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求仙记】第二十一回 可叹贤豪变獍枭

从求仙楼二楼望出去,大海又恢复了平静。蔚蓝的天空与碧蓝的海洋仿佛没有了边界,就好似这伶仃岛上的谜团,让人捉摸不透。有几只白鸟时而盘旋,时而俯冲,想是正在觅食的海鸥。忽有一声低沉空灵的悠长鸣叫传来,显得极是孤独哀伤。又有一股水柱从海中喷出,直射天际。海鸥们的队形登时乱了,四散奔逃,以期避开水柱。紧接着有一只数丈长的庞然大鱼跃出海面,落回水中时压起了如墙般的浪花。

裴休望得出神,不禁想起《逍遥游》所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一刻他又道心胜过凡心,向往起骑鲸客逍遥游了。

求仙楼外虽然一片静谧,楼里却是气氛森然。桌席一如昨夜,但每人入座的方位已经不同。侯春断案,坐在南首主位,陪坐在一旁的是主人新周邦。坐在西首的是裴休与管家上官无咎,东首的则是老道刘志诚与掌旗官张行久,独孤问俗索性躺在这两人身边,不时发出呻吟声。侯春的武功早已收发自如,拿捏精准,自知那一击只会令独孤问俗气滞一两个时辰,并无大伤,故而并不理会他的佯装作态。至于仆人阿牛,正哆哆嗦嗦地跪在场中,听候发落。

侯春一拍桌案,大声问道:“阿牛!我且问你,你在新老爷府上多久了?”阿牛不敢抬头,颤声道:“才满三……三个月……”侯春眼睛睁得如灯笼一般大,厉声道:“这么小声!听不见!你且抬起头来!”

阿牛战战栗栗,缓缓抬起头来,见到侯春怒目圆睁,又慌忙埋下头去。侯春怒道:“本官准你自辩,你不珍惜,那就按新少爷所说的浸猪笼罢!”阿牛一听,猛然抬头,大声说道:“禀老爷,小人是三个月前进新府的!”侯春点头笑道:“好!很精神!”

新周邦甚是不满,冷冷说道:“侯司直这是要偏袒犯人吗?”侯春不理会新周邦,继续问道:“阿牛,孙小红嫁入新府又是何时?”阿牛黯然道:“俺永远忘不掉那天。”他又低下了头,说话带着哭腔:“那天正是去年立冬,俺刚炖好狗肉……”

“砰!”侯春一拍桌子,声如震雷。桌子却依然完好无损,众人不禁心头一震——这侯司直的内劲收吐自如,刚中带柔,不可小觑。裴休也因这一声巨响回过神来,扭头看向侯春。

侯春正对着阿牛破口大骂:“本官没功夫听你腻腻歪歪,你快长话短说!”阿牛懵了一下,随即磕了三个响头,哭道:“小红被三爷强娶,是去年立冬,算来已有半年。俺与小红青梅竹马,放她不下,便在三个月前投身新府。”新周邦又插嘴道:“阿牛,新府待你不薄,你怎地颠倒黑白?阿耶迎娶八姨娘,聘书聘礼俱全,怎么能说是强娶?”侯春亦道:“不错。阿牛你与孙姬是否曾有婚约?”

阿牛茫然道:“俺们住在隔壁,从小一起长大,都是山野贱民,斗大的字认不了一两个,哪里懂得什么婚约聘书呢?”新周邦冷哼道:“侯司直,这贱奴没有婚约,反而污蔑阿耶强娶,是非曲直已然明了,快请裁断罢!”

阿牛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大声抗辩道:“但孙伯伯早就说过要将小红许配给我!就在小红被强娶之前,已与俺私定终身了!”新周邦面色泛绿,怒不可遏道:“反了!反了!”

侯春嘿嘿笑道:“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到底是孙老头儿见财忘义,出卖了阿牛;还是新三郎作威作福,孙老头儿哪敢说个‘不’字,不得不卖了女儿;抑或是阿牛这厮满口谎话,逼奸孙姬,这都说不准,要待本官回到广州,传唤孙老头儿与媒婆再审!阿牛,你且接着挑水做饭,伺候好诸公,莫思逃跑,否则一切罪责视为坐实!”

