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阁七斋机密会议

这是一个艳阳高照,清风拂面的好天气。这样的好天气,宜踏青出游,郊外遛马,赏山间之景,享捕鱼之趣。

但是秘阁是什么地方啊,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告别了颓靡安乐,为大宋的前途未来和百姓的安居乐业做奋斗的朝廷重要机构!

“综上所述,”赵简严肃地拍了拍桌子:“你们就不要想着出去玩了,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

韦衙内第一个不乐意,躺在地上直嚷嚷:“明明是掌院给我们放的假,为什么不让走!我要跟小娘子去放风筝!”

薛映也不乐意,但他不敢说。

小景一个劲地朝屋外张望:“小厨房里还煨着汤呢,赵姐姐,先让我去把汤拿下来吧。”

韦衙内一骨碌爬起来:“有汤?”

赵简不耐烦地挥挥手:“王宽早就去拿了,这会估计已经端进屋子里了吧。别说这个,趁着他和元仲辛不在,你们难道就不想知道——”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到底怎么回事?”

她并未言明是什么事,但剩下三个人一瞬间都明白了她的意思,彼此互看一眼,接着纷纷直起腰,目光冷峻,表情严肃,室内顿时充斥着一股肃杀之气,就连韦衙内都握着拳,大有今天不说清楚绝不罢休的气势。

赵简满意地环视一圈,在心底表扬了一把自己的御下之才,接着道:“真相,往往藏在种种看似不起眼的细枝末节中。反正今日得空,不如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拼凑出整件事到底怎么回事。”

韦衙内一拍桌子,声若洪钟:“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

小景立马举起手:“我!我有好多事要说!”

薛映沉痛地点了点头。

赵简握紧双拳,斩钉截铁地宣布了今天讨论的主题:“我今天,非要弄明白王宽和元仲辛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不可!”

01

王宽至今记得遇见元仲辛的第一天,然而后者声称对此毫无印象。

那日春光灿烂,天阔云高,院外的梨花开得热闹,直压弯了枝头。他那会正留在学堂里看书,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哗由远及近。太学学规深严,学子们又都是世家子弟,教养极好,鲜少发生这样的喧哗。王宽喊住一个从窗外跑过的学子,问道:“怎么了?”

“王宽,吵到你了?”那学子冲他抱歉地笑笑:“元仲辛那小子不知道从哪儿捎来一壶酒,大家都乐疯了!”

王宽眯了眯眼:“谁?”

那学子的语气像在介绍什么前所未有的珍馐奇物:“元仲辛啊!前几日刚入学,你回家去了没见着,那家伙可真行,简直……”

王宽放下书,走出学堂朝外看去。他迎着满院的春光,看见一个少年站在梨树下,一手扯着外衣掩着,另一只手拎着酒,正同对面的人嘻笑着说些什么。那人身上的鲜活气简直挡不住,脸上的笑比春日里的太阳还夺目,一双眼睛好看地弯起来,笑意后掩着数不清的小心思。

王宽在原地直直地看着对方,元仲辛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眼睛往他这边不经意地一瞟,又迅速地移开视线,嘴上依旧说个不停。

王宽看着他把酒又偷偷往衣服里藏了藏的动作,几乎没察觉自己也笑了。

这事儿闹得有点大,第二天元仲辛果然被人告发了。上早课时,王宽从窗外看出去,看见提着水桶站在院子中间扎马步的元仲辛,心想不知道对方知不知道是自己告的密。

他才刚一抬头,元仲辛就迅速地看了过来,一双桃花眼恼怒地一瞪,再次移开了目光。

哎呀,王宽心想,还真给他发现了。

又过了几日,王宽在寝室里再次见到元仲辛。后者朝他露出一个乖巧的笑,亲热地打了声招呼:“哟,第一次见这位,怎么称呼?”

王宽极有礼貌地冲他行了个礼,然后才道:“不是第一次。五日前在堂外梨树下,我们远远地见过一面。”

元仲辛摸摸下巴,似在极认真地回忆:“有这事?我竟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旁边有学子惊讶道:“王宽?你一个上舍生,怎么到下舍生的学舍来了?”

对面元仲辛听了这话,一愣:“你就是王宽?”

王宽先是对那位学子认真道:“上舍下舍并无不同。大家来太学求学,只以学问探真章,不以家世论长短。”

元仲辛在对面听了,大笑着鼓了鼓掌:“说的好啊!”

王宽这才转向他,微微颔首道:“你若不赞同,便不必这样说。”

元仲辛听了这话,脸上笑容一下僵在那儿,看来是难得被人当面拆穿,一下子竟有些挂不住了。

王宽又问:“你认识我?”

元仲辛不愧是元仲辛,仿佛刚刚被人拆台的不是他一样,立马热烈答道:“哪儿能不认识呢?你文章写得好,先生总是夸你。我帮着收拾书本时也有幸见过,确是字字珠玑。”

王宽便道:“你若有兴趣,我们平日里也可以一道探讨一二。”

元仲辛哈哈笑了两声,随后干巴巴地抛下一句:“我不善做文章,不必。”接着立马转身就走。

王宽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旁边有学子笑道:“果然还得是王宽出马。这么些天,我头一次见他露出这种吃瘪的表情。”

王宽笑笑没接话,只问:“这边哪里还有床铺空着?”

有人指了指最边上的位置,道:“元仲辛刚来,也就他旁边还空着,你过去吧。”

王宽颔首致意,抬步去了。

后来元仲辛回来,见王宽睡他旁边,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于是这就算认识了。

“等会儿!”

赵简一手捧着瓜子,一边恼火地看着韦衙内:“你干嘛?”

韦衙内看着赵简有些欲言又止,接着放轻了语气,对小景道:“小景啊,不是说你说的不好,但是咱们这头开得是不是有点早?”

小景看着韦衙内,认真道:“可是,凡事都要从根本上找原因不是吗?这还是王大哥说的。”

“就是!”赵简抓了一把瓜子塞给韦衙内:“闭上嘴听就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薛映咬了一口手里瓜子,表情严肃地心里默默想道:原来还是一见钟情,王宽,真有你的。

韦衙内还没放过这个话题:“可是,王宽怎么会跟你说这些呢?”

小景哎了一声:“我教他煮汤的时候聊起他和元仲辛怎么认识的,就说了。”

赵简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重点:“他让你教他煮汤?”

“是啊,”小景叼着瓜子,含糊不清地道:“刚来秘阁的时候就教了。”

02

元仲辛打小吃的苦多,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有的事。从前他觉得没什么,但这几年,胃开始越来越不好。

王宽还在太学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件事。

太学里大多是世家子弟,再不济也是士大夫家出来的,又或是少时上过私塾,学过规矩。元仲辛一身市井做派,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在一堆守规矩的瓷娃娃中间,出格得跟个无法无天的泥猴子一般。偷偷带酒进学堂都是小事了,他还在学舍开赌局,代人罚抄写作业,动不动就溜出去喝酒赌博斗鸡,跟开封各路泼皮无赖称兄道弟,实在是违法乱纪的个种翘楚。

于是王宽领了张学官的令,一直偷偷留意着他,一有违规行为便立刻上报。结果那天元仲辛破天荒地没逃课,而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学堂里。王宽借着书本的遮挡去看他,见元仲辛虽然坐在堂上,可面色苍白,皱着眉头,似乎不太舒服。 

那时候他俩还没熟到后来那份上,但多少也能聊上一会,算半个朋友,王宽又是个爱操闲心的,一时间,剩下的课都听不进去了,整颗心都挂在元仲辛紧锁的眉头上。

“王宽,你来答。”

王宽一愣,下意识地站起来,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学官刚才问了什么。他站在学堂中间,直面着张学官期待的目光,平静地问道:“不好意思,您方才问什么?”

前方的元仲辛扭过头来——这回他看上去倒是健康得很——朝王宽抛了个幸灾乐祸的笑。

张学官一噎,恼怒道:“问你君子为天地立心,心作何解?”

王宽定定神,答道:“立心,即立天理之心。”

张学官又转向元仲辛。那混小子还在扭着头朝王宽傻笑,就听见学官在前面问:“元仲辛,你说呢?”

元仲辛连站都不站,坐在地上仰着头答道:“当然是恻隐之心了。”

王宽眉尖微微一动,看向他。

学官看着元仲辛怒道:“答问题要起身!”

元仲辛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爬起来,过程中还晃了一下,但总算是没行没款地站住了。王宽听见他说:“天地无心,而人有心。君子为天地立心,立的当是恻隐之心,否则就是何不食肉糜的笑话——”

“行了!”张学官打断他,眼不见为净地冲他挥挥手:“坐下吧,就你会说!王宽,你也坐。”

王宽看着元仲辛偷偷松了口气,重重地坐了回去,仿佛动都懒得动。

午饭时,王宽才刚坐下,就看见元仲辛对着满桌佳肴面带嫌恶地扔了勺子,起身要走。

王宽一把拉住他,问道:“你去哪?”

