双眼,我可以感觉风在他四周呼啸。我喘着气,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尖叫。路西欧与班尼诺醒过来,奇怪地望着艾力高。
9
「如果你答应买一辆摩托车给我,我现在就吃它。」路西欧说。
我看看唐望,他甩甩头,表示极为不耐。
「狗养的!」路西欧嘟囊道,又回去睡觉了。
艾力高站起来开始步行。他朝我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我可以看见他带着快乐的微笑。他开始试着吹口哨,并不响,但有着旋律,那是一首只有几个音符的小调。他一再重复着,口哨声变得较为响亮,然后变成一首尖锐的乐曲。艾力高开始含混说着没有意义的字句,似乎是歌词。他重复说了几个小时,只是一首非常简单的歌,重复而单调,但带着奇异的美感。
艾力高在唱歌时似乎注视着某种东西。有时候他离我很近,我可以看见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非常闪亮而安宁。他不时发出轻笑,走来走去,有时候坐下,有时候站起,有时候呻吟,有时候歌唱。
突然间似乎有东西从后面推他。他的身体似乎被一股力量弄成弯曲。有一剎那,艾力高只是平衡于脚尖上,身子几乎被弄成圆圈,他的手朝后碰到了地面,然后他非常缓慢地躺在地上,全身伸直,形成一种奇怪的僵硬。
他啜泣呻吟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打鼾。唐望给他盖上几个麻布袋。这时是凌晨五点三十五分。
10
路西欧与班尼诺肩并肩靠墙睡觉。唐望与我安静地坐着很久一段时间。他似乎很疲倦。我打破沉默问他艾力高的情况。他说艾力高与麦斯卡力陀的接触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成功。麦斯卡力陀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便教了他一首歌,那真是不同凡响。
我问他为什么不让路西欧为摩托车吃培药特,他说如果路西欧是在那种条件下去见麦斯卡力陀,它会宰了他。唐望承认他仔细计划了一切来说服他的孙子;他说他把我与路西欧的友情当成他策略中的主要重心。他说路西欧一直都让他很担心。他们曾经有一段时间一起生活,十分亲密,但是路西欧在七岁时生了一场重病,而唐望的儿子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对瓜达露佩小贞女发誓说,如果路西欧能够不死,他会送路西欧加入神圣舞蹈团体。路西欧痊愈后便被强迫去还愿,当了一个礼拜的舞蹈学徒后他决定打破誓言。他相信这么做是必死无疑,于是他鼓起勇气,花了一整天时间等待死亡降临。大家都拿他开玩笑,于是这次事件成为这孩子永远的阴影。
唐望很久没有说话。他似乎陷入沉思中。
11
「我的计划是为了路西欧而设计的,」他说,「结果我得到的是艾力高。我知道我的计划是无用的,可是当我们关心某人时,我们必须要有适当的坚持,仿佛人是可以被改造的。路西欧还是小孩子时,他是具有勇气的。然而他在成长过程中失去了勇气。」
「你能不能施术迷惑他,唐望?」
「迷惑他?做什么呢?」
「使他改变,恢复他的勇气。」
「你无法施术来求得勇气。勇气是非常个人的一件事。施术迷惑他人,只能使人变得无害,或生病痴呆。你无法施术来造就战士,要成为战士,心智必须十分清明,像艾力高,这才是个有勇气的人!」艾力高在布袋下平静地打着鼾。现在天已亮了。天空是完美的澄蓝,没有一丝云朵。
「我愿意付出一切,」我说,「来了解艾力高的旅程。你介不介意我询问他?」
「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这么做!」
「为什么不可以?我都把我的经验告诉了你。」
「那不一样。你的天性不是把事情藏在心底。艾力高是个印地安人。他的旅程便是他所拥有的一切。我只希望那是路西欧。」
「你能做什么来改变情况,唐望?」
「不能。很不幸,我无法为水母装骨头。那只是我的愚行。」太阳升起,光线使我疲倦的眼睛变得朦眬。
「你曾经一再告诉我,巫士不能有愚行,唐望。我不敢想象你会有任何愚行。」唐望锐利地注视我。他站起来,朝艾力高与路西欧各望一眼。他戴上帽子,拍拍帽顶。
「我们可以去坚持,适当的坚持,即使知道我们的作为是无用的,」他微笑说,「但是我们必须先知道我们的行为是无用的,然后我们必须仿佛不知道地去行动,这便是巫士在控制下的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