新周邦拍案而起,叫道:“就这样?”侯春点头道:“就这样。”刘志诚一吹眉毛,森然道:“侯司直,这样不妥。”侯春一瞪刘志诚,问道:“有何不妥?”刘志诚道:“无论阿牛与孙姬是否有染,阿牛拉扯孙姬总是贫道亲眼所见,孙姬也因此自尽。侯司直如此草率了事,恐怕孙姬死不瞑目。”

侯春望了望阿牛,缓缓问道:“阿牛,你当时都同孙姬说了甚么?”阿牛魂不守舍道:“俺只是跟小红说‘老爷不见了,客人们都出去找了,咱们偷了船远走高飞罢!’”

阿牛还未复述完,新周邦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八姨娘说了甚么?她知不知道老爷去哪了?”阿牛一听“八姨娘”三个字,心中悲怆,并不想搭理新周邦,但他屈就淫威日久,不由自主答道:“禀少爷,夫人未提过老爷。”他话一说完,才意识到,不禁又为自己的懦弱痛哭起来。

眼见一个粗壮的庄稼汉哭成了泪人,张行久不耐烦道:“大男人哭哭啼啼,羞也不羞!快些说下去!”阿牛抹了把眼泪,攥紧双拳,瞪了一眼张行久,又乞怜似地望了望侯春,继而说道:“小红说她已是新府妇,不会跟俺走的,叫俺日后莫再找她。俺一时糊涂,就想拉起小红,正撞见了刘道士进来。刘道士不待俺们说话,便骂俺们是狗男女,把俺捉住,一顿鞭打。事情就是这样,但求侯老爷不要判俺浸猪笼。”说罢他又向侯春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侯春道:“大唐律例可没有浸猪笼一条,你可放心。”刘志诚岿然不动,胡子眉毛却一起飘荡,他淡淡说道:“侯司直还要袒护此獠吗?逼死孙姬之罪总要先判决罢!”

侯春哈哈笑道:“逼死孙姬的不是阿牛。”新周邦斜视侯春,急道:“侯司直何出此言?”侯春道:“孙姬与阿牛比邻而居,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岂有阿牛大字不识,孙姬满腹诗文之理?既然阿牛不通文墨,那孙姬何必留诗自尽。”

刘志诚又道:“或许是孙姬感念身世,并非留与那贱仆。”侯春道:“姑且如此,但倘若孙姬才入新府半年就学会了作诗,那新府真当得起‘诗礼传家’这四个字了。“

新周邦抗辩道:“阿耶平日就爱听曲儿,专门请托上官先生教八姨娘唱诗跳舞,有何不可?”张行久在一旁点头道:“听闻上官先生是上官昭容(注:即上官婉儿)的族弟,想必家学渊源,难怪孙美人儿舞姿优雅,令人念念不忘。”

侯春却哼道:“新少爷,莫再装傻。我说的是作诗,你说的是背诗唱诗,岂能一概而论。严加调教,数月稍通舞蹈并不难。但若无天份,即便学了半年唱诗,昨晚也决计做不到即兴吟诗。”

张行久一脸憨相问道:“侯司直,俺一介武夫,听不明白,求你直说了罢!”侯春续道:“昨夜孙姬所唱之诗,必非出自其手。你们不停追问孙姬是否知晓新三郎下落,我看是问错人了!新三郎倘若遇害,必是教那首诗之人所为。孙姬悬梁留书,决计不是留给阿牛的,想必正是留给那个人的!他们日久生情,却不得结合,不正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吗?”

