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焰火

“先生,你到底在看什么?”

栀子花的香气再飘来时稍浓了些,继而有人开口:“短短几分钟里您朝我那个角落看了好几回。如果您给不了我一个合理解释,我想我有权让第三方介入处理。毕竟是您很不礼貌在先。

陆淮安偏了偏视线,看到聚着亮光的手机屏幕上是明晃晃的三个阿拉伯数字:110。

绵柔轻缓的纯音乐浮浮沉沉传来,恍若梦中呓语。

陆淮安觉得自己的确涌上了几分醉意,否则方才他不会盯着角落那位女士许久,并且还尴尬地被人家抓了个正着。

十五分钟前,陆淮安走进了小巷。

他很早就知道巷的尽头开了这间酒吧,闪烁的霓虹灯流窜着色彩。

LOST.酒吧的名字。常客更喜欢叫这为迷失城。

陆淮安下班时天已经黑透。

招摇的虹彩灯光袒露在夜色里勾起人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

他径直走进内里,叩了叩吧台点了一杯苦烈酒。

这里的氛围刚好,没什么噪耳嘈杂的重金属音乐,也没什么鱼龙混杂的郁气。

一种不落俗且浪漫的气氛。

慵懒与酒气交织的网里,陆淮安窥见了一抹素净。

一黑一白唇间一点红,恰似今日的天气半边乌云半边晴。

她抱膝静坐,偶尔伸手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时而盯着屏幕严肃蹙眉,时而又托腮发呆。

静止又灵动的结合。

垂着长睫,半露的双眼眸色极淡,偶然间错落在吧里的幢幢人影中,似刺破了云翳的遮蔽后,太阳散落的光。

那是上帝观察人世的眼睛。清醒而淡漠。

而此时此刻陆淮安对上了那对无澜的眼睛。

黑色的衬衫下白裙荡漾起波澜,复而水波纹似的裙边静止在他的西装裤前。

他下意识端正了坐姿,收敛了几分散漫:“很抱歉对您造成了困扰。”应是酒精唤醒欲望短暂压下了理智,“可您认真工作时的样子的确很吸引人的目光。跟这里的环境,违和又相衬托。”

“斗胆猜测,您是...作家?”

素净淡漠的外表下有种文人骨子下潜藏的疯狂与肆意。

“不,只是个卖字谋生的人。”

柔和浅淡的光罩着陆淮安面前的褐色液体,更像加州阳光下一杯甜美无害的柠檬红茶。

而温凉液体滚动起伏在陆淮安喉间时,唯有浅淡的甜后,丝丝酸意伴着微苦入腹。

酒精的烈意在那一刻自腹间烧腾而起,烫蚀寒意。

“那...今晚写出了什么好故事了吗?”谈及与文字相关的,陆淮安莫名来了点兴致。

上帝微敛了眸,侧脸流畅的线条在暗橘色的灯光下有种难以言说的温柔。

她抬眼望向了角落的电脑,说出的话略显含糊:“唔...算捕捉到了点东西吧。”

“虽然开端不算太美好,但我开始有点期待故事能有后续了。”

