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何医生早年在国立医院是主治医师,现在离职开了个私人诊所继续他的事业。在三十年前,他考大学报考专业时,第一志愿是法学,第二志愿才是医学。错过第一志愿后,他想,法律是惩恶扬善,医生是救死扶伤,二者终归都是向善的,所以也就坦然接受了。现在,凭借他自己的专业水平和医德人品,诊所的名气越来越大,每天都有大量电话预约。

他是那天早上的第七或第九个病人,事实上,那是午饭前的最后一个病人。因此,他在诊所花费的时间最多。

在炎热的夏天,打着空调开诊是一件很安逸的事情,可以从容的用笑容迎接每一位病人。显然,这位病人走进诊所时,何医生第一时间就知道他并非预约病人,他只是碰巧在中午休息前闯进来罢了。

何医生注意到他的右臂上缠着绷带,从绷带的缠绕方式可以断定是专业的医务人员所为。何医生示意他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

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年轻,约莫三十岁左右,高个子,骨架坚固,面貌好看。但是他的表情却有些捉摸不定,眉毛似皱非皱,也看不出他太多的情绪。如果非要描述的话,那只能说,他看起来有些迷失自我。

他坐下后没有开口说话,目光也没有落在医生身上。于是,何医生往椅背上靠了靠,轻轻清了清嗓子,看着他的手臂问道:“是怎么受伤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右臂的绷带,说:“我被咬了”。

何医生皱着眉头,“狗咬的?”

他的嘴角缓缓地往两边扩散开,变成微笑的样子,“不是的”。

他并没有带婚戒,人又年轻,所以伤口很有可能是女朋友的贡献。因此,何医生半开玩笑的说:“也许你可以考虑重新交一个女朋友”。

他摇了摇头说:“哦,那倒不用,我确信他将不再是我的困扰了”。他的说话方式让人有些寒颤,倒不是因为语气邪恶什么的,只是他的语调十分平淡,而语气又相当确定。在何医生试图揣摩这句话的含义时,他继续开口说道:“她死了”。并且轻轻的摇着头,看得出他脸上带着悔恨。

“我在一个外企公司工作,薪水富足。我买了一套不小的房子,我认为以我的条件可以对很多女性产生足够的吸引力。几个星期前朋友聚会上,我认识了她,但她并没有透露她已经结婚并且有一个孩子的事实。她年轻性感,我压根就不会去想她是否结婚。那天晚上,聚会的气氛很好,她的眉目间不断的传达出对我有好感。我喝了酒,整个人处于微醺且兴奋的状态,我心动了。接着,事情自然发展下去,那晚她没有回家。后来她总是在傍晚时候来找我,然后晚上离开,她说她的工作安排就是夜班”,说到这里,他大笑起来,“是啊,当然是夜班,有丈夫和孩子嘛”

“她很年轻,很美丽,并且她在我身上投入了比其他任何人都多的关注,这让我感到充满能量,我越来越信任她,我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她曾经谈到想要拥有一段幸福的婚姻和一个美满的家庭,在说这些话时,我内心充满莫名的感动。突然有一天,她向我借钱,而且是笔不小的数目,她说是为了她患病的母亲。但她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的母亲,而且我一时间也拿不出她要求的数目,所以就暂且给了她一点,但我没想到不依不饶,执意让我出去借钱,这才让我有些怀疑她的冬季,所以我拒绝了她。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发火,显然她完全没有预料到我会拒绝。

“第二天,毫无征兆地,她站在我的门前,没有一丁点羞耻感的脱光了衣服。我把她拖进房间,告诉她不要太过分,但是根本制止不住,她再次冲到门口。没有办法,我只能报警”,说道这里,他摇了摇头继续道,“现在看来,很明显,她的目的就是让我报警,她向警察控诉我敲诈她”,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在那之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让我用数码相机帮她拍一些好看的照片。说是想要永久的记下那些美妙的时光。她知道我的相机放在哪里,警察来后,她直接带着警察找到相机,并且告诉他们上面的照片就是我用来敲诈她的筹码。她说我以那些照片作为威胁,强迫她每天下午都去我家”,他无奈的耸耸肩,“然后她毫不掩饰的在警察面前诉苦,说自己的丈夫因为意外而永久残疾,这辈子都离不开轮椅,而且她还带着一个小孩。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让警察更加同情她而仇恨我,他们认为我是一个衣冠禽兽,竟然利用一个生活艰难的善良女人”

这时何医生听到诊所大厅有些嘈杂的声音,那是门诊接待员正在打扫卫生,这意味着午餐时间到了,诊所将暂时闭门谢客。

“最后,我付出了巨大的经济代价来摆平这件事,因为我不想被法院判决有罪。但是我的名声在整个片区变得十分狼藉,晚上有人往我家里扔杂物,我的车也经常被报复性损坏,甚至有些邻居直接恶语相向让我滚出小区,我的生活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何以至此?全都是因为她想从我身上得到金钱。但是,她的愿望没有达成,我并没有直接给她钱而是报了警”,他有些懊恼的摇摇头,“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我直接给她钱来息事宁人的话,或许我还能保有名声,或许我的生活也不至于此。现在,我一无所有….”