听闻侯春关于孙小红情变的推断,阿牛登时瘫坐于地,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喘不上气,最终只是掉了几颗眼泪。裴休忽然想起昨晚阿牛手上的胭脂,轻轻感叹道:“或曰‘故人疏而日忘,新人近而俞好’,或曰‘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唉,这俗尘情爱,忒也麻烦。”

张行久则笑眯眯地望向上官无咎,那笑容就好似在妓院撞见熟人时的会心一笑。上官无咎面不改色,起身向侯春长揖一拜,淡然说道:“侯司直既然怀疑在下,在下愿意受审,以绝闲人之口,以昭天日之明。”

侯春稍稍后仰,笑道:“上官先生不愧是文武全才,说话就是好听。但本官可没有说先生一定就是案犯。一首小诗,张校尉与独孤问俗或许作不来。”他边说边环视众人,每停在一人处便点其姓名道:“刘志诚你作不来么?你熟读汉魏典藏,想必不难。裴法师你呢?你是裴氏子弟,作首小诗不在话下。至于你,新少爷,没少与岭表士人交游,还写不出一首平庸之诗么?”

被点名的几人除了裴休外,都面露不虞,纷纷道:“侯司直你这是甚么意思?”侯春虎目一睁,正色道:“我认为孙姬之死、新石失踪、商船被劫三案互有关联,所以要三案并审。现在有请诸位将上岛的缘由一五一十讲出来。”他向西首裴休一抱拳,道:“裴法师一直超然物外,就请法师先来罢!”

裴休起身向众人拱了拱手,又特地对着侯春与新周邦欠了欠身,朗声道:“裴某缘何登岛,早已同侯司直与上官先生禀明。为免却诸公疑心,某愿再次陈说。新大善人多次向鄙观供奉奇石,裴某此行正是奉了家师之命,向新居士当面称谢,并解说心经,助新三爷延年益寿。至于新三爷练习心经后又去了何处,裴某实在不知。”

刘志诚哼道:“谁知道这心经是不是伪经,会令人走火入魔。不管你怎么说,新三爷终究是跟你修炼之后失踪的。”

面对刘志诚多番挑衅,裴休终于忍不住,回道:“刘真人,若是说到伪经,这别业物件诸多摆设,皆不合乎《大梵斗仪》。这刘真人又作何解释呢?如果刘真人怀疑裴某传伪经谋害新大善人,那裴某亦可怀疑刘真人乱布局不利于主人。”

侯春亦冷笑道:“刘真人,大伙唤你一声‘真人’,你莫觉得就可以比肩罗真人了,怎地还质疑起罗真人的高徒了。”

刘志诚一时语塞,索性闭目,不再发声。侯春便又望向上官无咎,上官无咎拱手道:“诸公登岛,酒水不够,老爷吩咐在下回广州买酒,这事诸公都是明了的。况且在下身为管家,岂有老爷招饮而不陪侍之理?”

新周邦在旁说道:“上官先生来到鄙宅已有数年,若是真要不利于阿耶,何必等到今日?”张行久忽笑道:“可是孙美人儿却是这半年才来贵府的。”

上官无咎一甩袍袖,语调却依旧很淡然:“说到底,张校尉还是怀疑在下与夫人有染,一同谋害了老爷。”侯春连忙说道:“张校尉,你这就是多虑了。上官先生当年在长安城里,平康坊多少姑娘掷果盈车,他始终群芳在侧,片叶不沾。若说他会为了孙姬迷乱心智,谋害主人,我老侯第一个不信!“说着他拍了拍胸膛。

上官无咎略一欠身,问道:“那侯司直还要问些甚么?”侯春回了一礼,说道:“在下只想知道,阁下缘何离开锦绣长安,来到岭南这等蛮荒之地。一身抱负,不可惜吗?不知默默以待,竟至贾生自残?”

上官无咎终于不再平淡,伤心道:“余羁旅长安十载,每日奔走,上至公卿,下至豪绅,皆尽交结。终得贵人举荐,得见官家。那日余随李太白共赴花萼相辉楼,诗仙为贵妃赋诗,余在旁研墨。诗仙顷刻写就,天子大喜,诗仙不待赏赐,大笑而去。天子遂问余姓名家世,余心想京漂十载,终有所得,忙跪下叩首,自陈身世。谁知天子听后,忽道‘上官婉儿尝欲害朕’。虽赐金于余,但从此无人再敢举荐。余无罪无过,因官家随口一言,终身无缘官场。庙堂之高不可攀,遂逐江湖之远,来此蛮荒之地,如是而已。”

裴休听后唏嘘不已,河东裴氏他这一脉也是因为历次政变站错队,不得不放逐江湖。侯春长叹一声道:“尝闻张文献老相公(注:即张九龄)弹劾安节帅,官家说甚么‘卿勿以王夷甫识石勒’,到上官先生这里,却又因上官昭容而误先生。为之一叹那!”

