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六年前,父母从月台离开的背影给我的童年时代画上了句号。
我一直记得,穿着漂亮蛋糕裙的自己是怎样被推进肮脏泥坑里的。无数只占满泥巴的手向我丢石子和烂叶子,我大声的尖叫哭泣,都被笑声淹没。
“她现在和我们一样脏……”
“真恶心,再也不是什么小公主了……”
“再哭,我们把你的娃娃都撕了……”
那年家庭聚变,父亲的公司宣布破产。我被送到了外婆那里扶养。一个偏僻的海边小镇,封闭压抑的环境,同龄的孩子们都穿着布料粗糙的运动服,或者是哥哥姐姐穿不下的旧衣服,她们没有玩具也没有故事书。
我试图与他们一起玩耍,可是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玩,我穿上好看的裙子和皮鞋把我的玩具和书分享给她们,以为这样大家会喜欢我。
事实上没有人喜欢我,我的漂亮衣服都被她们抢走,找到的时候已经浸满黄褐色散发着腥臭泥浆的破布了。我最喜欢的小兔子玩偶,也被故意剪掉一条腿。
六年小学就是在这个地方度过的,陪着我的只有腿脚不便的外婆和一只叫Lily 的瘦弱白猫。
我每天都想逃离这个地方。终于,在六年级那个暑假,市重点初级中学的考试是我唯一离开这个地方的机会,我死死地抓住那次契机。我也是足够幸运,如愿的跳出这个地方。包括后来得到重点高中的名额。
我一直都在想,或许上帝是真的怜悯我没有一个美好的童年,所以给我这两个改变人生的转折点。
二
十七岁那年遇到初恋,男孩是国际班的,有着良好的出身和家庭。喜欢打篮球,阳光下会看见他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光晕,有着好看的睫毛,流畅的下颌线条,皮肤白皙,明亮的眼睛。笑起来像森林里的泉水,清澈澄明。
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喜欢他吗?那个时候 我也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喜欢。费尽心机的和他在一起,只是想要利用他。我想得到那个保送名额,我只是想去上海。
其实到现在他都不知道,那些车棚的偶遇,那些讲座的旁边座位,还有淋雨的情结,都是我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故意制造的巧合。
他曾经问过我,喜欢他吗? 我不假思索的说 我最喜欢你了,然后这个天真的大男孩开心的拥抱我。这是我脱掉蛋糕裙后第一次被拥抱,那种感觉就像被某种温暖的光线包裹住,我一下子流出了眼泪。
高三下半学期,距离他离开还有1个月,他们班老师组织了聚餐。我在餐厅门口等他,他喝多了。出了餐厅一群人醉醺醺的散了。我们牵手一起走在昏黄的巷道里,冬天,他的手温暖有力的包裹着我苍白的手指,我们都没有说话 。忽然他停下了,凑近我,浓郁的酒气散在我的脸上。他不说话只是这样看着我,我们平静地对视着。他忽然就流眼泪了,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我有些不知所措。心口一抽一抽疼着,这种感觉就像,看到小时候那只床头的小兔子被小朋友扯坏一只腿时一样。第一次主动拥抱他,于是他吻我,我没有拒绝,大脑是空白的,心口有着一种堵塞感。被动的承受着他侵略性的吻,这是我的初吻。
他问我今天不要回去了吧,其实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没有时间去思考,我不知道该怎么权衡。我也许,已经真的喜欢这个男孩子了。当他欺身压上来,笨拙的解开我的内衣,我流泪了。我不是害怕接下来的事情,我只是天真的幻想着如果我们有一样等同的家庭 可以站在一样的高度上相爱,那该多好啊。可这毕竟只是奢望,我清醒了。我问他,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给我那个名额,我用第一次跟你换。好吗?他的手停顿了,我闭着眼睛不敢去看他的表情。我或许可以想象的到他漂亮的脸上一定会写满错愕,或者是不敢置信。我再也没有办法让自己像从前一样,镇定自若地与他对视。直到他帮我穿上衣服,翻身下床带上门,空气里他的味道彻底不见了。我知道,我们应该结束了。
后来,我没有再见过他。我如愿的去了上海。
听人说,那年4月底他去了洛杉矶。
三
终于,在我大一那年,父亲的生意有巨大的转变。是的,我就像灰姑娘穿上水晶鞋一般。