元仲辛身上没力气,被他一扯,差点又跌回去。他甩甩手,见甩不开王宽,只好道:“我昨晚吃太饱了,中午不想吃,你们吃吧。”

王宽道:“不吃怎么能行,你好歹把汤喝了。”

元仲辛再次摇摇头,这回态度坚决地把王宽甩开了。王宽看着元仲辛出门去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看太学按例配的汤:虫草花炖排骨,是味道极好的补汤。排骨酥烂,一碰就散,汤面上还浮着一层诱人的油花。

对于胃疼的人来说就有点太腻了。

王宽随便解决了午饭,嘱托厨房盛了碗白粥,又加了碟酱菜,拿托盘端着回了学舍。学生们都还在食堂,学舍里只有元仲辛一人,裹着被子躺在床上。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刚好避开了那个小角落。平时见他总是张牙舞爪的,这时候大概疼得厉害,在阴暗角落里缩成小小的一团,看着竟有些可怜。

王宽忽然想到,其实元仲辛是很瘦的,比起太学里多数家境良好的学子来说,可以称得上是瘦弱了。饶是这样,他发狠打人的时候,力气可不比谁小。

他把粥放在桌上,过去拍了拍元仲辛。元仲辛在被子里猛地一抖,拼命睁开眼,看见是王宽,才送了一口气,要重新缩回被子里去:“吓死我了。我睡一会,别告诉学官我在这。”

王宽道:“先吃点粥,我去替你请病假。”

“请什么病假,我没病。”

“你不是胃疼吗?”

元仲辛再次睁开眼,烦躁地盯着王宽:“你是什么人啊你?”

王宽认真道:“开封人士。”

“我不是问……算了,”元仲辛叹了口气,歪在枕头上,道:“真没事。昨天从水里出来吹了风,又忘了吃晚饭。老毛病了,睡一觉,捱过这阵就好。”

王宽依旧契而不舍地要他起来:“吃点粥垫一下,我去请大夫过来。”

但元仲辛打定主意要死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不理他。王宽知道他在装睡,又推了几下,元仲辛仍是不动。王宽叹了口气,坐在床沿边,思考该怎么办。他还没想出个一二,就听见身后呼吸平稳了些,王宽再回过头去:这回元仲辛是真睡了。

王宽在原地想了想,拖过自己的被子给元仲辛盖上,重新端起粥出了门,给他请假去了。这之后元仲辛被活生生热出一身汗,艰难地推开两床被子从里头爬出来之事就不多说了。

再后来他们一起到了秘阁,要做的事变了,未来的目标也变了,但身边仍然是原来的那个人,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刚到秘阁那天,小景亲自下厨为大家做了一顿饭,权当是给各位的接风宴。那天晚上,元仲辛连着喝了两碗汤,不停地称赞小景的手艺。

赵简在对面没好气地道:“这么爱喝汤?”

元仲辛朝小景露出一个笑,一口白牙格外耀眼:“喝了很舒服。”

旁人都以为那不过是句恭维,只有王宽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于是第二天,王宽直接找到小景,对她严肃道:“小景姑娘,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小景被他仿佛要去侦破千年谜案一样的劲头和态度震到了,连忙道:“你说你说。”

王宽谦虚地问:“请问你可以教我煮汤吗?”

小景:“啊?”

王宽人称麒麟子,但在厨艺上实在是与麒麟相去甚远,顶多够得上是个王八。小景连着教了他十余天,终于不见王宽再来请教。

她还记得那日休沐,韦衙内和薛映回了家,赵简约她晚上去看花灯,她便到房间去换晚上看灯要穿的衣服。谁料走了一半,听见有人在小花园里说话,小景心生好奇,走到假山后探头去看,看见元仲辛和王宽坐在石桌旁,王宽正着手打开一个食盒。

元仲辛撑着腮趴在桌子上,看着王宽把食盒里的小吃和碗筷一样样拿出来,他看到最后一样时,不由得瞪大了眼:“你弄的汤?”

王宽把汤盅放到桌上,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道:“第一次煮,味道一定不好,你尝尝就罢了。”

元仲辛没等他动手,早就自己先给自己盛了一碗:“开什么玩笑,你第一次给我煮汤,我一定珍而重之,用心品尝,细细体味。”

假山后的小景看着元仲辛舀了一勺汤送到嘴边,紧张地咽了下,充分感受到了徒弟上考场时师傅的紧张心情。

然后元仲辛毫不客气地把那一口汤全喷了出来。

王宽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茶:“喝茶,先喝口茶。”

元仲辛端着碗笑得脸都红了:“原来还有你干不好的事,这盐也放太多了吧。” 

王宽去拿他手里的碗:“第一次煮,实在是手忙脚乱,你还是吃点心吧。”

“不行不行,”元仲辛打开王宽的手,把碗和汤盅都宝贝地圈到手臂里:“你第一次给我煮汤,说什么也得喝完了。”

王宽无奈道:“这汤喝了,一会胃疼。”

“怎么会,顶多口渴。”元仲辛拿起旁边的水壶倒进汤碗里,搅了一搅,又喝一口,这回道:“现在不错。”

王宽看着元仲辛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汤,还时不时咂咂嘴,似是真的享受其中,摇摇头笑了。元仲辛捧着碗把剩下的汤都喝了,从碗沿后露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王宽转。他喝完了汤,问道:“怎么忽然想起给我煮汤?”

王宽直言:“你胃不好,也不能总是麻烦小景下厨,不如自己给你煮。”

元仲辛又乐了:“多大点事,你怎么一直记着。”

王宽认真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然要爱惜。你自己不爱惜,也会有别人替你着急。既然不想别人着急,以后就好好吃饭,也省得再喝上我煮的咸汤。” 

“哈哈哈哈哈!咸汤!”元仲辛笑得前俯后仰,扶着王宽的肩,歪着头道:“行行行,真受不了你,不就按时吃个饭吗,听你的总行了吧。” 

这时候,小景终于觉得听不下去了。于是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假山,提起裙子,往房间飞快地跑去了。

赵简抓着自己的耳朵,趴在桌子上怨念地道:“怎么没人给我煮汤啊?”

小景立刻道:“赵姐姐,我给你煮啊。”

韦衙内则道:“所以,他俩这时候已经在一起了吗?”

“没有吧,”小景道:“那时候赵姐姐和王大哥的婚约还没解除呢,王大哥不会的。”

赵简点点头:“没错,王宽不是这种人。”她抿了抿嘴,终于还是忍不住,然一拳捶在桌上,咬着牙道:“但他俩真的好腻歪!认识久了也不能这样吧?!注意点影响好不好?”

韦衙内疑惑道:“不是,这不挺正常吗,兄弟之间煮个汤怎么了?”

薛映憋了一路,终于憋不住了,第一次开口道:“就是很腻歪。”

对面三个人六只眼睛一下就亮了,立马扑到他面前。薛映吓了一跳,就听赵简语调沉重,大有痛斥之意:“连薛映都看不下去了!这两个狗男男,到底瞒了我们多久!薛映,来,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但看她面色红润,眼冒精光,哪有半分痛斥的意思,完全是即将收到猛料的兴奋。再看旁边的小景和韦衙内,面前瓜子皮都快堆成山了。

03

韦衙内睡姿不好,第七斋所有男性成员都知道。

其实也怪不上他,他家里一张床就有寻常人家三张大,习惯了在床上滚来滚去的日子。

但这可苦了睡在他身边的薛映和元仲辛。

偏巧这两人都习武,一碰到身上就容易醒。四人刚住一块的第一晚,彼此都还没习惯身边多了个人。薛映当晚就被韦衙内一巴掌糊到脸上,跳起来差点把他勒死。第二晚,元仲辛又被韦衙内蹬了一脚,举起手刀没头没脑地就要劈过去,得亏听见声响的王宽翻身起来一把把他兜住了。

于是第三天,四个人顶着八个黑眼圈跑去找陆观年。

陆观年面无表情:“不能换。”

韦衙内怒道:“我出钱!”

陆观年依旧表示拒绝:“没有那么大的房间给你摆新床。”

韦衙内愤怒地指着元仲辛:“我昨晚差点被他劈死!”又指薛映:“前天差点让他勒死!”最后掷地有声地总结:“出人命也不管吗!”

元仲辛毫不客气地凶回去:“谁让你蹬我?!”

薛映气势汹汹地一点头。

可惜陆观年郎心似铁,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凄切请求:“要么你们换着在地上睡,要么去外面草地上睡。这事没商量!一天天的就没有正事找我吗?!”

于是四个人只好悻悻然地回去。

那天晚上临睡前,韦衙内还没回来,薛映就听见王宽对元仲辛道:“你晚上往我这边来点,给衙内腾出点位置,也省得他再挤着薛映。”

元仲辛一提起这件事就来火:“不行!干嘛要我让啊?我不让,今晚他再敢乱动,小爷一脚给他踹回去!”

薛映在心里疯狂点头表示同意。

但那天晚上,薛映一夜无梦,踏踏实实地睡到天亮,再也没被韦衙内碰到了。第二天,他起来一看,连韦衙内也是神清气爽,睡了个好觉。再看边上的元仲辛和王宽,也是一觉到天亮的样子。

怎么回事,当时薛映在心里疑惑道,衙内忽然学会睡通铺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小半个月,一天晚上,薛映起夜出去了。再回来时,不经意地往韦衙内那边看了一眼,这一眼就让他顿住了脚步——

元仲辛大半个身子压在王宽身上,头埋在王宽颈窝里,睡得正熟。

乡下军户出身的薛映当时就震惊了:往王宽那边去点是这个意思吗?

他心里记着这事,当晚就没睡好,第二天早早地起来一看,元仲辛又回到了自己的床榻上,还睡眼惺忪地朝他问了声早。

薛映不是个遮遮掩掩的性子,心里想什么就忍不住去问。他那时候不大亲近元仲辛,总觉得那人心有百窍,一天到晚的琢磨什么坏水,于是跑去找了王宽。

“你晚上睡觉不挤吗?”

王宽眨着他那双温润漆黑的眼睛,笑得礼貌又亲切:“不挤啊。怎么了,昨晚衙内又挤着你了吗?”