上官无咎又向侯春作了一揖,感念他的同情。侯春继而望向东首首座刘志诚。刘志诚仍不睁眼,不屑道:“新大善人三顾茅庐,聘请贫道出山,指点大善人修长生。既然侯司直与裴道兄不相信贫道,贫道又夫复何言?”侯春瞥眼道:“本官也没指望你这个牛鼻子能说甚么。”便又望向张行久。

张行久站起来,仰天打了一个哈哈,笑道:“俺来这就是要饭的。”说着他向新周邦拱了拱手,续道:“新少爷,既然老爷一时半会儿找不见,这事就请你拿主意了。俺上岛就是请老爷看在同乡之谊的份上,捐出十万两白银作为军饷。近日海寇猖獗,还劫了大食商船,太守有意讨之,实乃南境百姓之福。新府向来造福乡里,盼今日亦能慷慨解囊!”张行久一介武官,不通文墨,如今背了这些话,说得磕磕绊绊,令人忍俊不禁。

新周邦搓着下巴,沉吟半晌,喃喃说道:“张校尉,刚才回来路上你也跟我提了这事。十万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能否劳驾校尉回去后向太守美言几句,给咱……”新周邦话刚说一半,上官无咎猛然站起来,打断道:“少爷,此事老爷已经交待过在下了。”说着他转向张行久道:“张校尉,老爷说了,十万两太少,不能苦了出征将士。新府出银三十万两!”

张行久赶忙再拜,伸出大拇指喜道:“如此真是岭南之福啊!新老爷新少爷可谓再世孟尝!”别人高帽子已经递过来了,新周邦气得脸色煞白,也只能赔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既然阿耶已有吩咐,那就照办罢,照办罢!”

侯春向张行久拱了拱手,道:“恭喜张校尉。”张行久向广州方向拱了拱手道:“全赖太守英明。”又转向新周邦道:“全赖少爷慷慨。”

侯春仍然望着张行久,张行久困惑道:“侯司直,俺已经全招了,你还看着俺作甚?”侯春的眼神如鹰隼一般,不挪半分,凛然说道:“我是看足下身后之人。”张行久恍然大悟,忙移开充肥的身躯,扶起独孤问俗,揉搓着他的后背,笑道:“独孤别驾,侯司直唤你了。”

独孤问俗吃力地呻吟道:“诶呦,诶呦。汝这贼獠不讲武德,来偷袭我。现下还想审我,我要请安节帅告汝御状。”侯春呵呵一笑,说道:“本官是朝廷命官,足下不过是幕府别驾,本官怎么就不能审你!”

独孤问俗捂着胸口,汗涔涔下,又发起抖来,闭口不答。张行久虽练了一身横练功夫,但不精于内功,没看出来独孤问俗是装的,向阿牛着急道:“那僮仆,快去拿些理气丸来!”阿牛正要上三楼,上官无咎趋步来到场中,拉住他,向着侯春深深一拜,道:“侯司直,阁下不在乎独孤别驾,总要给安节帅几分面子罢。况且独孤别驾倘若在新府有甚么三长两短,安节帅向新府要人,新府又如何是好?”