这时何川的手机响了,他不情愿的拿起来看了看,是一个未知号码。他接下来作了一个作为医生几乎不会作的动作:挂断电话。因为对对面这位病人的遭遇产生了某种特殊情愫,他觉得现在任何形式的打断都是一种烦人的扰乱。

“我翻来覆去的想办法,最终,我认为唯一能让我的生活恢复正常的方式就是去求她告诉警察真相,或者在我生活的片区赔礼道歉”,说到这里,他的眼泪流了出来,“我真的只是想要心平气和的跟她谈谈,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了她”

在一字一句讲出这些痛苦的回忆时,他的表情是极度诚实的,何医生完全身临其境并且和他产生了情感共鸣。如果他只是在编一个悲惨的故事,那么他的演技绝对是世界级的。“那你今天来是找我的目的是?”何医生问他。

他微微抬起头,第一次和眼前的医生目光对视,“我想要一些药,我听人说你经常帮助别人,除了是医生,这一带的人都认为你更像一个主持公道者。我现在的生活像一潭死水,而且我杀了人,这无时无刻不折磨着我。所以,我想要一些药来了结自己”

何医生的肩膀慢慢收紧,他完全没有预料到。

“我没有勇气去自首,我也没有勇气用其他方式自杀,所以我想到用药物来了结自己。既然敢告诉你这些,我是不怕你透露出去的,也许你现在很仇视我”

何医生慢慢地摇了摇头,眼睛仍然直视着他,“没有…”

“你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值得活下去吗?看看我都做了什么,你怎么可能不仇视我!”

“我只是一个医生,我不能决定你的命运”,何医生坚定地说,“从内心基本的道德判断出发,我不能接受你的所作所为,但同时,我也没有权利成为你的法官。我能做的只是让事情自然地维持平衡,我不会给你任何药物来帮助你自杀,绝不可能”

他听完以后,整个人都沉在了椅子里,好像他的思想陷入了某种逃不开的雷区,“那我应该怎么办?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勇气自杀”

“跑”

他惊讶地抬头看着何医生。

“自杀根本不算一个选项。你之前试图通过报警来为自己开脱,但是法律最终的操作者还是人,他们并没有给你一个正义的结果”,何医生耸耸肩,“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通过正常渠道反而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困境,也许你可以先躲起来,等事情告一段落后,再试着回归正常”。这一番话说出口后,何医生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他竟然在鼓励一个犯罪嫌疑人逃避法律制裁。但是不知为何,他脑子里莫名其妙的冒出了一句话:有时候秩序只在人心。这个可怜的男人只是正常的过着自己的生活,然而却无辜的被生活的不确定性操纵着,现在他的整个生活都崩溃了。何医生相信这件事错不在个人,这个男人是没问题的,问题出在人世无常。

他用一种新奇的目光审视着何医生,似乎这目光里带着…希望?

然后他皱起眉,“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可以理解你不想帮我自杀,但是…我不理解你为什么帮我,这…有些不正常…”

何医生顿了顿,内心也在极力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答案,接着说:“过去的三十多年里,我每天都在救死扶伤,试图让别人生活的更好,但…直到今天,我才得到一个机会,一个真正意义上拯救生命的机会。所以,还有什么比这更可贵的?”

他最后一次盯着眼前这位有些让人摸不透的医生,然后一言不发的起身离开,在走了几步后,又突然停止,慢慢的转过身说:“谢谢你!我想我会去南方生活一段时间”,然后离开了诊所。

那天晚些时候,警察来到了诊所,带头的恰好是何医生的老友萧警官,听说他们排查了该地区所有的诊疗机构。

当他们拿出照片给何医生看时,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诊所大厅的接待员瞪大了眼睛看着何医生,萧警官显然看出了一些蹊跷。

于是萧警官找了个椅子坐下,也不急着马上询问犯罪嫌疑人的去向,他清楚这位学识渊博而又公道的老友的为人。

何医生叹了口气,弯下腰小声对萧警官说:“那个女人利用了她,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他可以等,他应该相信我们,相信法律会还他一个公道”,萧警官眼神里露出了一丝电光,“我们今天刚收到上面的通告说,最近有类似的团伙专门利用美色敲诈,事情如果不成功就会毁了受害者”

何医生“嗖”的直起身子,停了停,又弯下身小声说:“所以你也相信他才是被敲诈而走投无路的那一个!太好了,幸亏他没有自杀”

“他…也许应该自杀…这会让某些人的工作更简单…”,萧警官意味深长的说。

何医生低沉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我知道他杀了人,但是老萧,就目前的情况看,如果他被抓到后,制裁会不会轻一点?”

萧警官摇了摇头,转身从旁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些文件,“你看看这些尸体照片”

“老萧,我是医生。我见多了这种血肉模糊的惨照,所以看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尸体,是不会动摇我的”

萧警官奇怪的看着何医生,他的拳头紧紧攥着,“三十岁?”然后把目光锁定在未打开的文件上,“他杀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她三岁的女儿。”

何医生一言不发。

而在北方某个偏僻的小城镇,他静静躺着只想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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