寒冬夜冷,狂风摇曳着灯火。

陆淮安离开时,干涩的寒风裹挟着小雨。

隔着磨砂质感的落地窗,这个叫赵昭的女生好像又缩回了那个角落,指尖敲打在键盘上。

他拢了拢大衣,祈盼着这样能够抵御些冷风,两三盏交错的老路灯把缓步离去的身影拉得修长。

陆淮安想到,从前他执笔写梦,渴望灵魂深处的东西能借由文字诉诸于他人。

可为生计奔波的他已经很久没再动笔了。所以他祝福赵昭能写出一个好故事。

巷口的便利店恰时播放了一首民谣,干净的吉他弹唱,娓娓道来的歌词混在LOST.传来的纯音乐的低语里,缠绵着寒冬烈风,连时间都为此刻而停驻。

陆淮安顿止了脚步听了一会,觉得歌词有些熟悉,再仰头间,风雪吻落热泪。

如果成人世界里的我妥协崩溃,一丝不挂的灵魂会重新挺直背脊回溯时光。

往后陆淮安越来越喜欢每天晚上下班后到LOST.点一杯酒。

酒精燃烧的灼意为寒冷的冬夜添了几分暖。

赵昭还是坐在那个角落,一杯酒,一部电脑,还有她的一隅天地。

她说灵感枯竭时喜欢来这,酒精能够刺激她的头脑,暗光下来来往往的人群能让她看到百态。

老板娘模样生得风情而不艳俗,骨子里头还有点喜欢文字的浪漫情怀。

商战谍海也好,情场难遇知己也罢。老板娘浮浮沉沉走过小半生,难能来了兴致想做个倾听故事的人。

权当是为这些平凡又在俗的人们,在每杯烈酒下肚醉意翻涌之际,给满怀倾诉欲的灵魂提供一处栖息处。

陆淮安兴致缺缺,赵昭却热衷得很。

那晚他打开了好久没看的微博搜了赵昭的名字,好一会才找到了她的ID号。

她的确是个写东西的人,简介是,一个文字贩卖者。

她在微博什么都写,读者对她的评价挺极端,喜欢的说她文字绮丽情感真挚,不喜欢的骂她只会写华丽深奥的辞藻卖弄文笔。

陆淮安挺好奇她看到这些并不友好的评论后的反应,问她见到那些评论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感想。

她在敲敲打打里终于抬起头分了个眼神给他:“啊,原来你关注了我微博啊。”

他忍不住笑意,觉得她有点呆,反射弧挺长。

“当然看啊。喜欢我的我感谢,不喜欢或者直接骂我的,我还能撕烂他们的嘴不成?”她顿了顿,“何况,我又不是为他们而写,为他们而活。”

偶有低语而昏暗的环境里,陆淮安想到了在高楼大厦中每日朝九晚五苟活的自己。

他32岁了,不再年轻了。连赵昭这个小姑娘认识后都喜欢叫他叔。

陆淮安思及这些颇有些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赵昭突然抬头看向他,他在那样通透的目光里无处遁逃,问她干嘛。

她撑着下巴凑近了些,来了兴致:“叔,给我讲讲你吧。”

讲我的什么呢,陆淮安想。

讲他那个颐指气使只会压榨员工的经理吗?讲他和那些只关注八卦的年轻同事总是聊不到一起不合群吗?

讲他那个只会让他按时打钱回去的家吗?还是讲这个已经三十多岁了仍是毫无成就还在做着小职员拿着点微薄薪水度日的陆淮安呢?

愈是平淡的讲述,表面越是平静,沉痛与不甘就越是震耳欲聋。

半晌,他忽然止了言语,觉得好像没必要和个小姑娘讲这些窝囊事。

所以他笑了笑转移了点话题:“赵昭,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写东西,那时还觉得自己挺牛逼。”

赵昭的眸光亮了亮,作惊喜状:“怪不得。叔,你身上有种艺术家喜欢的,克制的颓气。”

时间烧灼滚烫,现实撕毁臆想。

唯有每晚短暂的醉意压垮理智时,陆淮安才能在现实微不足道的缝隙里看到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

他小酌了一口桌上的酒,透过朦胧的醉意描摹着对面赵昭秀气的眉眼,和她眼里细细碎碎的亮光。

她在做自己,用文字写着他人的悲欢离合,用语句描述着世界的歇斯底里。

夜幕深沉,寒意似乎能透过落地的玻璃窗渗进骨髓。

陆淮安叹了口气,看了看表,朝对面的赵昭问:“赵昭,很晚了,你不回家吗?”

“我哪有家啊。”赵昭还是专心的码字,说出口的话随意而像不经思索。

陆淮安轻笑,觉得她又在开玩笑了,起身离开前也随口胡诌一句:“那你跟我回家吧。”

他转身迈步要走,身后却是窸窸窣窣的、收拾东西的声音。

他回头,就看到了已经收拾完毕的赵昭。紧张与无措暴露在她轻颤的睫毛上:“大叔,那你带我回家吧。”

赵昭没真跟陆淮安回家,只是两人在等车的时间里作为交换,赵昭也给他讲了讲自己。

赵昭本是家里的独女,父亲早逝于一场车祸。在驾驶途中突发心梗,与车辆共同坠落在围栏之下的江水里。而母亲改嫁,没有带上她去新的家庭。

她被迫学着独立,靠着救济和自力更生到现在,一边兼职一边码字赚钱。

陆淮安送她上车的时候,寒风灌入车里,司机催促她关上车窗,她的发飞舞在他跟前:“大叔,真遗憾,我还没去过一次游乐园。”