侯春当然知道独孤问俗是装的,但他也不指望独孤问俗会自证其罪,便顺水推舟道:“阿牛,你搀扶独孤别驾下楼歇着罢,莫摔了碰了。”阿牛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公堂”,立刻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扶起独孤问俗就走。他们刚走到楼梯口,侯春又叫住阿牛道:“你再请那天竺老和尚过来。”

看着两人下了楼,侯春似有深意道:“上官先生际遇可怜,更当洁身自好,切勿结交匪类。”上官无咎屈身一拜,坦然道:“侯司直这话在下可就听不明白了,新老爷乃天南绅士,岂会窝藏匪类。”

侯春笑道:“这独孤问俗本是河北大盗,燕云商贾劫得,大食商贾劫不得吗?”上官无咎道:“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独孤别驾早已招安,侯司直当抛弃芥蒂为宜。”

刘志诚亦道:“侯司直,贫道也劝你一句,莫作周兴、来俊臣之流。”说着他盯着裴休忽道:“你说是吧,裴道兄?”裴休虽然赞同侯春的推断,但没有真凭实据前,还是不便公开支持侯春,遂道:“等迦叶比丘上来,一切自有分晓。”侯春起身放松放松坐久的双腿,胸有成竹道:“裴贤弟说的没错,等那老和尚指认罢!”

这时阿牛也匆匆跑上了楼,身后却没有跟着迦叶比丘。侯春一皱眉,吼道:“阿牛!我叫你唤来老和尚,忘记啦!”阿牛上气不接下气道:“大和尚……大和尚出事了!”

侯春一把拨开阿牛,风也一般冲下楼去。诸人亦跳起,鱼贯而下。众人到了迦叶比丘门前,房门已经大开,正是阿牛方才推开的,屋内诸器具摆放整齐,并无打斗痕迹。迦叶比丘头带僧帽,盘腿端坐在竹床上,一动不动,甚是安静。因为这间屋子背阳,诸人看不清迦叶比丘的神情,侯春叫了一声:“老和尚,你还好罢!”便走上前去。

众人跟在后面,待走近一看,无不大吃一惊,倒吸一口凉气。只见迦叶比丘不再一脸苦相,反而很安详,就像正经历一场美梦,但他的七窍却有黑血渗出,显是中了剧毒。侯春注意到那顶僧帽甚为古怪,兀自扭动,似有生命一般。还有几根近乎无色的长须从帽中垂下,刺入迦叶比丘颈中。

侯春怒道:“甚么妖物!”便劈出一掌打向那僧帽,岂料那几根长须倏然松开迦叶比丘的脖颈,反卷侯春手掌。但听张行久叫道:“司直小心,此物有毒!”侯春早已留神,手腕一翻,避开长须,拍在迦叶比丘身上。迦叶比丘登时直挺挺倒下,身体已经僵硬,气绝多时。那僧帽从迦叶比丘头顶跌落,一个与僧帽同样形状的活物从帽子里摔出,不住扭动着身躯。这东西通体淡蓝,发着幽光,令人不寒而栗。

“妖畜!”侯春举掌又要劈下,张行久赶忙拉住他,劝道:“侯司直,这东西切不可用手触碰。”刘志诚眼珠一转,问道:“这是甚么?”张行久答道:“这东西因为形似僧帽,便唤作僧帽水母,极为罕见,剧毒无比,沾染即死。俺几年前在雷州做副尉时曾见过,当时死了好几个渔人哩!”

侯春后退半步,抄起一只茶碗掷向僧帽水母,这一掷暗含内劲,水母的躯体“啵”得一声,顿时如一滩烂泥,但那几根长须犹自乱舞,令人骇然。侯春面色一沉,气道:“这妖物是怎么钻进大和尚帽子里去的?看来是有人想要来个死无对证,独孤问俗那厮呢!”阿牛颤声道:“在房间休息,要小的去唤来么。”

上官无咎摆摆手道:“叫他好生歇着罢!独孤别驾方才一直与我们在一起,岂会是他作案。”刘志诚也冷哼道:“依贫道之见,这定是孙姬冤魂所害。侯司直不能还孙姬一个公道,大和尚不自量力,妄想超度,结果赔上了自家性命。可惜呀可惜!”

迦叶比丘身死,刘志诚却冷嘲热讽,裴休看不过眼,不悦道:“刘道兄修行就能压住孙姬冤魂么?”刘志诚未料到裴休会有此一问,他傲气惯了,便道:“那是自然!”

“好!”侯春忽借势道:“那就有请刘真人来做这场法事罢!”刘志诚稍加思索,应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恶鬼凶猛,贫道怕有所误伤,还望诸君回避,莫在别业内徘徊!”

