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妈妈啊

 

图/《东京塔》剧照

文/辛未

讨厌她,很明确。

女人这种生物在更年期会发生质变,当暴揍和怒喝的威力都退却后,她发泄的方式改为哭泣。但她始终是个小心翼翼的女人,门缝里透过来压抑的抽泣声,像淬够了时光的灰尘,晦暗而艰涩,听得张佳心里的焦躁怒涨了几分。

张佳其实没喝多少酒,只是想趁着酒气装醉,好让这透不过气来的生活佯装合理一些。白天下过大雨,现在已经午夜仍然淅淅沥沥不饶,张佳在大门口点了支烟,嘬了两口扔进水坑里。巷子里一共三个路灯,左边一个坏了,至今没人修,只剩下两个各自孤亮一隅。

张佳打开门,看到她披着衣服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新洗过的一绺头发搀着灰白在耳朵边垂下来,刚踏进半只脚她就醒了。

“几点了?还知道回来!”

“跟谁去喝酒了?你才几岁!说没说过不要喝这么多!”

“站住!去门口换拖鞋!说了多少次下雨天回来不要直接进屋儿!地板你来打扫嘛!”

“你听没听到我说话!我说你这孩子就是肉,你有没有话说!”

“我没有话说,我想睡觉。”张佳甚至没抬眼看她。

拖着泥泞的脚进了自己的屋子,没有开灯,喝过酒眼睛有些干涩,桌子上的夜光闹钟看起来特别刺眼,那是张佳中考那年买的,到现在8年了。

她知道了,他知道。

正是因为伟华白天打过电话来告诉他,她中午下班回来的时候在巷子口听到长舌妇们的八卦——张佳女友白玲背着他又踏了一只船。

张佳没问她们是怎么说的,想必不会好听到哪儿去,伟华说:“屌了!你不知道你妈多猛,嘴炮开起来我看一条街都扛不住!真牛逼,以前没发现啊,老去你家玩儿觉得你妈还挺温柔来着……”

张佳拖延了酒场的时间,KTV的包厢里烟雾缭绕,酒瓶也七七八八,有几个兄弟迷迷糊糊说了句顶不住,直接倒在沙发上睡了。但是张佳得回去,拖延只是想用一场晚归把一场不知如何面对的质问推迟一些。

他想起白玲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她显得格外兴奋,又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别别扭扭倒过来两杯水:“佳佳,这谁啊?”

“我同学,来我这儿借点东西,一会儿就走。”

“哦~”一声上扬的回答,张佳甚至能猜到她眼角腾起的微弱的,喜悦的火苗。

张佳是个寡言的男生,当然只是对她,朋友圈里还算是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没什么话讲。好像从青春期开始,张佳对她更沉默了。然而她是个急性子,以至于少年心里想埋点什么事儿的时候,每次聊天都会变成拷问,结果总是逼问拧紧了张佳的眉头,沉默逼疯了她的平静。

张佳觉得跟她没法儿说,太多事儿她都不懂——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陪朋友过生日到半夜,

不明白张佳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不明白张佳为什么明明坐在副驾却要替驾驶位的朋友背锅,

不明白张佳为什么愿意在午夜出门去帮狐朋狗友撑随时可能动手的场面,

不明白张佳为什么不好好上班,

不明白张佳一周两天不回家三天凌晨归,

不明白张佳为什么可以玩儿一个游戏两天一夜直到眼睛充血,

不明白张佳为什么不愿意对自己吐露心扉,

……

不明白张佳已经25岁了。


图/《东京塔》剧照

张佳知道她在等她回来,仍旧没有给她回应。

他听到她关了电视,灯没有关,温柔的灯光从门底缝里钻进来,在漆黑的屋子里,像一束希望。

不久他听到她的哭声,悄声的,怕惊碎了黑夜似的。

张佳揉了揉太阳穴,把回忆的触角伸到更深处些——

她好像一直无所不能,因为太要强总觉得不够温柔承担母亲的角色。张佳印象里想起来全部都是她拼命生活的样子。

唯一可说的是她有洁癖,小时候对个人卫生卡得很严,不洗脚不许上床,不洗脸不许吃饭,衣服太脏了要挨揍,张佳没少挨揍。可能因为小时候内心就想违背她,以至于她的洁癖越严重,张佳就越“不明白”卫生的意思。

又想到伟华电话里说她温柔,外人好像总这样轻易认为,又或许是她伪装的太好了,逢人便笑,遇到再大的困难也没有哭过,很少在外面情绪失态过。只有在涉及到张佳的时候,她所有的软羽,会顷刻间全部变成逆鳞。

张佳实在不懂白玲为何所想,又或许年少的感情本来就易折,除了一开始的愤怒外,他并不为此有多难过,但是对白玲的失望沉如深渊。

失望到极致,生气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只是周围的人一下子像可怜某种残疾一样,前所未有的聚集过来送上若真若假的“关心”,今晚的酒聚亦如此。

他们都在等着张佳的控诉和怒不可遏,只有一门之隔的她哭声压抑了一会儿终于停了。

关了灯。

就着回忆睡去的张佳清晨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希望,头疼欲裂的感觉仍旧在提醒他今天仍然会是难捱的一天。他走出门去,看到她在收拾早饭,没有预想中的诘问,她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吃饭。”一如往常。

清晨的饭桌上摆了七道他爱吃的菜。张佳浮躁一天一夜的心终于在此刻平静下来,像终于穿越荒漠的旅人。


宿醉的声音有些沙哑:“妈……”

她抬头看了看他,“头发长了,今天下班去理理。”


      “愿你始终是她心中的至真少年,

 也愿你成长如她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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