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的枇杷树

昨晚我梦见他们了。

我梦见自己突然拥有穿梭时空的能力,回到了那个小小的院子,外婆在屋里头做饭,外公就像往常一样,坐在屋前门槛上闭着眼歇息,帽子罩在脸上。

我远远的看着,不敢靠近,像是怕眼前的这一幕是镜花水月的假象,一凑近便会涟漪般消散开来。

天色渐渐变得昏黄,夕阳光斜斜的铺下来,金黄里掺杂着闷红,外婆开始显露出焦急的脸色,时不时站在那棵枇杷树前,往小坡下面看。

我往前踏了一步,希望她能看见我,可外婆的视线穿过了我,往我身后的小路上张望着。我又想喊她,可这个梦好像没有声音,我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时外公突然醒了,他摘下帽子坐起了身,一睁眼就瞧见了我,他拉住外婆,指了指我,两个人看着我,一起笑了。

醒来以后,我在床上坐了半天,脑海里刚刚还很清晰的画面迅速变得模糊,像沙粒透过指缝,从我斑驳的意识间流逝了,我叹了口气,愣愣的掉了眼泪。

这眼泪,我一忍就忍了三年。

外婆是脑梗走的,病发地极为严重和突然,从某天下午突然晕倒到彻底丧失意识,中间不过个把月的时间。外公是跟着外婆走的,这个明明胃癌都硬挺了过来的汉子,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迅速地消瘦、憔悴,不久也彻底撒手人寰。

我那时正值高三,班主任有意瞒我,学校离家很远,噩耗传来那天晚上,是妈妈打来了电话。她向来心脏不好,从她在电话里气若游丝的声音来看,不难猜想她的状态。

我努力忍着,沉默着挂了电话,转头却破天荒地逃了夜课,一个人摸着黑游魂一样地在学校里走。喉咙像被掐住一样说不出话来,我也不敢说话,怕自己一张嘴,就止不住哭喊起来。

我从小是外公外婆带大的,父母工作忙,认为这于我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外公外婆的房子和舅舅家连在一起,略显灰扑扑的平房衔接着装修精美的三层独栋洋房,有些滑稽,倒也意外地和谐。

我偏偏爱睡在那矮矮的小屋里,尤其是雨天,电灯暗去之后,我躺在外公外婆中间,像只小船被严丝合缝地护在港湾里。

整个世界只剩下雨水落在瓦片上、玻璃窗上的击打声,偶尔有漏进来的雨,哒哒地滴在屋内的泥砖上。

有时候,外公会打开那个小小的电视机,开着新闻频道,把声音关的很小很小,然后就沉默地听着,也不知是睡着了没有。

我就在这雨声、滴答声和细如蚊鸣的人声里逐渐无法支撑住眼皮,沉沉地睡去了。

外公是个喜静的人,所以乐意和庄稼打交道,后来搬进城里来,不用再每日打理田间的琐事了,他就只是成日躺在床上,静静地听收音机里唱戏。

但如果有不了解情况的外人在外婆在场的情况下见到外公,恐怕会误以为他是个健谈的人。

因为在外婆面前,外公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外婆总和我抱怨,说每晚睡前外公都要唠叨个不停,大事小事,杂闻趣闻,没说过的,已经说了千百遍的......一直唠叨到外婆睡着才罢休。

其实只要外婆一离开,他就不怎么愿意说话了,随处找张椅子躺下,帽子摘下盖在脸上,宁可睡觉。

所以外婆走后,我总在夜幕降临时忍不住要想,外公一个人躺在漆黑的房间里,没了那个日日夜夜听自己唠叨的人,该是何等地孤独。

和其他的长辈不同,外公很少和我提起他的故事,一直到外公离开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发呆时,才发现关于他的过去,我只知道些从妈妈那里听来的零星片段。

我捧出相册,想要从那些照片中猜测、拼凑出一个故事来,我看到外公年轻时戴着大红花光荣下乡,意气风发的样子,又看到一片绿野中,外公骑在马背上风光无限的灿烂笑脸……外公的一生,现在只剩下薄薄几张照片。

翻着翻着,我在某张相片那里停了下来。视线集中之处,是那棵熟悉的枇杷树,和树下抱着我的外公外婆。

这棵枇杷树是外公在娶外婆时种下的,一直被外公打理着,从我有记忆以来,就茂密地长在庭院里。

它见证了我整个童年,我在树下跑啊跳啊,每到结果的时候,就猴似的窜上去,在枝桠间穿来穿去,把一小串一小串的果子往下扔,外婆在树下接。

小伙伴们也会来帮忙,一帮小孩吵吵嚷嚷,一边摘一边剥皮就吃了,那枇杷刚离开枝干,还带着太阳的气息,吃进嘴里是暖的,软软的、金黄的果肉汁水十足,叫人难以停下。

等摘了满满一篮,外婆便招呼我们下来,打来井水洗净果子,外公拎着锄头从田里回来,正是犯渴的时候,外婆便把去好蒂的果子递给他。

饱满的果肉被咬开,汁水溅到嘴上、手上,一直吃到心满意足,连心里都是甜的。

这棵树陪我们度过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光,承载了太多太多的回忆,可自从老宅变成一个空屋,我就没再回去过了。

每到扫墓的时候,一家人也只是往村里的集体墓地赶,磕完头,烧完纸钱,点上炮仗,话上几句家常又匆匆分开。

但其实我明白,哪里只是因为时间,这种无谓的匆匆忙忙里,更多的是害怕看到物是人非的顾虑。

上一个清明舅舅执意留我们吃饭,说两家人太久没聚过了,彼此都很想念,我才终于又踏进了这片熟悉的土地。

原来承载了童年的天地,不过就是四四方方这么小一块地方。我们里里外外地来回转,尽力用愉悦的语气说着些无意义的感慨,但那被小心翼翼放慢的脚步,无意间暴露了彼此内心的顾忌。

气氛开始变得压抑,我从屋里退出来走到庭院里,忽然发现那棵枇杷树已经不在了。

那盘踞着的树根,偌大一片树荫,满树沉甸甸的果实,通通没有了,甚至整块地都已经被压平铺上水泥,一点踪迹都寻不到了。

心里没由来的一空,如同人从高处一脚打滑时的那种感受,把我跌进了一种沉闷的失落感里,视线一下子模糊了。

但在这种即时的情绪爆发之前,远处妈妈低头抽泣的背影,又让我生生收起了眼泪。离开老宅时,我们坐在车上一言不语,各自沉浸在心事中。

所以,也许这个梦并不是没有源头吧,我甚至变得有些迷信,觉得它一定来自于某种保护着我的力量。

我终于肯承认,自己再也见不到这棵枇杷树,就像再也见不到那两个爱我的人。

可我不会再怕梦见他们了,下一次,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朝他们跑过去,喊一声外公外婆,告诉他们我很好。

我还想说,他们的小孙女如今终于明白,生命并不是唯一的存在方式,那些在枇杷树前的时光,他们的爱、他们对我说的话,都早已和我融合,成为我的记忆、血肉、勇气、性格……这些那些,都永远不会和我分开。

我不会再逃避,也不会再止步不前,因为即使我走的再远,路再长,终究还是能回到这个地方,终究,还有那些枇杷般金灿灿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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