“成!劳驾了!”侯春说罢就往外走。上官无咎也安排道:“阿牛,你在海滩上准备一些饭菜,另给刘真人备一些。然后请独孤别驾一同出来。”新周邦拱了拱手道:“招待不周,还望海涵。”裴休与张行久同答:“好说,好说。”便一齐出了别业。

阿牛手脚麻利,很快在海滩上摆了一张长桌及六张胡床,准备了一些干肉与胡饼,还打了两壶清酒。新周邦、上官无咎、张行久与裴休都已入座,阿牛侍立在一旁,侯春则还伫立在稍远处,凝望着大海。上官无咎问道:“独孤别驾呢?”阿牛答道:“别驾说身体不适,就不来了。”新周邦叹道:“侯春下手也忒狠辣了。先生,劳烦你修书一封,到时请独孤别驾带回上呈安节帅,免教安节帅对我们生嫌。”上官无咎点头应道:“诺。”

裴休简单吃了一点胡饼,见侯春迟迟不入座,新周邦也没有请他来的意思,便起来微微欠身道:“诸公慢用,在下去看看侯司直怎么了。”

其时已到下午,正是涨潮时分。海水每涨一分,侯春便退一步,竟似被海水赶着走一样。但潮汐有高有低,侯春拿捏不准,被打湿了靴子与衣裤,不过他都不以为意。裴休先叫了一声:“侯司直。”才靠了过去。侯春没有回应,直到裴休来到身侧,他才说道:“裴法师,你瞧这大海深不可测,根本不知道下面有甚么。昨夜大和尚还说世事如摩耶幻影,甚么摩耶,甚么幻影,要我说还不如比作大海通俗易懂。”

裴休关切问道:“侯司直是在找僧帽水母吗?”侯春摇头道:“能驾驭如此妖物者,只有刘志诚了。还找甚么,水母不会自己飞到僧帽里去。”裴休点头道:“我也觉得是这个妖人,咱们一早都去找新三爷了,他完全有时间捉到水母,提前放入僧帽之中。只是他为何要谋害迦叶比丘?”

侯春仍然盯着海面,没有回答裴休的问题,却另外问道:“大海壮丽,湖泊秀美,你说其主人到底是谁?”裴休一愣,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李官家。”侯春突然哈哈大笑,就像听见了一个笑话。裴休觉得受到了冒犯,怨声问道:“大兄何意?”

侯春止住笑声,说道:“裴法师只拜诸葛武侯,不拜汉昭烈帝,我还以为法师不信君君臣臣那一套呢。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这是曹孟德写的罢!曹阿瞒也是一世之雄,而今安在。隋文帝混一宇内,完成了曹操尚且力有未逮之壮举,大隋二世而亡,而今安在。难道李官家就能永坐江山么?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我只求无愧于心,但若说天下之主,我认为李官家还算不上。”

裴休大惊,愈加佩服侯春的见识,又道:“那天下之主就是黎民百姓。孟子也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侯春却仍然摇头道:“阿牛岂非黔首,何曾似主人了?青梅竹马被乡绅强娶,他敢怒不敢言。豪强吆五喝六,指指点点,他只能唯唯诺诺,一一照办。世间竟有如此窝囊主人吗?”

裴休惭愧道:“那依大兄之见,谁才是这天下之主?”侯春终于回过头来,远远望着新周邦,正色道:“是他。”裴休疑惑道:“新少爷?”侯春道:“对,是他们。”

“他们?”裴休更加不明白了。侯春又重新望向大海,负手解释道:“然也,是新三郎,是新少爷,是各道各州大大小小的豪族大善人们。他们身上腰缠万贯,家里良田万亩,然而这些都是怎么来的?他们兼并土地,害农人流离,藏匿百姓,与朝廷争人。有了钱还不够,他们还要权。见识浅者捐官行贿,两世富贵,有见识者诗礼传家,代代为官。但是朝廷一旦有事,他们既不出人,也不出钱,谁胜他们帮谁,谁来了也都要依靠他们。他们即是天下之主,也是天下蛀虫。“

侯春越说越激动,似在诵读一篇讨贼檄文。裴休一直听着,但越听越生气。他不悦是因为,河东裴氏正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世族,侯春指摘豪强,裴氏自然首当其冲,他焉有信服之理。裴休遂争辩道:“大兄谬矣!豪族之内,有善人,也有歹人,岂可一概而论?”