薛映噎了一会,只得道:“没有。”

自那天以后,这件事就成了薛映心中一个跨不过去的梗,连带着夜间惊醒的次数都变多了。

于是,他也连带着目睹了元仲辛隔着被子抱着王宽的腰,元仲辛紧贴着王宽的后背,元仲辛歪进王宽的被子里……等各种场景,甚至还亲眼见证了一次王宽闭着眼睛帮元仲辛扯好被子。

然后薛映懒得想了,随你们俩便吧,他麻木了。

韦衙内倒吸一口大大的冷气:“我怎么没发现!”

薛映颇为怨念地瞪着他:“你睡得跟猪一样。”

韦衙内又道:“可是,我觉得也还好啊?男生睡觉挤一块,不是常有的事吗?” 

赵简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衙内,要是换你跟薛映睡一块,你会压他身上吗?”

韦衙内看了一眼薛映,立马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小景道:“王大哥总是给元仲辛夹菜,平时特别留心他身体。”

赵简没好气地道:“出任务的时候,往往只有王宽在场,元仲辛才能消停点,不惹事。”

薛映冷漠道:“元仲辛一天到晚跑去找王宽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赵简看着韦衙内,问:“你会因为一天到晚见不到自己的好兄弟,就浑身不舒服,四处惹事吗?”

韦衙内两手一摊:“我不会,我爹的妾侍会。”

“对啊,但你爹跟他妾侍总不是好兄弟吧。”赵简叹了口气,摇摇头:“现在想想,我们以前仿佛是瞎了眼,居然一点都没觉得不对。”

小景道:“他们认识多年,平时比起我们几个更亲近些,倒也很正常。”

韦衙内摸着下巴,努力开发自己那点多年不动的脑筋,试图整理出事情的前因后果:“难道他们两个在太学的时候就日久生情,但彼此之间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心思,可是平时难以控制自己想要亲近对方的本心……”

小景震惊地看着韦衙内:“衙内,你这次说得好有道理啊!”

韦衙内立马扶着鬓发,得意道:“那当然!本衙内出马,还有什么是我不能……”

赵简没理会韦衙内的奇思,直接打断他,转而道:“话说回来,他俩认识这么久,也没见他们吵过架,翻过脸啊?”

这回衙内立马举起手:“吵过,这事我知道!”

薛映点点头:“我也知道。”他看着赵简道:“这事好像跟你也有点关系。”

赵简愣了:“我?”

小景笑得眉眼弯弯,慈爱地看着薛映想:一到说八卦的时候,薛映真的话多得令人发指啊。

04

赵简对天发誓,生辰贴这事,她一度是真的忘了。

也不能怪她:几十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更何况王宽的父亲一度想要解除婚约,那就更没人当回事了。你不提,我不提,这事就不存在。

但王宽是不可能不提的,他不仅要提,他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提。

赵简提着为了扮花魁而穿的罗裙,盘腿坐在长条凳上,企图跟王宽讲道理:“那生辰贴我早就不知道塞到哪个柜子里去了,咱们就假装这事不存在,可以吗?” 

但王宽讲道理从来没怕过谁:“不行。婚姻大事,岂同儿戏?我们在天地神佛面前立下承诺,退婚自然也要按规矩来。”

赵简还在挣扎:“王公子,我一个清清白白姑娘家,你今天在那么多人面前说我是你的妻子,你让我日后怎么做人啊。”

王宽点点头:“因此,退婚一定要正式,最好请长辈到场见证,才能还赵姑娘你一个清白名声。”

赵简气得直握拳,咬着牙挤出一句:“多麻烦啊!要是你遇上了喜欢的人,还得让人家等你吗?!”

王宽正盯着路口——他们推算元仲辛会带着元伯鳍从这边走,借机出城——听了这话,他郑重地一点头,继而道:“正是如此,还望赵姑娘早日找到生辰贴。”

赵简一时间不想再跟他说任何一句话。

后来他们乱七八糟地进了秘阁,组成第七斋,又立刻被赶鸭子上架地执行了第一次任务。这样轰轰烈烈一通闹,赵简更把生辰贴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查寝一事发生后,赵简看着王宽拿在手里的生辰贴,才终于慢悠悠地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有个婚约在身。

这次打断的人换成了赵简:“所以他俩吵架跟我有半分关系吗?我后来的确让元仲辛帮我偷生辰贴去了,难道是因为这个?”

薛映直言:“我不知道。其实我觉得那次也不算吵架,倒是难得见到元仲辛吃瘪,感觉……十分新奇。”

他们被禁军问完话回七斋的那天晚上,元仲辛十分老实。

其实他私底下并不像平时那样闹腾,甚至偶尔还会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不过联系平日里的表现,薛映怀疑他也不会想些什么好事就是了。

但那天晚上元仲辛简直像一只过分心虚的猫似的,不吵不闹不找事,就在床边老实坐着。除了在一炷香的时间里跑出去搁门边张望了四五次以外,真的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终于连韦衙内都看不下去了:“元仲辛,你到底在干嘛啊?”

元仲辛围着桌子烦躁地转了一圈,抬头问正准备钻进被子里的薛映:“薛映,你最晚回来,见着王宽了吗?”

“没有。”薛映手上动作一顿,条件反射地想到了什么不好的方面:“王宽出事了?”

元仲辛连忙挥挥手:“呸呸呸,没有!我就奇怪他怎么还不回来。”

韦衙内叹了口气,倒头要睡:“王宽多大个人了,还能丢了不成?这几天都快累死了,早点睡吧。元仲辛,你吹灯。”

“王宽都没回来,吹什么灯啊。”元仲辛在原地踱了两步,又道:“算了,我出去找——”

他话音未落,王宽自己推门进来了。

韦衙内躺在枕头上哼了一声,对元仲辛遥遥喊道:“你看,都说了丢不了吧。你吹灯!”

王宽看了一眼元仲辛,问道:“怎么了?”

元仲辛避开他的视线,向旁边挪了一步,嘴里道:“没怎么,你吹灯啊。”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往床铺走去了。

那天他们刚接受完禁军的询问。薛映头一次遇见这种事,尽管与众人确认了没问题,心里还是担心会牵扯到自己父母。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会想今日说辞有没有不妥,一会又想父母的事情,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直到半夜都没睡着。 旁边韦衙内的呼吸安静平稳,看来是早就睡着了,真是让人好不妒忌。

薛映翻了个身,想强逼自己入睡,却听见几声细碎的声响,紧接着,一个身影在黑夜里猛地坐了起来,要掀开被子下床。薛映刚瞪大眼看着,就听见一个声音问:“睡不着?”

那身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差点滚下床去,立刻扭头低声问:“你还没睡?!”

第一个声音又道:“你不好好睡,我怎么睡得着。”

这声音平稳无波,正是王宽。那坐起来的自然是元仲辛了。薛映看着元仲辛烦躁地抓了两把自己的头发,低声道:“我出去坐会,你早点睡。”说罢,起身要下床。

王宽也坐了起来,看着元仲辛弯腰穿鞋,忽然道:“我没生气。”

元仲辛手上动作一顿,沉默半晌,才扭头对王宽道:“什么生气不生气的,你干嘛要生气?”

王宽继续用他那平静的声音道:“你拿了我东西,不肯承认,又怕我生气。”

元仲辛看起来像是噎了一下,继而压低声音道:“都说了我没拿!”

王宽:“既然没拿,又干嘛担心我生气?”

虽然薛映看不到元仲辛的脸,但他能想象出元仲辛此刻吃瘪又不能爆发的表情。 

他不敢发出声音,又想继续听下去,只好保持姿势不动。就在这时,他身边的韦衙内翻了个身,面朝着薛映。借着月色,薛映看见韦衙内忽然睁开眼,冲自己眨了眨。

薛映惊了:你怎么还没睡?!

韦衙内愁苦地轻轻摇了摇头:被吵醒了,还不敢说。堂堂衙内沦落至此,真的凄凉。

薛映觉得这一屋子的人今天晚上都不能好了。

韦衙内一翻身,说话的两个人同时静了静,朝他们这边观望了会,看他们没有要醒的意思,元仲辛才深吸一口气,强逼自己忍住与王宽动手的冲动。他也不想出去了,蹬掉鞋重新爬上床,坐在王宽身边。薛映就听见他问:“你喜欢赵简吗?你真心想和她成亲?”

王宽说:“不是不知道丢的什么吗,这会又知道是生辰贴了?”

元仲辛:“……我就想单纯问你这个问题而已,哦你丢的是生辰贴啊,这可糟了,明儿帮你找找?”

王宽看了元仲辛一眼,从薛映的角度看,他们俩此刻离得极近,微微一偏头,就能深深看进对方眼底,玲珑七窍心,千回百转肠,什么都藏不住。

王宽道:“我对赵简没有你想的那种感情。”

元仲辛便说:“那你何必这么在意。反正生辰贴丢了,婚约便顺势作罢不就好了。”

王宽:“得等到我上门退婚,才算作罢。”

元仲辛:“非得这么正式吗?”

王宽的声音严肃起来:“是。不经历这一步,我们俩都无法名正言顺地靠近自己喜欢的人。”

元仲辛笑了一声:“想这么远呢,你不会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吧?”

王宽没说话,只是又看了元仲辛一眼,转而就要躺下。

元仲辛抓着他的被子不让他睡,起劲道:“怎么了,说说啊,这又没外人。”

薛映和韦衙内互相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没出声。

那边,元仲辛还在猜:“不会是小景吧,你好几次任务都和她在一起。小景挺可爱的,你们俩挺合适。”

王宽叹了口气,语气里竟然隐隐有些恼火:“不是。”

“不是?你别骗人啊,不是不说谎吗?”元仲辛把刚刚的心虚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单手撑着脑袋,在王宽旁边侧躺下,看着他笑嘻嘻地问:“到底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王宽侧过头看着他,道:“现在又不怕我生气了?”