陆淮安朝她挥挥手告别,指了指自己安慰她:“又打平了,我也没去过。”

他与赵昭相差9岁,他忽地觉得自己老得太快。或者说,相遇得太晚。

相识后他发现赵昭和他想的差不多,表面是对这个世界看淡了的平静,内里血液流淌的还是入骨的热烈与浪漫。

像是冷焰火,点燃时烟雾小、焰温低,会有绚烂的光与火。他想捕捉她的光。

外表冰冷,无人踏足的内里滚烫。

而她给了他伸手能触摸火焰的特权。

她在两人相识的第二个月给他点了一杯爱情海日出,心思呼之欲出。

走在呼啸而过的风里,他忽地觉得想通了许多事。

从前他听民谣听摇滚,年少轻狂有鸿鹄志,想的是他欲乘风破浪,踏遍黄沙海洋。

但现实却是书中所说的:比起美人迟暮,才华熄灭,更令人心碎的,是骄傲的骨头,一寸一寸妥协。

赵昭身上有他遗失了的热烈与勇气。

他看到了他的冷焰火。他想护着小姑娘的傲骨。

天气渐暖,寒风骤停。

陆淮安在除夕那晚也去了LOST.

他没想到赵昭也在。有些冷清的酒吧里头赵昭趴在吧台上,和老板娘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但再细看些,也就能发现少女爬上红云的颊。

酒吧里浮动着陈粒的声音,将夜衬托得更加绮糜。

前几天的天总是灰蒙蒙的闷郁,他又想起了和功成业就压根不沾边的自己。

所以他想都不敢想,赵昭会以这样一种轻柔又强势的方式降生于他的世界。

老板娘有眼力劲地朝他眨了眨眼睛,赵昭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谁的名字。

“小姑娘以为你今晚不会来。”老板娘取走了赵昭手里装着酒的杯子。

他于凛冬与初春的交界点燃一簇冷焰火,不太能取暖,但已经足够了。

越来越近了,他听清楚了。

“大叔...陆...陆淮安...”

陆淮安抱起赵昭准备带她离开时,吧台上还放着几张写有赵昭笔迹的纸张,他正要一并拿去,老板娘已经眼疾手快的收好说小姑娘说暂时不让看,放她那保管。

夜沉得像寂静的海水,唯有刷得发白的天花板上的吊灯裹挟着暗黄色的光,切割着月色。

指针指向十二点,在人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里,汗水滑过平坦山丘的交融里,快速跳动的心脏颠簸在此起彼伏里。

陆淮安要赵昭看到他的须臾假想,要她尝尽他所有犹豫与克制之下的汹涌滚烫,想让她看到重新升腾起的火光,令她在刻骨的痛和极致的欢愉里,体会陆淮安这个人所有的真实。

你是因我而燃的火焰,而我会抓住你所有的亮光。

因为我能看透你。

起承转合撞碎涣散的神志,赵昭疲倦地趴在陆淮安耳畔呢喃:“陆淮安,等到你了。”

“新年快乐。”

春意渐近,两人正式在一起那天,陆淮安收到了一封来自赵昭的情书。

这个浮躁的快餐时代,习惯了在电脑手机上码字敲下别人的故事的赵昭,一笔一划书写在素白的纸上表露着情愫。

他在地铁的鲜花贩卖机里为她买了一束向日葵。

赵昭把花抱在怀里问为什么不是红玫瑰。

他笑而不语,牵着她的手进了地铁。

陆淮安和她去了游乐园。

从前他没去过是他觉得这些地方无趣又吵闹,还不如他窝在家里写点东西或者看场电影来得有趣。

一向拘谨不喜热闹的陆淮安,在人潮里体会到了烟火气后的快乐与归属感。

就在潺潺上行的过山车终于行至最高点,赵昭侧过脸在他耳边大呼,大叔,我在你身边。

他们拉着手往下跳,极速的俯冲与冲破平淡的尖叫,那样热烈、无畏且鲜活。

凛冬已过,初春来临。他似乎重新活了一遍。

我会看透你冷淡的外表,找寻你炙热的灵魂。

万物更新时,陆淮安给赵昭围了一小块地种起了向日葵。

他希望赵昭永远对这个世界怀有热爱,永远平静着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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