两个月兼职,银行卡里辛苦赞下的5,000在一夜之间变成100,000。这些只能用想象组成数字真的出现在手中的时候,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
母亲给我在学校旁边安置了一套公寓,公寓离学校很近步行5分钟左右。我只向她要求了一张简单的铁艺床和一张橡木书桌,其他都按照她的意思来。
母亲临走前拥抱了我。这个已经步入中年的女人经历两次家庭的巨变,已经变得脆弱敏感了。 她说,这么多年没在你身边,对不起。我说,我可以理解,我不怪你们。我看见她眼里有泪水,我想伸手拍一下她的背,可是,手抬在半空怎样也落不下来,僵在半空中。
那天,也就是在上海的第一个晚上,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看着窗外的夜空发呆,我失眠了。 夜越来越深我的睡意越来越浅,我忽然很想被拥抱,我开始想念那个不告而别的少年和他单薄却温暖的怀抱。
最后,在北方的天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一阵浓浓的睡意分布在身体的每个细胞。
而这只是我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中的,其中一个。
四
每天上完课回到公寓,沉默着做饭 然后自己一个人安静的吃完,跪在地上反复擦洗干净的地板。我开始感到我的人生原来是这么空洞无望。没有朋友,没有爱人,连本应最亲近的父母,都是带着陌生色彩的。
在一三年年十一月生日刚过几天的下午我收到外婆的信,我读着这封从小镇里寄来的信。是她口述托人代写的,我没想到 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外婆说:“梨梨,你在上海吃的好不好呀,住的还习惯吗?你记不记得芹芹啦,她已经结婚啦,王大妈过几年就能抱孙子啦?……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做梦老梦到你小时候和家里那只小白猫,可能年纪大了睡觉容易做这种梦了……最近天气又冷了,腿也开始疼了……你从小就懂事儿外婆知道你有多苦,怪外婆不好,梨梨你不要怨外婆……想家了要回来看看,外婆在家里等你回来呢。”
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到已经走了很多年的外公和Lily,梦到外婆抱着Lily跟外公走了。他们冲我笑,然后牵着手越走越远。醒的时候外面天还没有亮,我蜷缩着坐在床上。四下静谧的能掐出水,恐惧感像一只巨大的手紧紧的抓住我的心脏,我想哭,没有缘由的想要哭,可我流不出眼泪,只感觉每一次呼吸都变得那么艰难,嗓子很疼很疼。
第二天,母亲告诉我,外婆过世了。
所以,也许昨天那个梦,是外婆在向我告别吗?原本绷住的那根弦,断了,抽干了我身体里的所有力气。我立即买了回家的机票,当我冲进那间熟悉的房子,我看见我的外婆还是温暖的朝我笑着。只是一个黑边相框将我们彻底隔开, 一边是生,一边是死。我摔在地上,须臾间,眼泪伴随着无法言喻的疼痛全部涌出来。那一刻,我明白了撕心裂肺原来是这种感觉。
母亲过来抱住我,我慌忙地擦眼泪,我用模糊不清的哭腔问她,“我外婆呢?你能告诉我她去哪里了吗?她是不是腿疼去买药了?你跟我说啊!”我恍惚间看见她胸前的白花和红肿的眼睛,终于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我都知道的,我知道这个陪伴了我十几年的老人已经不在了 。可是我怎么也不能接受,不久前还说要我回来看看的人,怎么就,这么仓促的走了?
一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我亲手将外婆的骨灰和外公放在一起。这是外婆走前自己的意思。
五
现在我已经25岁了,不再年轻。有一家自己的店,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父亲母亲希望我能找一个男朋友,照顾我的生活。每次我都会笑着答应她们,我说我今年一定找到。其实我很清楚这根本不可能,因为感情对于我太沉重,我再也没有办法负荷得起了。
只是,每次走在昏黄的巷道里我都会想起17岁时拥抱我的那个少年。心里还是微微酸涩,可我再也没有爱别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