元仲辛一顿,嘴硬道:“谁说我怕你生气的?”

王宽道:“你睡不着,一晚上偷偷看我十几眼,看的我也睡不着。我前后一想,原因大概只有你担心我生气,在想要怎么办。”

元仲辛腾地一下坐起来,居然结巴上了:“我、我什么时候看你了?别污蔑人啊!”

王宽依旧稳稳地躺在床上,道:“都说了没生气,我从不说谎。快睡吧。”

元仲辛坐在原地,瞪着王宽半天没挪窝。过了好一会,才慢腾腾地扯起被子,面朝着王宽那边睡着了。

薛映面色沉痛地闭上眼,心想这俩人大概能睡个好觉,自己和韦衙内是决计睡不着了。

小景瞪大眼睛问:“我还能有戏份呢?”

赵简摇摇头,道:“也确实是我让元仲辛去的。但听这过程,这俩人压根就没吵起来啊?”

韦衙内则看着薛映,震惊道:“对啊,还有这事呢?”

薛映皱着眉看向他:“怎么,你要说的不是这件事么?”

韦衙内在原地歪着头想了一阵,摆摆手道:“不是。但也差不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四人又闲聊了一阵,眼看瓜子都快嗑完了,小景便端下去倒。回来的时候,赵简已经重新沏了壶茶,韦衙内不知道从哪里拿的糕点,浩浩荡荡摆了一桌。小景笑眯眯地把空盘子摆上,抿了口茶,细细回想了一边刚刚说的内容,忍不住道:“元仲辛和王大哥,两个人的性格差那么多,也能到一块儿去。不知道他们俩私下在一起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

赵简想了想,忽然笑了,对她道:“你都不知道,元仲辛可安静了。”

梁都头的课强度大,一日操练下来,几个人没死也要扒层皮。当然,这其中不排除是因为元仲辛的缘由,导致梁都头对他们七斋格外看重,格外心狠。因此,每次上完梁都头的课,他们几个都得各自找地方瘫上好一会,才能恢复点元气。 

那日赵简实在是热的受不了了,跑去厨房要了两碗冰,捣碎了,浇上奶酪,摆上鲜果,高高兴兴地端回去找小景。

七斋住的地方四通八达,复杂程度犹如迷宫。但赵简对此可谓是轻车熟路,绕了近路就要回去。走到一半,在书斋廊下碰到了元仲辛和王宽。元仲辛大概刚冲洗完,散着头发,靠着廊下柱子在看书,微卷的头发搭在肩上,几缕碎发随着他的动作垂下来。王宽坐在书斋里面,提了笔练字,眼眸低垂,目光专注。

赵简难得见元仲辛老老实实呆着的样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俩人都没发现她,各自沉浸在自己手上的事物上。

天上的白云缓缓飘过,投下巨大的阴影。阳光从云缝里漏出来,懒洋洋地照在屋檐上。院子里的风清凉惬意,卷着几朵梨花飘落屋中。这时候,元仲辛不知道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忽然笑得歪到一边,躺在廊下,指着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书斋里的王宽听了,也跟着笑,又对元仲辛说了几句什么。元仲辛回了他几句,两个人聊了一会,元仲辛又爬回去坐好,低头继续看书了。

赵简在原地看着他们俩,好半天才发现自己也跟着在那傻笑。她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了一句:“我笑什么。”就端着碎冰跑去找小景了。

“啊——”小景托着腮,发出一个拉得极长的感叹音:“好怀念那时候呀,有点想梁都头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韦衙内吃了块桂花糕,含糊不清道:“听说人越来越有精神了,也算是好事。” 

薛映跟着点点头,又道:“听王宽说,他打算长驻边疆。”

其余几人听了,都跟着叹了口气。小景小声道:“也算是最好的选择了吧。”接着,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几人都沉浸在过去一个月内发生的事情里,一下子回不过神来。直到韦衙内忽然开口道:“所以……他俩到底是啥时候在一起的?”

赵简沉思半晌,道:“边关事发的时候,我觉得还没有在一起。”

小景补充道:“但是事情结束时……我们就都知道了。”

韦衙内看看赵简,又看看小景:“这不就又回到最开始了吗?”

薛映默默地不说话,觉得在这种事情上,他们俩跟不上女生的思路。

赵简白了韦衙内一眼:“怎么会呢,我们有收获啊。也就是说,他们关系的真正进展,就是在过去的一个月,边关事发的时候。”

她这话一出,另外三个人都静了。

这回不需要有人再出来做任何说明,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05

邠洲告急前半个月,韩断章从秘阁内失踪。一时间,秘阁上下如临大敌,第七斋全体学生又把禁军衙门走了个来回,不仅如此,还被秘阁内部叫过去问话问了好几次。

陆观年没让他们查这事。在开会的时候,赵简也主动站出来说,这件事过于危险,恐怕牵扯到前朝政事,不便过多涉及。当时众人一派点头称是,当然,除了王宽。

因此,当七斋众人凭各自本事混进枢密院,然后在里面偶遇时,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赵简指着王宽问:“你不是不撒谎吗?”

元仲辛在王宽身边吊儿郎当地站着,闻言,道:“他没撒谎。”

赵简:“当时不是说了让大家别来吗?你没反对啊?”

元仲辛乐了:“他也没赞成。他是不说谎,也可以不说话。”

赵简怒极:“王宽没嘴是吗,要你在这说说说的?”

王宽礼貌地一点头,终于开了尊口:“我有。”

赵简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

他们查了各种线索,王宽还回去从自己父亲那打听了点消息,但全都一无所获,韩断章仿佛凭空从开封城失踪了。

他们几乎快要接受这个事实的那天,元仲辛一个人坐在书斋廊下,看着漫天阴沉的乌云发愣。其余几人垂头丧气地坐在里面,都不想说话。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重,眼看着暴雨就要来了。王宽盯了元仲辛的背影一会,忽然开口道:“坐进来,快下雨了。”

其余几人闻言,都下意识地看向元仲辛。

元仲辛没回头,只道:“怎么这几日没见梁都头。”

赵简回答:“梁都头这几日有事,离开秘阁了。”

元仲辛没再说话,继续盯着外面瞧。直到王宽又喊了他一声,才缓慢地扭过头来。他摸着自己那枚狼牙项链,面色苍白,仿佛身无立足之地。元仲辛惊惶的目光在室内游走一圈,最后停在了王宽脸上。再开口时,他声音都是抖的。

“王宽,”元仲辛问:“能问问你爹,邠洲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王宽当晚就冒着雨去了,回来时,说是没有军报,上一次邠洲消息传来时,只说了粮草问题,其余一切无虞。

元仲辛听了,也不像是放下心来的样子。他摸着项链沉思片刻,抬头看了一眼王宽,王宽立刻道:“我跟你去。”

元仲辛登时笑了,看着他道:“说什么疯话,去哪里?”

王宽躲也不躲地直视着他:“邠洲。”

元仲辛嗤笑一声,道:“去邠洲做什么,不都说了一切安好么。”说完,也不等王宽回应,第一个站起来朝床榻走:“不说了,睡觉。”

韦衙内和薛映不安地看着他。即便心思单纯如他们,此刻也觉得大事不妙,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对危机的感知,大概是世间万物的本能。

元仲辛在秘阁又老实待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时,赵简逮住他,对他直言:“一个人,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元仲辛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她:“莫名其妙的说什么呢?”

“我们一起去邠洲。七斋的人,绝不分开。”赵简认真地看着他:“去时多少人,回来就多少人,一个都不会少。”

元仲辛还在笑:“我什么时候说要去邠洲了,你没傻吧?”

赵简也跟着笑了,忽然想起她刚认识元仲辛那会,两个人卯足了劲互相较量。兜兜转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刚认识的时候。

“随便你,反正我们要去。”赵简大咧咧道:“今夜子时,女生浴室密道口,公子可不要爽约啊。”

元仲辛看着赵简走远,摇摇头回了寝室。结果他刚打开门,就看见王宽坐在椅子上看着他,桌上放了两个包袱。

元仲辛愣了:“不是……我说你们怎么回事?”

王宽走近他,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说了陪你去。”

元仲辛向后一仰头:“知道了,从不说谎是吧。”

王宽一笑:“从不。”

于是,最终六个人一起上路了。

他们从开封赶到邠洲,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其间,秘阁如何,开封如何,一概不知。只知道随着他们越靠近邠洲,气氛越紧张,路上的流民也越多。等终于到了邠洲时,战事已然爆发。

六个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靠着一分武艺两分聪敏,剩下七分全是满腔的热血与豪情,一路混进了前线。不光混了进去,还俘获了一小队辽人的斥候。

几人押着战俘进了军营,元仲辛如愿见到了兄长:元伯鳍全头全尾地站在那儿,除了身上有些轻伤,一切安好,脸色甚至还因为突然见到元仲辛而气得有些红润。

元仲辛在看到元伯鳍的一瞬间,明显地松了口气,脚下还打了个趔趄,幸亏王宽在旁边一把捞住了他。

出了主帐,元伯鳍把元仲辛拎到一边,气得举手要打。元仲辛肩膀一缩,眼睛一闭,眼看就要硬挨一巴掌。王宽见状,连忙一个箭步冲上前,连声道:“将军且慢!”

元伯鳍果然住了手,上下打量几眼王宽,语气都放缓了:“你就是王宽?”

王宽点点头:“是。”

元伯鳍嗯了一声,果然住了手,只是对着王宽道:“连你也跟着他胡闹!”

