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舜钦在缓缓走出京师汴梁城门的那一刻,突然间意识到,在他的一生当中,总有一个时刻是永远停在那里的。
就像现在,当他离开自幼生长的汴梁时,勒马转身对那扇城门投以最后一望。
京师内歌舞升平依旧。也许若干年后白云苍狗,人事变迁,一江春水滔滔东逝,亭台楼阁皆化尘埃,而尘埃又重新聚起为繁华,世间万物亿万年来聚散幻灭。但那么一个时刻,它永远停在那里,和着汴梁城外初春的辽阔原野,夕阳是鲜活的颜色,染红了半边的天空。
在那个永恒定格的时刻里,苏舜钦终于把目光收回,投向更南的南方。他骑着马,朝着那片残阳如血的天色走去。傍晚的汴梁城外有很轻的风,拂过遍野的芨芨草。日未落而月已升,几点星辰隐隐地悬着,刹那间天地空旷。
万古销沉向此中。
【二】
苏舜钦离开汴梁是庆历五年的初春。时间倒转回半年前,那时他还是朝廷的大理评事、集贤校理、监进奏院。
与此同时,他还是太宗朝名臣苏易简的孙子,真宗朝名相王旦的外孙,本朝宰相杜衍的女婿。
在庆历四年,朝堂上几乎所有的人,包括苏舜钦自己,都觉得平铺在他面前的是一片花团锦簇的光明前途。
直到秋天的那场赛神会。
赛神会上照惯例有宴请,苏舜钦作为监进奏院,用衙门平日里卖废纸的几十贯钱,邀请了同僚文友一同聚餐。宴会上的许多细节苏舜钦还记得,比如京师名酒南仁和的醇香飘散了满室,比如官妓与座中客人言笑晏晏,又比如集贤校理王益柔酒后挥笔作诗。苏舜钦当时还凑上前看了一会,看到了一句“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酒席上歌舞热闹,文士们浑然不觉外面夜已深,秋日月色凉如水。
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不妥,如果御史中丞王拱辰等人不借此构陷腾谤的话。
几日后,京师骤然变天。参与赛神会宴请的所有文人,都被朝廷公差抓捕归案,押入了开封府的监狱。根据王拱辰等人的奏章,被捕文人罪状大抵有四:
公款吃喝、王益柔诗句诋毁先圣、与官妓杂坐、有人服丧未除。
苏舜钦从朝堂名士沦为阶下囚,或许不是个偶然性事件。即使没有赛神会宴请,对他虎视眈眈的对手也一直都在,总能找到把柄再施以一击。不过更重要的是,范仲淹等人主导的新政在此时已经显露穷途末路的颓势,朝堂气象阴云密布,范仲淹、欧阳修等君子党相继出京,已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而苏舜钦作为新政支持者,正像一棵秀于林的树木,风雨必摧之。
庆历四年十一月初六,苏舜钦被开除公职,负罪削籍。
第二年初春,携妻小赴苏州。
【三】
如果让苏舜钦选择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几天,大概就是赛神会那日,还有来到苏州后他去拜访郡学的那一天。
郡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郡学的附近他循着杂花修竹掩映的小径,看到了一处荒地,是吴越国王贵戚的废园。废园三面临水,四周是茂盛的林木,郁郁葱葱。在闷热的苏州夏日,有这样一块地方可供憩居,几乎是苏舜钦梦寐以求的。
于是他花了四万钱,买下了这块荒地。欧阳修曾写诗来贺,里面就道:“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苏舜钦大概想不到,千余年后,斯人已逝,朝堂上恩恩怨怨皆化尘埃,但这块园子会和他修起的沧浪亭一起,留存千年。
且看苏舜钦在《沧浪亭记》中是怎么描绘亭子的:
“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
有风有月的时候,阳光透过细密的竹叶,光和影在门窗之间交错。天气好的话,苏舜钦便常常乘着小船到沧浪亭中,也许穿一件素布的直裰,头上一方周子巾,举觞浩歌,仰天长啸。曾经的显赫门第和官场倾轧,就让它消溶在沧浪亭的水光潋滟中罢。
不过,一篇闲散轻松的《沧浪亭记》背后,苏舜钦真的把一切的名利抱负都放下了吗?他在苏州度过的后半段人生里,大概也曾静思默想过无数个日夜,伴着窗外沧浪亭水声淙淙。
奈何自古时势造英雄,却也抹杀英雄。
亭内,浮生但寄梦中梦;亭外,世事如闻风里风。
庆历八年,苏舜钦在写下“身如蝉蜕一榻上,梦似杨花千里飞”的诗句后不久,溘然长逝。时年四十一岁。
从此往后,沧浪依然在,何人相与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