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

中国人的发型处理起来一向比别国的麻烦。

古一点的时候——女人尚且不论——她们愿意在自己的脑袋上下功夫。男人可就麻烦了,须把头发留长,而且合乎分寸。于是巾帼须眉都是拖拖拉拉,好不麻烦。

到了太平天国运动的时候可就更悬了,结发的被太平军杀,不结发的被朝廷杀,这时候头发可是关乎性命了。

到了清末民初,麻烦又来了:遗老们留着辫子,革新派剪去辫子。留辫子的唾骂没辫子的不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成体统;没辫子的讥讽留辫子的拖着旧时代的尾巴,昏庸迂腐。于是又为了头发几乎争个你死我活。

做和尚的也不太平,若是赶上尊佛的皇帝,头上那光溜溜的脑袋似乎还能发出无上的荣光;及至换了排佛的皇帝,好了,没头发的赶的赶,杀的杀,流离失所,呜呼哀哉。于是头发确乎成了“烦恼丝”了。

我从小就讨厌理发!

在我小的时候,头发虽不至于产生那么大的危机,可是理发这事对我来说,实在不亚于受刑。

理发店里唯一能让我产生兴趣的是那张可以将靠背放倒的椅子。那些胡子满腮的大人们理完了发,就将靠背放倒了躺在椅子上,等着理发的师傅用肥皂涂了脸,用刮胡刀细细地刮,优哉游哉,有趣极了!然而这样的待遇是小孩子所无法享受的。

理发是一种精细的艺术,自然需要花上不少的时间。在我入学以前,活泼好动,每日上蹿下跳,一分钟都闲不住——理个发得让我乖乖地坐上几十分钟,这还不要命?更何况,理发的师傅阿方,又是那么凶巴巴的,没有一点好声气。于是我一拖再拖,迟迟不肯去理。然而头发长得又是那么快,能拖得了多久?这时候若是留着长发,必定会被伙伴们当成笑话的。

木公桥的理发师中,口碑第一好的是阿方,口碑第二好的叫令中。这位令中师傅,之所以能坐上第二把交椅,是因为这个地方只有两家理发店。后来由于令中师傅总喜欢把人的鬓角剃得一干二净,闹得没了生意,搬走了。于是木公桥的集市上只剩了阿方这一家。独行生意,怎能不火?又于是,阿方的店里面天天挤满了人。

喝酒的,打牌的,理发的,不理发的,都到他那里去。喝酒的是酒友,打牌的是牌友,理发的是顾客,不理发的是陪客。真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阿方这个老鳏夫,脸上整天带着红晕,像个娇羞的少女一般,大概也早已忘了自己孤身一人的悲哀了。

父亲带我去的时候,排在第三个。光是等待的工夫就够让我受的了,于是我交待父亲说:“轮到我的时候再叫我!”说完飞也似地跑出去了。去木公桥上看一看石狮子,看一看运河里往来不息的船,都是那么悠然自在,哪像我,非要理发不可。

过了不知多久,轮到我了。我坐上去,像个被猴哥施了定身法的妖怪似的,一动不动,直挺挺地坐着。阿方的理发刀在我的头发上试了一下,“嘎”地一声卡住了——我的头发是很硬的。他拿了油在刀口上抹了一点,这才恢复到了“嘤嘤”的声响。于是他的理发刀就在我的脑袋上,在我的耳朵边嘤嘤地响。他把我的脑袋推来拨去,推到哪里,我就定在那里,直到他把我的头拨到另一边。这样机器人似的顾客,阿方是很喜欢的。

“阿方的西发头理得顶好哩!”父亲说。

理完了第一遍,该洗头了。这时候我终于耐不住了,吵着说:“我不要洗头!”说着就要跑到门外去。阿方很不高兴,理发也得走程序,哪有光理发不洗头的?倘若不洗头,还怎么理出顶好的西发头?但是他最终只得妥协,因为父亲说:“再理理,就别洗头了”,听父亲这么说,我也不好意思再跑,又回到了椅子上。

然而阿方很不高兴,因为我不再是机器人了,我“活”过来了:一会儿,甩两下手,一会儿,扭一扭脖子,一会儿,又用手在脖子上挠了几下……“别动!”阿方终于发了脾气。

从此我更加讨厌理发,讨厌阿方——“这该死的理发,他妈的阿方!”我想。阿方也不见得喜欢我,因为我省去了洗头这一步,以至让他理出了“次等”西发头。因为父亲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再说“顶好”这两个字。

后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到他那里去的。虽然去别家的路是远了一点,虽然西发头也没有他理得那么好,可是难道世界上就没有东发头,南发头,北发头了么?我偏不理这阿方的西发头!

然而别家也有不开门的时候,没有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到阿方那里去。

有一次我去的时候还没有别的顾客,阿方正在打牌,我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会。阿方打完了牌才走过来打趣我说:“你理发?你不说一声我怎么知道你要理发?”我懒得理他,没有吱声,却把这话记在心里面了。

后来迫不得已再去的时候,也还没有其他顾客,阿方又在打牌。这一次我刚走到门口就大声地喊道:“理发!”阿方好像吃了一惊,呆呆地望了我一眼,便放下了手中的牌来给我理发。我板着脸不声不响地坐着,他也无声无息地理着,只有那把理发刀在嘤嘤地响着。

他从左边一瘸一拐地走到右边,从后面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面,我偷偷看着他那只手掌大小的脚。他的瘸脚终日拖着一只拖鞋,裤脚很长,把半个脚——只有半个脚——都遮住了,只在走路到时候才露出来。

我忽然感到阿方是个可怜的人:他身患残疾,无妻无子,茕茕孑立。和寄人篱下的“家”比起来,这小小的理发店反倒更像个家,至少整天闹哄哄的,不至于寂寞。可是木公桥这个地方正在日渐衰落,快要人迹罕至了。我想过不了多久,这间理发店也是要关门的。到时候,阿方该到哪里去呢?

然而我们不声不响地结束了这一场交际。

这是我最后一次去木公桥,去阿方的店里理发。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方。

我讨厌理发。

理发的时候,我会想起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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