元仲辛在王宽身后一笑,小声道:“没事的,我哥舍不得打我。”

元伯鳍闻言,举手又要打,王宽只得又去拦,一边无奈地对元仲辛道:“你少说两句。”

元仲辛耸耸肩,越过王宽,对元伯鳍道:“哥,我们这趟来是有正事的。”

韦衙内深吸一口气,看着赵简,低声问:“什么?找哥哥不就是正事吗?”

赵简没理他。

“哥,”元仲辛看着元伯鳍问:“你们上一仗,感觉辽人武器与之前比,有什么不同吗?”

06

陈工被杀后,元仲辛怀疑过一段时间韩断章。

原因无他:陈工被杀,绝大部分原因是为了他所画的图纸。假设禁军内部有奸细,那么很大的可能,是与辽人留在大宋的暗桩彼此勾结,方便传信。那么韩断章主动投案的原因也清楚了——既然奸细在禁军内部,那何不主动送上门去,节省彼此的时间呢?

晚饭后,他们六人挤在一间帐篷里准备凑合一晚,明晚再回城。赵简听见王宽问元仲辛:“你觉得,韩断章回去了吗?”

韦衙内大惊:“他还不回去,留在这里干嘛?”

元仲辛看了一眼韦衙内,然后道:“难说。他来大宋,若是只为一张图纸,那也太大材小用了。”

韦衙内疑惑道:“那他还有什么任务?”

“熟悉大宋内部,知晓各部纷争,”赵简喝了口茶:“那他就是辽人留在大宋最可怕的一个暗桩。”

另一头,元仲辛没管倒抽一口气的韦衙内,对王宽小声道:“你们先休息,我那个什么——”

“快去吧,”王宽了然道:“多聊聊。”

元仲辛冲他一笑,转身出去了。

元伯鳍正站在用来练兵的空地上等他。银白色的月光映在地上,像覆了一层寒霜。

元伯鳍侧头看着走进的元仲辛,忽然笑了。元仲辛轻轻撞了他一把,皱眉问:“你笑什么?”

“想起你小时候,”元伯鳍直言:“又怕疼又喜欢哭,娇气得很。”

元仲辛求饶似地哀嚎一声:“你别说了。”

元伯鳍却不理他:“但也没娇气几年,你娘就去世了,从此也没见你哭过几回。”

元仲辛一笑,伸手搂着自己兄长的肩,道:“好好地怎么说这些?”

元伯鳍道:“从前总是希望你多交些朋友,别再自己一个人呆着,也能有一个人让你打滚撒泼耍赖。如今真的交到了不少朋友,又觉得有些百感交集。”

元仲辛一愣,继而道:“这这么说的跟嫁女儿似的?”

元伯鳍看他一眼:“既然有了这么多朋友,凡事不要总是自己撑着,多说点给别人听。我看那个王宽就挺不错的。”

元仲辛把手抽回来,嫌弃地道:“你见过他吗,就很不错了?”

“你在太学的时候写家书,就总提到他。如今进了秘阁,还是总提到他。”元伯鳍摸摸下巴:“凭你的性子,还愿意与你相交这么久,实在是人中豪杰。”

元仲辛终于忍不住笑了,佯装恼怒道:“差不多差不多行了啊!”

新分配的帐篷里早早就熄了灯,七斋余下几人各自躺着,盯着漆黑的帐篷顶发呆。过了许久,韦衙内忽然道:“我还是头一次离战场这么近。”

赵简接了一句:“我也是。”

这样便聊开了。小景又道:“薛映从前在河北路,应当熟悉这种感觉吧?”

“是很像。”

韦衙内看了一眼门口,问:“元仲辛怎么还不回来?”

“你催什么,好不容易见着他哥了,让人家多聊两句吧。”赵简翻了个身,忍不住道:“他那么怕死一个人,为了他哥,一路上真是命都不要了。”

王宽忽然开口道:“他从来不是真的怕死。只是他娘去世前,要他好好活着。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算是好好活着,便只好先活着,余下的慢慢再想。”

这便忽然涉及到一些比较隐秘的东西了。帐篷里安静了一会,就听见韦衙内又问:“王宽,元仲辛身上有你不知道的东西吗?”

王宽这次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有一件事,我的确到今天都不知道。”

韦衙内立马追问:“什么?”

可就在这时,帐篷被掀开,元仲辛走了进来。他在门口就听见人声,此刻不由得惊讶道:“你们不困么?”

这下,韦衙内也不便再问,只好闭了嘴,老实躺下。

他们第二天便回了后方,拜见了樊大人。两边一交流,得知辽人的武器果然经过改进。元仲辛提出向朝廷求援,却被告知莫说援军,连粮草也撑不了多久。前线吃紧,后方却还在内斗,面对此等现状,几个少年人胸中热血便先凉了一半。

“此战不宜拖延,需速战速决。”王宽第一个开口,对其他人道:“战场上的事我们帮不了忙,但后方暗桩计谋,是我们长处。”

元仲辛也点点头,对其他几人道:“我们去找韩断章。”

他们告别樊大人前,元仲辛忽然跪下,朝樊大人行了大礼。

他额头抵着地上冰冷的瓷砖,请求道:“此战无论结果如何,还请大人让元某带着家兄归隐山田——”

樊大人叹了口气,对他道:“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走出知府衙门时,王宽对元仲辛低声道:“元将军未必肯跟你走。”

“放心吧,”元仲辛看起来心情很好,他自信满满地道:“总有法子的。”

但他没有等到那一天。

他们发现韩断章踪迹的那一天,宋军大败,元伯鳍战死沙场。直到这时,朝廷才派人带着援军缓缓而至,领头将军正是梁竹。

那日下了大雨,元仲辛冷得搂不住元伯鳍的尸身。他脚下的泥被血浇透了,又被雨打湿,把里面深埋着的血冲刷出来。他隔着大半个死伤惨重的战场,冲梁竹吼道:“求援信一早就发出去了,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现在才来!”

梁竹也冲他怒道:“你知道筹集粮草要多久吗!调遣驻军,等待军令,难道不需要时间吗!”

元仲辛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敌人会等你吗!紧急军情,为什么还要等!”

梁竹深吸一口气,他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场,那其中仿佛有上千个英灵站在大雨中,跟那个少年一样质问他:

为什么要等!

“我来这里,”梁竹深吸一口气,对元仲辛道:“我今天赶来,已经是违反军令了!”

元仲辛闭着眼摇摇头,低下头万般疲惫地与兄长额头相抵。

出发前满腔的热血,如今被浇透了另一半。

王宽一直跟在元仲辛身边。元仲辛跪在元伯鳍尸身旁许久,才想起王宽,游离似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王宽同他跪在一起,侧头仔细地看着他,眉头紧皱着,像在看什么关乎生死存亡的重要物件。然后他对元仲辛说:“斯人已逝,说再多也无用。”

元仲辛干笑了一声:“那你在这干什么?”

王宽答:“你若是想找我,能知道我随时都在。”

元仲辛盯了他半晌,眼眶忽的红了。他缓慢地低下头,趴在元伯鳍尸身上,拳头捏得死死的,用尽全身力气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忽然垮下去。元仲辛喉咙压抑着滚出一声低沉的哀鸣,声音嘶哑如泣血,然后王宽听见他说:“我没家人了,王宽。”

王宽伸手搂住他的肩,把他揽进自己怀里。他用的力气很大,几乎要把元仲辛按进自己骨血里。元仲辛死死咬着牙,狠命地抓着王宽的衣服。两个人都没说话,却又都发着狠地用劲,不知道是在跟对方较着劲,还是在跟世道较着劲。

过了许久,元仲辛才放松下来,精疲力竭地与王宽靠在一起,低声道:“王宽,这世道不公。”

王宽牢牢地抓着他的手:“尽力而为,但求无愧于心。”

“绝不能放过韩断章,必须把他找出来,”元仲辛喃喃道:“我一定要抓住他。”

王宽纠正他:“是我们。”

元仲辛闭闭眼,重复道:“我们。”

07

元伯鳍离世后第三天,元仲辛见到了韩断章。

元仲辛独自一人站在一条小巷子里,离他最近的薛映赶过来至少也要一盏茶的时间。他背着手,看着坐在墙头上的韩断章,淡淡道:“你来晚了。”

韩断章饶有兴趣地看他:“哦?怎么说?”

“你若是在我兄长离世当天来,我大概会一时激愤,替你杀了梁竹和姓樊的。若是你昨天来,我还在悲伤中,也会为你出谋划策,里应外合,破了邠洲。但你现在来——”元仲辛歪了歪头,对韩断章道:“你现在来,我只想一刀砍了你的脑袋。”

韩断章哈哈大笑,摸着胡子道:“我若是当日来,你盛怒之下,几无理智可言。我若是昨日来,你悲伤过度,怕是难以思考。我今日来,你悲痛未消,余怒犹在,又还存着几分理智。依我看,我这时机选的正好。证据嘛——”韩断章指了指这巷子:“你也觉得我会今日来,不然何必孤身引我至此?”

元仲辛不耐道:“有话快说。”

“大宋忠奸不分,气数已尽。”韩断章直言道:“同我回大辽,保你一生无虞。”

元仲辛笑道:“韩大人,人家提条件,都是荣华富贵,荫泽后人,怎么到我这里,如此没有吸引力?”

“看人下菜嘛,”韩断章道:“你所求的,不就是一辈子无忧无虑么?”

元仲辛敛了脸上笑意,冷冷地看着他。

韩断章继续道:“大宋快被内耗光了。今日是你兄长,明日,就是你的同僚,你的朋友,一个都逃不过!你不笨,元仲辛,你就是心不够狠。”

元仲辛回到住处时,其他人一下子围了上来。赵简一把拉住他,上下仔细打量了好几眼,才道:“怎么没在约定时间回来?”