侯春沉思半晌,忽从脚边捞起一只小海螺,说道:“这螺子入水则生,脱水则亡,它难道会想要上岸吗?但海浪一阵接一阵,不曾停歇。它既然处在了这个位置,就只能随波逐流,靠自己是游不回海里去的。”说罢他将海螺递给裴休,接着道:“只有逍遥之人,方能超脱。”裴休接过海螺,甩手一抛,掷出五六丈外,还其自由。

两人无言,只是静望大海。太阳在涛声中慢慢西沉,直到海面一片殷红,两人才动身返回别业。海滩上空无一人,长桌与胡床也已收走,看来其余几人早已回去了。两人行了不一会儿,便到了别业院门,里面灯火通明,似未曾发生过那些惨剧一般。

两人刚刚绕过照壁,忽听破空之声,一支弩箭从玄坛之上径直射向裴休。裴休当即一个铁板桥避过弩矢,侯春也箭步冲向玄坛。如此一来,二人便拉开了两丈多远。

就在此时,一面黄色大旗平地而起,遮在侯春的前方。这大旗乃一整张蜀锦裁制而成,足有三尺宽,五尺高,正中绣了一个大大的“新”字。侯春加快脚步,右掌猛挥劈向那“新”字,这一招运有内劲,叫做“裂帛掌”,能以掌作刀,劈开柔物。

岂料侯春的掌沿始终触碰不到大旗,右臂每伸直一寸,大旗就向中心凹进去一寸,直到侯春右臂伸直,尚距那“新”字三寸。侯春大惊,急欲回招,那面大旗却忽地如旋风一卷,将他右臂裹住。大旗一收,旗后面露出一张胖乎乎的憨脸,正是掌旗官张行久。张行久歉然一笑道:“侯司直,这不是个人恩怨。”

紧接着又有一人如大雁般翩然而降,尚在半空便甩出拂尘,不是刘志诚又会是谁。那拂尘丝突然变长,卷向了侯春的左臂。任侯春的左臂如何躲让,那拂尘丝却仿若僧帽水母的长须,似有知觉一般,紧追不放。侯春另一只手被大旗裹着,闪避不灵,在刘志诚落地的瞬间,他的左臂也被拂尘缠住了。

侯春道:“我看这就是个人恩怨。”然而并没有时间给他反击,刘志诚与张行久同时用力拉扯,使侯春的双臂向两侧伸直,胸口门户大开。接着寒光一闪,一柄细剑从正前方直直刺向侯春胸口的膻中穴——正是侯春点中独孤问俗的相同位置。侯春没有看见这人是怎么出剑的,也没有看见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只知道这人就是“关中第一快剑”上官无咎。

细剑距侯春只有四寸,侯春只能静静等着剑尖的亮白变作血红。蓦地上官无咎头顶却传来一声“住手!”,上官无咎手上慢了一慢,不由得抬头看去。只见裴休双臂展开,宛如白鹤亮翅,已跃然而至。“好!”上官无咎也不自禁称赞道:“鹤归功果然名不虚传!”

“下面这招叫‘三花聚顶’,小心了!”裴休有些得意道。能得到‘关中第一快剑’的称赞,裴休当然值得骄傲,就好比三国时孔融向刘备求救,刘备也骄傲道:“孔北海乃复知天下有刘备邪?”

