膏药

可能是常年穿裙子的缘故,我开始腿疼。

那天给母亲买药,药店赠送了一盒膏药。我笨手笨脚地装药,塑料袋悉悉索索响。W嫂子过来帮我撑袋子,说:这个牌子的膏药很好呢!我说:是吗?随手就把膏药给了她。她吃惊地望着我,说:你不是腿疼吗?你不贴吗?疼死我也不贴膏药,我说,我闻不得那个味儿。她说:你太倔强了!你真不贴?你不贴我就要了。她欢喜地把膏药装进她的手提包里。

太难闻了。隔着包装我什么也闻不到,但我记得它的味道。

那是在一座泥巴青瓦的房子里。门窗都小,房子从外面看起来高吊着,里面空荡荡地,和外面一样,都没有值得挂住目光的东西。地上靠后门摆了青灰色磨刀石,看不出颜色的塑料洗脸盆里有少一半水,还有刚搜腾出来落满尘土的镰刀架子,生锈了经年的刃片刀。后门口靠着架子车后箱加高用的木延门,准备续接的袢绳。屋外的太阳一天赛似一天地白亮,风热了,屋内却还清凉着,土坯墙壁把初夏隔在了外面。白杨树的叶子又厚又大,哗啦啦响着。屋内光线暗淡,即使夜晚,那盏萤火样的电灯也从来没有把它照亮过。女主人在前门口向光处坐着,膝盖上放着破损了的粮食口袋,她正在把它们缝补起来,抽出长长的线,再把针扎进去,间或在头发里篦篦针尖。她有一张刀背般窄的脸,一寸厚的短头发,看上去像一顶钢盔帽子。男主人蹲在脸盆旁,取刀趋身向磨刀石,随即细碎而锐利的噌噌声就顺地面流淌出来,蔓延了整个屋子。挂在墙上的笸箩张着眼睛,背龛里的洋葱头张着眼睛,锅灶上的一应灶具都张着眼睛,它们都望着这陌生而奇特的声音来源处。风翻动着女主人脚下的口袋。脸盆里的水变得黄浑。女主人停下手,捶了捶右肩。过了一阵子,她又捶了捶右肩。男主人用大拇指指肚小心地试着磨过的刀刃。又过了一阵子。女主人似乎还想捶肩来着,却放下了手,抬起头冲屋外喊了一个土气的名字。一个女孩儿在声音落地的时候蹭蹭地跑进屋来,站在女人面前;一屋沉寂在空气里的微粒子被她冲撞得人仰马翻,四下逃窜,此刻正悄悄地选择了角落栖身。她面颊上是吸收了过多阳光的黧黑,头发犹如一堆秋天的蓬草,有一些汗湿的帖在她凹下去的太阳穴处。妈,你叫我?女孩问。去,在柜子里把膏药给我拿一帖来。女人说。你不是说等开始割麦才帖吗?女孩子认真地说,她的眼睛黑得发亮,瞳仁清澈见底。女人把膝盖上的口袋掼到地上:我让你拿你就拿!不过一贴膏药,我都用不起了!女人看了一眼男人的脊背,眼神里的不满很重。女孩撇撇嘴,在女人第二次发火之前跑到柜子跟前翻腾起来。

膏药,或者神药。母亲帖它,父亲也帖。它在膝盖上,在肩膀,在背上,在胸口,在腰上。皮肤的热量促使它的气味散发出来,使人的胃要翻出底来。甘草,霍香,红花油……也是。膏药在身上卷边了,从淡黄色变成深褐色,再变成脏污的黑色。等到它自己掉下来,被它霸占了好几天的皮肤就出现了蛇蜕一样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惨白。那个时候,那间屋子里,女主人和男主人都比我现在年轻。我此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帖过一帖膏药,很有可能到死我也不会用那个玩意儿。童年的我不知道那些肉体的酸痛从何而来。五岁的时候,我经常出荨麻疹,浑身发痒,那个男人和女人听信了偏方,用墨汁涂满了我的全身。尽管那样,我不讨厌墨汁。通道又深黑又悠长,我其实不能看清楚一切。只是,在往事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突然领悟到,那个男人,他是不愿意娶那个女人的,如果有得选的话。这样一个单薄的,干不动农活的女人。他不说她单薄,他用方言说:削薄。她的脾气和她身体的削薄一样让人不满。公家割麦子,人家占到了削薄点的麦子,把厚实得和她头发一样的麦子留给争不过人的她割。这件事他只说过一次。他知道命运一般不由人选,从来如此;就比如,他命中只有一个儿子。他曾经很渴望女孩儿是一个儿子。他摔了为庆祝“他”出生准备的米酒坛,只因“他”变成了她;黑色的坛子成了两半,所有的甜蜜都流到了地上,吃醉了母鸡。后来坛子被草绳箍住了,装黄豆,装面粉。你和它一样大,女人指着坛子告诉女孩儿。

女孩儿从龙葵,从野棉花,从打碗碗花,从铁蒺藜、从婆婆纳……地里走出来。她是野生的,和它们一样:旺盛,无需精心照料。有太阳,有自然的风雨。她仿佛是不死的。年年复生的野草。

我终于老了。在我和男人女人当年一样的年纪时,我的肢体,我的骨头,它们从不曾在梦中在醒时发出那样低沉而苦痛的呻吟,需要一贴神仙的膏药抚慰。我却不能说,我比他们幸运,我的时代比他们的时代好一些。我的心啊。童年时我的心是清静完整的。后来,受到所谓的教育,或者一种侵入性的,填鸭式的灌输。一种固定模式的禁锢。它和那种本该充满着身体里头脑里的,原始的,天生的东西相违背,彼此绞杀。所谓生活,它不再和大地,和生存所需最基本的粮食紧密相关,它好似游离在我从高楼上看出去的那一片浩大的虚空之处,没有着落。我的身体不曾被繁重的劳动压制,我的心被另一种极轻的东西压着,发出另一种求救的呻吟,和我父母肉体疼痛发出的呻吟类似,却不同。

就让我清醒地呻吟着,痛着。没有膏药,我也不需要什么缓解剂,安慰剂。假如人真的有灵魂,我相信有;我的灵魂必定不着寸缕。一丝云彩的遮蔽都不要。我要直接面对我生命中的所有,一切。腿疼,疲惫,脏器的背叛,支离破碎……

龙葵、野棉花、打碗碗花、铁蒺藜、婆婆纳,无尽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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