“有点心烦,在路上随便逛了逛。”元仲辛避开旁边王宽的视线,垂目疲惫道:“我累了,躺一会。”

他一个人在床上躺到酉时,血红的残阳如墨般泼洒进房间里,桌上的白瓷茶具被镀上了一层血色的光。元仲辛从床上坐起来,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房门被人敲了敲,赵简走了进来。

元仲辛示意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赵简摆摆手示意不喝,随后对元仲辛道:“你最近怎么样?”

元仲辛笑了,道:“什么怎么样,这话问的跟八百年没见过我似的。”

赵简依言坐下,又猛地弹起来。元仲辛奇怪地侧头看了一眼,随后安慰道:“没事,边境穷苦,驿馆的家具都这样,要不你坐到床上去。”

赵简随手揉了揉被椅子木屑扎痛的大腿,换了张椅子坐下,道:“大家都不敢跟你说太多话,怕刺激到你。”

元仲辛笑笑:“承你们抬爱。”

“今天……”赵简想了想,最终还是咬牙道:“今天你是不是见到韩断章了?” 

元仲辛摸着手里的茶杯,不说话。

“你不会真的……元仲辛,我知道你心里有诸多愤恨,但——”赵简讲到一半,忽觉不妙。她站起身想走,却觉得口舌麻痹,四肢无力,站到一半就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元仲辛像是早有准备,随手一捞,把她稳稳地靠着床边放好。

赵简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元仲辛。元仲辛走到她第一次坐下的椅子旁,拔出一根钉在椅子侧边的银针,扔在桌上,随后蹲在她身前,无奈地朝她笑了笑,接着朝门口看去。赵简跟着他的动作侧头看去,只见房间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夕阳站着,周身白衣被踱上了一层红光,像是一袭鲜艳如血的红衣。

元仲辛站起身,对那人道:“怎么了?”

那人——王宽——对他直言:“别浪费时间了,你找不到的。”

元仲辛挑挑眉:“找不到什么?”

“邠洲边防图。”王宽直言:“韩断章若今天找了你,便只有一件事要你去办,就是去偷邠洲边防图。你今天回来晚了,知道赵简和我会猜到你与韩断章见面了,于是一定会在今天动手。现在是酉时,樊大人和梁竹会出去用餐,知府又是换人的时间。你如果要偷图,这个时间最合适。”

元仲辛一直听着王宽分析,没出言打断。王宽鲜少这样一次性把前因后果全都捋清楚,总是别人问一句,他说一句。这样看来,他这次大概是真的有些着急。 

哟,元仲辛在心中乐呵呵地想到,那我还挺厉害的。

元仲辛摸摸鼻子,问王宽:“图呢?”

“我藏起来了。”

“你藏起来了,”元仲辛深吸一口气,摇摇头:“你认真藏的东西,连我也找不到。”

“我通知了边防兵,这个驿站已经被包围了,你走不出去的,放弃吧。”王宽继续道:“不会让你离开这里半步。”

元仲辛嗤了一声:“还说喜欢我呢。王宽,你是这样喜欢人的?”

坐在地上的赵简偷偷睁大了眼:对不起,虽然时间不对,但你们刚刚说什么?

王宽面色沉静,丝毫未变,只道:“事关边境,这与我心悦你无关。你是我心中唯一想要一起度过一辈子的人,这件事从未改变。但若要对付你,我也必须拿出全部心神,否则一不留神,就容易被你反将一军。”

赵简:……我现在的情绪好复杂,我现在是应该生气元仲辛给我下套,还是应该着急元仲辛别离开这里,还是应该被王宽说的话感动呢?

元仲辛哈哈一笑,继而道:“那要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了。”说完,他随手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接着俯身提摆,朝王宽冲了过去。

赵简一下连刚刚听到了什么事都忘了,只紧张得看着王宽避过元仲辛一拳,又接下他一脚,然后真的拉开架势与元仲辛动起手来。这俩人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翻腾挪跃,几息过去已交手数回。元仲辛抬腿踢王宽下盘,王宽闪过,一掌劈向元仲辛胸口,元仲辛侧身避过,抬手抓住王宽手腕,直直朝王宽冲去,王宽另一只手刚要抬起,却猛地顿住了——

元仲辛一手抓着王宽那只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深深地吻了下去。

赵简倒抽一口气。

王宽像是呆了,那只举到一半的手就这样僵在空中,抬也不是落也不是。元仲辛双手捧着王宽的脸,把他推到墙上,很认真地亲吻他。过了一息,王宽忽然猛地推开元仲辛,元仲辛随着他的动作后退了一步,接着复又上前,动作轻柔地接住晕过去的王宽,扶着他的脖子把他搂到怀里,然后他就这样抱着王宽坐在地上,半天不动。

赵简看了看桌上的茶杯,想起刚刚那二人动手前元仲辛喝的一口茶,在心底恼怒道:一开始还劝我喝茶来着,真是手段不愁多。她恼火地瞪着前面的元仲辛,却看见他抱着王宽坐在原地半晌,忽然把脑袋一歪,像是累极了一般靠着王宽的脑袋。两个人就这样腿缠着腿,头靠着头,窝在一起好一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元仲辛才放开王宽,让他平稳地躺在地上。随后,他扭头冲赵简一笑,血色般的夕阳只残留下最后一道,色调浓烈地横贯在他们二人之间。元仲辛朝她笑道:“七斋几个人来,就几个人回去,这话可是你说的,要记住了,斋长。”

随后,他便转身出了门。此后,一直到半个月以后邠洲决战,他们没有再见过元仲辛。

赵简话音刚落,对面三个人同时举起了手。

赵简大发慈悲地一摆手:“知道你们要问什么,允许同时问。”

小景第一个急道:“我们有漏过什么吗?!”

薛映身子都快探出去了:“所以是在邠洲的时候?”

韦衙内直接叫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告的白啊?!”

赵简叹了口气:“我也很想知道。只能说,这件事可能确实发生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

小景忽然提供了一个新思路:“他们二人有没有什么情绪不太对劲的时候?”

赵简听完,好似想起了什么,随后对韦衙内道:“你刚刚说,他们俩吵过一架?”

“是啊,”韦衙内承认:“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赵简换了个坐姿:“什么事时候吵的,怎么吵的,说来听听。”

08

这件事发生在韩断章失踪前几天。因此,韦衙内认为不能怪他不记得,实在是韩断章失踪这件事太严重了,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那天他回书斋取东西:这倒是稀罕,毕竟韦衙内其人不管把什么扔不见了,都绝不会想去取回来,顶多再找一个。但那天不知为什么,他偏偏就想去。

那东西是什么他已经忘了,现在想想,可能是上天的旨意,令他注定走这么一遭。

韦衙内刚走到书斋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来一声怒喝,像是元仲辛的声音。他连忙停下脚步,就听见元仲辛怒道:“……你刚刚说什么?”

另一个人——明显是王宽——则道:“你明明听见了,何必要我再说一遍?”

元仲辛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你别疯了,难道还一辈子不回去当你爹的儿子不成?”

“这跟我当我爹的儿子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好吗,少爷!”元仲辛翻了个白眼:“你是想始乱终弃,欠个不大不小的风流债?”

王宽正色:“当然不!”

“对啊!”元仲辛一拍掌,语重心长地道:“你看,你以后带这么一个人回你家,说你要跟他过一辈子,你爹能同意?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老人家同意了,你以后当官,在官家面前怎么说,在同僚面前怎么说?你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的。”

王宽道:“不要这样说。”

“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知道。”

“知道就行,”元仲辛点点头:“那这事咱们就当没发生过。”

“知道结果,但我还是愿意去做。”

元仲辛一时怒极:“你榆木脑袋吗!”

“我现在实在没什么可以许诺的,只有这一腔孤勇,先给你,算是聘礼。”

韦衙内呼吸一滞,就听见书斋里乱七八糟地一阵响,似乎有人失手推到了桌子,又慌慌张张地站起来。随后一人从里面冲了出来,走到门口时,刚与韦衙内打了个照面,就又被叫住了。 

“元仲辛。”

元仲辛怒气冲冲地回头,恶狠狠道:“干什么!”

他凶巴巴的,每个字都咬着牙挤出来,仿佛刚才王宽说了那句话,是干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王宽依旧坐在原地,看着他好整以暇地微笑道:“你也是么?”

元仲辛又凶恶地问:“我是什么!”

王宽道:“你若不是,方才直接告诉我不喜欢就好了,为什么要扯一堆利弊得失的话?”

元仲辛猛地倒抽一口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瞪着王宽。

王宽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认真道:“你说的我都想过,想过之后,却仍然觉得,这些都比不上你。”

元仲辛依旧站在原地不动,过了好半晌,韦衙内终于忍不住了,小声问道:“你们怎么了。”

“我们吵架了,”元仲辛盯着王宽,嘴里却是对着韦衙内,语气平静道:“一点小事,衙内不必放在心上。”

韦衙内看了看元仲辛,又看了看书斋里八风不动的王宽,小声地哦了一声。

元仲辛猛地回头要走。他转身转得太急,没看清路,一把撞上了旁边的门框。韦衙内看着他动作,都忍不住嘶了一声。元仲辛捂着额头后退两步,一把推开旁边的韦衙内,向外面跑了。

韦衙内慢慢地蹭进书斋,就看见王宽正盯着元仲辛的背影猛瞧。直到看不见了,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松开一直紧握着的双拳,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像是泄了一口气。他对韦衙内笑笑,状若无事般道:“衙内,怎么了?”