这三花聚顶掌,乃罗公远所创,招式并不繁复,甚至可以说返璞归真,但若催动内丹术,将内力喷涌而出,则可谓无坚不摧。裴休在半空一个鹞子翻身,头下脚上,并向上官无咎头顶拍去三掌。

上官无咎登时感到一股劲风袭来,头发也一下散开,发簪竟已被裴休的掌力打落。上官无咎不敢再刺侯春,双膝一弯,向后仰倒,同时细剑向上方划去。裴休见利剑划来,不敢硬接,但人在半空,无所借力,只能兵行险招。他猛提一口气,看准细剑来势,双掌一合,竟夹住了剑身。也是上官无咎无暇回剑,将用老的剑招改变方向,所以失了劲势,才会被裴休夹到。

上官无咎起不了身,裴休落不了地,两人陷入了僵持。上官无咎道:“裴法师,你是闲云野鹤,莫管这闲事!”裴休道:“尔等袭击朝廷命官,要作反么!”上官无咎道:“独孤别驾死了,朝廷命官又如何,杀人不用偿命吗?”

“甚么!独孤别驾死了?”裴休一愣,手劲稍松,上官无咎趁机一扭细剑,剑身在裴休掌间一转,将他双手磨破。裴休立时摔了下来,上官无咎一跃而起,就要制住裴休。

上官无咎却听身后一声暴喝,张行久少说也有两百来斤,竟被侯春拖动。侯春用伸直的左拳径直撞向刘志诚,如奔腾的野牛一般。本来刘志诚只要闪避就能躲开,但他孤傲惯了,本能就是伸掌去格挡,根本不会考虑躲闪。

刘志诚左肘一翻,手掌就挡在了胸前。但说来奇怪,侯春似对刘志诚的本门功夫了如指掌,刘志诚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肩膀会微微一耸。也就在他左肩刚刚耸动的时候,侯春左掌摊平,向下稍挪半分,竟正好错开了刘志诚的左掌,指尖直戳刘志诚的小腹。

刘志诚尖声一笑,仍不思闪躲,而是吸了一大口气。他有一门奇功名叫“棉絮功”,能够将柔劲运于肚皮之上,任你钝击还是锐器,击在他的肚皮上只会像打在一团棉絮上一样,无从施力。

侯春的手掌一触碰到刘志诚的肚皮,便陷了进去,动弹不得。张行久大笑道:“嘿嘿,这功夫有意思,刘真人你可要教俺啊。俺这大肚子往后可有用武之地了。”张行久不知道,这门功夫可不靠肚皮大小,刘志诚身型清癯,根本没有肚腩,全靠内功强劲,吸住了侯春的手掌。

哪知侯春也哈哈大笑,紧接着第二股内劲又从侯春手掌迸发。刘志诚急忙运功,再以柔劲化解,他的额角已经渗出汗来,将长眉沾湿。

刘志诚心中纳罕:这厮怎地也会我派“长江三叠浪”的功法?他越想越害怕,若是等第三股劲力袭来,他必然挡不住,遂“哇呀”大叫一声,连忙撤了拂尘,向后一荡,飘开一丈远。张行久不练内功,没看懂发生了什么事,与侯春虎目一对视,便心惊胆战,连忙丢了旗杆,掉头就跑。

这边上官无咎已对着地上的裴休连刺了十三剑,裴休运起“袖里乾坤”的功夫,以刚猛内力灌注衣袖,挥舞开来抵御了这十三快剑。但他的右半边衣袖已被扯去,左边衣袖也已满是窟窿,眼看就要抵挡不住。

侯春猛地叫道:“上官先生,别打了!如果阁下也认为独孤别驾是死于我手,那就等后天船来了,请太守亲自审这些案子罢!我既是杀人嫌犯,也不便再查了!”上官无咎闻言果然收手,拱手道:“侯司直果然以法服人!但阁下武功太过诡异,上午点了独孤别驾一下,别驾傍晚才死。若是你这两天将我们都偷偷点一下,我们焉有命再见太守?”

侯春伸出双手,慨然道:“好!那你们就锁我两天又何妨!”上官无咎伸出大拇指赞道:“侯司直,真英雄!”张行久赶紧掏出一副镣铐,将侯春手脚都锁住了。裴休想要出言劝阻,侯春却摇摇头示意大可不必。

张行久又歉然道:“侯司直,等太守判过,若你当真冤枉,俺给你负荆请罪!”说着就要去扶侯春。裴休怕他们趁机加害,也一同搀扶,护着侯春进了求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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