韦衙内忽然觉得,王宽刚刚其实真的好紧张。

赵简:“……”

小景:“……”

薛映:“……”

韦衙内:“你们看,就是一次很普通的吵架啊。”

赵简:“……衙内,我现在有理由怀疑,你和你的男性朋友们关系一定都不太正常,才能把这个理解为’普通的’吵架。”

09

元仲辛消失后,王宽是最冷静的那一个。

他带着赵简去应付了军队的盘问其中梁竹和樊大人帮了不少忙;又写了一封信,令人快马加鞭送到秘阁;然后,他和赵简带着七斋众人,在邠洲搜寻元仲辛的下落。

他不是不慌,只是赵简转述的元仲辛说的最后一句话,把他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

王宽当然也有没把握的时候。他对韦衙内说有一件关于元仲辛的事,是他一直不知道的:他不知道元仲辛对自己是怎么想的。他能感觉到对方也喜欢自己,但他不知道元仲辛是否愿意跟自己待在一起。喜欢,和永远在一起,可以是两码事。我可以喜欢你,我也可以为了你的前途和未来,选择不与你相守一辈子,元仲辛就是这么一个王八蛋。

“……你刚刚是骂了句脏话吗?”

王宽抬眼看了一眼对面的韦衙内,继而道:“是的。”

韦衙内同情地看着他:“你要不去休息吧,王宽,你压力太大了。”

“我没事,”王宽平稳地回答:“只是需要一些偶尔的发泄。”

韩断章走出房子,看着坐在院子中间仰头看月亮的元仲辛,笑道:“明天大事一了,你就终于可以跟我们回北方了。”

元仲辛一笑,扭头看他:“是吗,是你终于信任我了吧?”

韩断章哈哈大笑,走到元仲辛身边坐下,拍着他的肩膀道:“能让我猜忌大半个月,你已经很不错了。”

“我想也是,”元仲辛笑笑,又问道:“边防图呢,不要了吗?”

韩断章讶异道:“怎么,你还有本事搞到边防图吗?”

“有啊,”元仲辛笑道:“我虽然不知道他把图藏到哪里了,但你还可以当面问他啊。”

他话音刚落,韩断章忽地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闪过一根从天而降的箭矢。他抬头看去,只见七斋六人站在自家屋顶上,正冷冷地注视着他。其中赵简挽弓搭箭,再次瞄准了他。

韩断章哈哈大笑,扭头对元仲辛道:“你还以为自己可以回去?你在我这里的半个月,帮着我谋划了多少次对先锋部队的偷袭,还记得吗?你即便回去,也是一个叛逃的逆贼罢了!”

“那些偷袭,没一个是成功的。”赵简开口道:“我们早在十几天前就盯上了这个院子。俘虏你的手下,伪造一份假的战场消息,对秘阁来说是家常便饭的小事。”

韩断章看了元仲辛一眼:“你倒是信任他们。”

元仲辛平静道:“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人。”

韩断章一笑,面上却依然未显慌乱:“那我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倒也不是,”元仲辛翘起腿,吊儿郎当地看着韩断章:“一些小偷袭罢了,成功了就是你赚的,不成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对吧?毕竟你目的本就不在偷袭,而在边防图。”

韩断章轻哼一声:“看在你特意大驾光临,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想方设法地牵制我的份上,就不与你计较了。不过——”他眯起眼,打量着由始至终一言未发的王宽:“这家伙倒的确善于藏东西。我的人找了大半个月,都没能找到那份图藏在哪里。”

元仲辛得意一笑,明明人家说的是王宽,真是不知道他在旁边得意个什么劲:“我早说了。这人若不是铁了心要当君子,只怕能成魔头呢。”

韩断装佯装懊恼地锤了锤大腿:“该去策反他的,真是失策呀。”他侧头看着元仲辛,笑道:“罢了,本来也没想过你会真的同我走。”

元仲辛冷哼一声,翻手亮出匕首,道:“你还以为自己走得了么?”

韩断章站直身,看着元仲辛,道:“少年人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自以为天地能任你闯,自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你乐意听也好,不乐意听也罢,大宋气数已尽,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

元仲辛听到这里,忽然抬头,与站在屋顶上的王宽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他直视着韩断章,笑道:“我没想着去改变。”

“尽力而为,只求无愧于心。”

10

韩断章藏身的院子不大,此刻塞了一队人马,更是显得满满当当。

王宽的压力是最大的,辽人遍寻边防图不见,咬定藏在王宽身上,王宽随便一回头,都能有四五把剑同时伸出来招呼他,身上一会便见了红。

元仲辛则与韩断章杠上了。他的匕首被韩断章一剑挑飞,正左右找不到武器时,薛映忽然喊了他一声,然后扔过来一把剑。

元仲辛接过来一看,正是元伯鳍生前佩剑。

元仲辛捏紧了剑鞘,对薛映喊道:“去帮王宽!”随后,利落地拔剑出鞘,拉开架势,看着韩断章。

韩断章轻声一笑,欺身攻上。

辽人不比埋伏在此地的边防兵多。元仲辛一边吃力架住韩断章的剑,一边想着,就凭现在这个状况,即便韩断章得到边防图,他要怎么拿出去?

韩断章一剑荡开元仲辛手中剑,说道:“心不定,想什么呢?”

元仲辛扭头看了一眼城门方向,心里一紧,随后对赵简大喊:“不对,今晚辽人要攻城!”

“早就知道了!”赵简一脚踹开一个辽人,没好气地喊道:“王宽几天前就说过了!”

元仲辛摸了摸头,居然露出一个有些呆的笑:“哦,是吗。”

但还是不对。王宽闪过两把剑,薛映闪身替他挡下攻势,他自己回手一砍,砍死了一个企图偷袭他的辽人。王宽喘着粗气,继续想到:光凭一个里应外合,就够了吗?

里应外合……里应……

王宽忽然一愣,然后猛地抬头去看院子的另一边,元仲辛恰好也扭头看过来,两个人隔着大半个院子遥遥相望,心里想到了同一个东西。

元仲辛扔下韩断章就要往地窖冲,被韩断章一把拦住。韩断章笑问:“我们还没分出胜负呢,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元仲辛心里怒极,偏偏面上不敢让这老狐狸看出来,只能冷着脸往后退了两步,重新拿起刀。

“薛映!”王宽提剑赶到薛映身边,对他轻声道:“到地窖去,地窖有火药!” 

薛映愣了一下,随后立即道:“有多少?”

“不知道,但估计会很多。”

薛映焦急道:“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们去!”

王宽和薛映一回头,发现是躲在箱子后面的小景和衙内。

小景认真地看着两个人:“我们去。”

薛映急道:“别开玩笑了,你们怎么去啊。”

“我们可以,你送我们到门口去。”韦衙内对薛映快速到:“别让我们被砍到啊,被砍到就是你的错!”

王宽也跟着点点头:“火药太多,一时间处理不完。把引线都拔掉,有水的话直接泼水。”

薛映一把拉住王宽,急道:“他们可以吗?”

王宽胸有成竹地点点头:“放心。衙内运气一直很好。”

元仲辛余光瞄见衙内和小景消失了,才终于放下心与韩断章过招。他也挂了彩,但好歹没王宽那么严重。元仲辛一个后仰闪过剑锋,韩断章扭转剑身,正要狠狠劈下,从旁边忽然斜伸出来一柄利剑,一把架住了他的剑锋。韩断章定睛一看:正是王宽。元仲辛重新站稳,狠狠一脚踢中韩断章膝盖,趁他不稳时,与王宽左右各一拳打中他肋骨。韩断章横飞出去,斜窝在一堆草堆中,已然是动不了了。

元仲辛这才从内衫里掏出一沓纸,对着韩断章晃了晃。

韩断章看着他手里的纸,惊道:“边防图?”

“这个,”元仲辛朝他一笑:“叫灯下黑。”

赵简朝天射了一箭,一道尖锐的响声划破夜空,直冲云霄,是通知专用的哨声箭。街道上隐隐传来马蹄声,看来是边防军在往这边赶。

元仲辛扭头看去,见衙内和小景从屋里出来,俩人身上都是水,看来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他这才松了口气,朝王宽一笑。

王宽却笑不出来,斜眼盯着他,嘴巴抿得死紧,像是随时要开口骂他。

元仲辛实在是害怕王宽发火,装作要捡自己的匕首,向后退了两步。赵简在一旁没好气地骂了他两句,他也笑嘻嘻地应了。城门那边喧嚣声愈发清晰,看来与辽人的攻防战也开始了。元仲辛从尸体堆中捡回了自己的匕首,他松了口气,想着回去要好好睡一觉。就在这时,他听见王宽喊他的名字,他这辈子都没有听见过王宽那么惊恐的声音,不由得扭头去看他——不光是王宽,所有人都露出了极度惊恐的表情,冲他大喊大叫些什么。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的很慢,又像是很快:元仲辛只感觉到自己脖子边有点凉,他下意识地抬手捂着脖子,想走一步,却发现双脚没有力气,直直地往前摔了下去。他倒在地上,茫然地睁着眼睛,看着前方,他看到韩断章坐在杂草堆里,满脸嘲讽地对他笑,又看见王宽不顾一切地向自己奔来,发着抖把自己搂进怀里。

王宽几乎快疯了,他从没有过这样可怕的感受,大脑里的情绪在疯狂地撕扯着他,要将他扯成两半。他抬起发抖的手,用力的把手捂在元仲辛的脖子上,想要阻止那拼命涌出来的血液。太可怕了,他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的血。元仲辛的血几乎是喷出来的,很快就浸湿了他的衣服,浸湿了他们脚底下的土地。

那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用残留的最后一口气,给了他这样一道致命一击。

韦衙内和薛映几乎吓傻了,围着他们不知该做些什么。赵简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用手捂住王宽的手,想要和他一起堵住元仲辛脖子上的伤口。小景拿着他们平时出任务时用的医药包,一边发着抖,一边哭着从里面寻找可以用的东西。 

赵简似乎发现了什么,对王宽急急地道:“不深,王宽,刀割的不深。小景,针线呢,快拿针线啊!”

王宽什么都听不到,只知道低头看着元仲辛。元仲辛的脸毫无血色,他吃力地睁着眼,看着王宽,忽然缓慢地抬手,轻轻拍拍王宽,笑道:“别怕……”

“你别说话了,”王宽一开口,眼泪就不停地往下掉:“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元仲辛闭了闭眼,努力攒了点力气,然后再次睁开。他想告诉王宽要怎么审韩断章,又想王宽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他想起七斋,想起临走前本该是他打扫,但他忘了;他想起王宽的汤,心想不知道王宽如今厨艺长进了没有;他想起太学,想起那棵梨花树,想起当年透过纷纷落落的梨花雨,对着王宽那遥遥一瞥。 

君子如玉。

从此他所有快乐的回忆,都与这个人有关。

元仲辛开始觉得很冷,他能感觉到力气和温度都随着那个伤口流失了。小景拿了针线,颤抖着摸上那道刀口。王宽把元仲辛在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放平,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道:“没事了,很快就没事了,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元仲辛吃力一笑,断断续续地道:“不是……说好……不撒谎么……”

王宽咬着牙,眼泪止不住地掉,他哑声道:“没撒谎,无论怎样,都与你一同回去。”

第一道针下去时,元仲辛几乎没感觉到,太疼了,到处都在疼。

“一腔孤勇……给我做聘礼……”元仲辛不舍得再闭眼了,他看着王宽,露出一个笑:“那我……回什么嫁妆……合适?”

王宽噙着泪笑了,他轻声道:“这个表情,就是心里有鬼点子。”

元仲辛努力睁开眼:“这回真没有了……”他侧头看着王宽许久,忽然道:“一世真心……要吗?”

王宽深吸一口气,却掉下了更多眼泪:“太贵重了。”

“王公子的一腔孤勇……”元仲辛疲惫地把头往旁边一靠,闭着眼睛,喃喃道:“价值千金……”

“缝上了,我缝上了!”小景哭得脸蛋通红,扯着元仲辛的手不住晃:“元仲辛,元大哥,你醒醒啊!”

但元仲辛这回没有睁开眼。

赵简抓住哭得几乎崩溃的小景,泪眼婆娑地看向王宽。王宽先是怔怔地盯着元仲辛,然后毫不犹豫地俯下身,亲吻了他。

远处,东方既白,终于破晓。

11

那天,王宽抱着元仲辛进了屋,几人又翻出衣物给他裹上,几息过后,元仲辛的手腕处逐渐出现了微弱的脉搏。

小景当时便双膝一软,跪坐在了床边,嚎啕大哭起来。

她不是唯一一个哭到失态的人。

他们几个哭得满脸通红,又浑身是血,过来接应的梁竹见了,险些以为出了什么岔子。后来见元仲辛这样,又赶忙让人备了车,送他们回樊大人府上。他们在樊大人府上住了十几天,直到邠洲将定,才启程回开封。

但元仲辛一直没醒。

他们租了辆大车,足以让元仲辛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然后一路慢悠悠地回了开封。路上,韦衙内道:“我们这趟偷偷跑出来,回去以后,万一被秘阁除名了,怎么办?”

赵简道:“你怕什么啊,不就是回去继续当你的少爷吗?”

韦衙内叹了口气:“哎,我现在觉得,跟你们待在一起,还算可以,也不一定非要当少爷。”

赵简便笑道:“你不当少爷,就只能帮薛映爹娘买汤饼去了。”

韦衙内先是沉默半晌,随后认真道:“也行啊,薛映家汤饼还挺好吃的。”

沉默了快一路的薛映听了,终于忍不住道:“你帮我家卖汤饼,还要吃我家的汤饼?”

赵简哈哈大笑,道:“那我也去,我也要吃汤饼。”

小景捂着耳朵道:“我都快听不懂汤饼这两个字了。”

韦衙内撩开车厢帘,对着里面笑道:“王宽,你呢?”

王宽笑着坐在车厢内,元仲辛躺在车内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薄毯,呼吸平稳。 

王宽道:“我也可以去卖汤饼。”

小景探头进去看了一眼:“元仲辛家里没人了,如果秘阁不要他,他也没地方去吧?”

王宽低头看了一眼元仲辛,把他额边的两道碎发拨开,认真道:“我去哪,他去哪。”

在离开封城还有两天的路程时,他们路过了一大片油菜花田。

小景没怎么见过这种景色,觉得很稀奇,他们便停在路边多看了一会。赵简拉着王宽下了车,让他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王宽站在路边,看着远处嬉闹的朋友,忽然心里一动,扭头看了一眼车厢。

车窗帘正随着风微微摇动,看不出什么。

但王宽十分笃定地冲了过去,直接掀开车门帘进了车厢。窗外阳光明媚,窗棂把阳光分割出斜长的小格,投映在软塌上的人脸上。

那人歪着头看着王宽,一双眼睛眨也不咋地盯着王宽瞧。

王宽心里轻飘飘的,脚步像是踩在棉花上,他凑近了那人,勉力维持着心神,轻声道:“这种表情,就是有事瞒着我。”

元仲辛歪在枕头上一笑,吃力地抬手摸了摸王宽的脸,然后道:“是有件事瞒着你。”

王宽挑挑眉:“嗯?”

元仲辛认真地看着他,温柔地道:“我怀孕了。”

车厢外传来一声巨响,以赵简为首的偷听群众们脚下一滑,在花田里摔成了一堆。

元仲辛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咳嗽。王宽无奈地摇摇头,忍不住也笑了。他凑近元仲辛,与他额角贴额角,轻轻蹭了蹭。

12

赵简终于停下了嗑瓜子的手,叹了口气:“要是元仲辛真没了……”

“呸呸呸,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韦衙内第一个要去捂她的嘴:“咱们都能活下去,放心好了!”

小景看了看天色,连忙站起来:“呀,都这个点了,我得去看看元仲辛起来没,该喝药了。”

薛映默默地站起来,跟着她一起出了门。

赵简和韦衙内喝了口茶。茶才刚入口,小景和薛映就急冲冲地奔回来,小景急急忙忙地喊道:“出大事了,元仲辛和王大哥不见了!”

这是一个艳阳高照,清风拂面的好天气。这样的好天气,宜踏青出游,郊外遛马,赏山间之景,享捕鱼之趣。

元仲辛靠着王宽,懒洋洋地看着远处碎玉四散的山瀑,感受着凉意一阵一阵地扑面而来。

王宽在一旁道:“若是赵简知道了,又要骂你。”

元仲辛抓起一旁的蒲扇摇了摇,笑眯眯道:““这么好的天气,不出来,岂不浪费天公美意?”

王宽笑着摇摇头,没接话。元仲辛又兴致勃勃道:“再说我才不想留秘阁里呢,闭着眼都能猜出他们会聊啥。”

王宽问:“会聊什么?”

“还能聊什么,聊我们俩怎么认识的,怎么在一块的呗。”元仲辛闭着眼睛,得意地晃着腿:“平时还有什么蛛丝马迹,都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王宽侧头看他,元仲辛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伤疤,逢伤口的人似乎手抖的厉害,那伤疤歪七扭八的,像一条瘦长的蜈蚣。他忍不住伸手扶住元仲辛脖子,拇指上下摩擦着那道伤疤。

元仲辛笑着眯起眼睛,朝王宽那边凑近了去。王宽刚要亲他,他便一个扭身避过,转而躺王宽大腿上。

王宽低头盯着他,拿手指轻轻梳理着元仲辛的头发。元仲辛就这样闭着眼安静躺了一会,忽然听见一阵喧嚣由远及近,其中,赵简的声音特别明显:“元仲辛!!!王宽!!!人呢!!!擅离秘阁,都给我出来领罚!!!”

王宽与元仲辛仍旧坐在飞瀑边上没动。王宽看着元仲辛,道:“你料准了赵简会来找你。”

“趁机让他们都出来走走,不然白瞎这么好的天气。”元仲辛抬起一只手,拍拍王宽的脸:“倒是他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啊,嗯?”

王宽直言:“这里离秘阁最近。你身体还没康复,我不会带你去太远的地方。想要路上不颠簸,这里最合适。”

“是啊,还有人担心他们找不过来似的,前几天还跟小景说了这边景色不错。”元仲辛笑道:“待着闷了?想出来玩了?”

王宽道:“总是待在屋里,对你的身体恢复也无益处,不如出来逛逛。”

“出来逛逛,干嘛要喊那么多人?”

王宽沉默半晌,终于憋出四个字:“法不责众。”

元仲辛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四下寂静,他的笑声一下子传出去老远,赵简听见他的声音,立刻道:“我听见你了!给我等着!”

“被发现了,”元仲辛笑着朝王宽眨眨眼:“我是不是该起来了。”

王宽伸手搭住他的肩,低声道:“不急,还有一会。”

元仲辛嗯了一声,看着王宽笑道:“这个表情,一看就是假正经。”

远处飞瀑如雪,在阳光下四处飞溅;微风拂过山岗,掀起阵阵林涛;信赖的伙伴笑着闹着,正踏着光朝这边赶来。元仲辛懒洋洋地躺在王宽膝上,心想,拿自己一颗心换眼前这个人奋不顾身的一腔孤勇——

也算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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