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

       谈恋爱的第一年里,虽然我时常陷入强烈的情感纠结,但我并没有迷失,还是在自己选择的那条路上走着。跌跌撞却从未停下脚步。为什么?因为我的生命里始终充满了自省、自律和自强,我永远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沉醉在温柔乡里,做一个平庸的小男人,过一种美好但平庸的小日子。

       你只要翻开我当时的日记,就会看到大量激励自己的内容,比如“醉生梦死追求安乐,还是不断进取成为生活的强者?我选择了后者”。很多人都很难想象,这些话出自一个十九岁少年的口中,而且,他正在热恋。

       当然,我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跟我恋爱的对象是鲁新云也有关系。鲁新云跟其他女人太不一样了,她从来没有要求我做她期待的那个人,也从不期待我像其他恋爱中的男人那样。她似乎不需要情话,不需要缠绵,不需要恋爱中的小女人需要的一切。她始终淡淡地陪伴着我,又像空气一样不离不弃。但她又不是唯唯诺诺的。也就是说,她对我的尊重,并不是一种无奈的妥协,而是一种从心而发的接受。她把我的梦想当成了她的梦想,她所有的心思,就是陪伴我、照顾我,让我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她的奉献、跟随和等待,也是她的尊严。她并不是一个被爱情剥夺了自主权的弱小生灵,她始终是强大的。她灵魂中的纯粹、强大、自由和诗意,有点像我作品中的一类女人,她们这样的女人,几乎在选择爱情的同时,就选择了等待的命运。所以,我将她们的爱情,称为“貌似爱情的信仰”。

       我眼鲁新云一样,从始至终,都清晰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该追求什么,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诱感和坎坷,我都会守候那个梦想。因为,虽然当时的我才十九岁,但我已经有了死亡的参照系。面对任何事,我都会用死亡来衡量它,看看它在死亡面前有没有意义。如果有意义,它就值得我追求;如果没有意义,我就会舍弃。这是一种理性,也是一种极致的浪漫,因为它是一种放弃一切的坚守。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守候更加浪漫呢?当然,还有陪伴,鲁新云那样的陪伴。但她的陪伴也是另一种守候。我们都是把守候当成信仰的人。

       我的守候,在一般人看来真有点偏执的味道了,因为我根本不像一个恋爱中的人。我有了女朋友,却仍然在大量地读书、持之以恒地练笔、夜以继日地学习,准备再次参加高考。甚至,在给鲁新云的信中,我都没有停止过激励,但我不只是激励自己,也不只是向她表达自己的梦想和抱负,也是在激励她,希望她能过好自己的一生,不要把人生虚度了。如果你看过我写给她的那些信,肯定很难相信那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写给女朋友的情书。而且,在跟鲁新云谈恋爱的第一年里,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

       不过,我毕竟是恋爱了,我也有恋爱中的男子常有的心情。

       谈恋爱的第一年,我仍像过去那样,常常不回家,一个人留在学校里看校园,包括过年的时候。每到那时,我就会感到非常寂寞。虽然每天都在读书、写作、练武,但我面对空荡荡的教室、空荡荡的走廊,倾听风声在校园里的呼呼回响时,仍会觉得孤独。这时,我就非常希望鲁新云能来看我。

       有一次,她来看我,临走时,说自己明天还会来,但她没有来。那次,我等了她整整一个月。而且,我不是一天一天地等,而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等——我修行时在等她,读书时在等她,写作时也在等她。我虽然也能全情投入地做我该做的事,但投入上一段时间,就会忽然惊醒,然后不由自主地倾听门外的声音一一那里,还没有响起她的脚步声。那时,我是真的尝到了寂寞的滋味。

       刚开始,我在一种幸福的期待中等她,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变得越来越焦虑、烦躁、猜疑。当我一个人做饭、吃饭时,那种感觉就格外清晰。我不再清净,也不再安详了,就连工作上的烦恼,也被我抛诸脑后。我不断在揣测鲁新云没来的原因,心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烦闷,甚至设计了好几套方案,准备见面时惩罚她。但是,第二天她还是没来,第三天也没来…这样的等待,持续了一个多月,这样的纠结也持续了一个多月。我丝毫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变得好受一点,只有在学习时,才能得到一丝安宁。这时,红尘对我,才真的成了火狱。而我,也像那火宅中的孩子,既无力挣脱,又乐此不疲。

       思念她,揣测她,埋怨她,成了我每日的功课,我却一直没有去找她,我终究还是守住了自已——我不是在跟她较量,不是在争夺情感上的主导权,而是在跟自己的灵魂较量,我不愿向心中的欲望屈服,我还是想要找回心灵的主导权。我始终觉得,生命不是用来谈恋爱的,不是用来跟一个女子缠绵的,我要守住的,也不是那个女子的爱——虽然我很爱她,也离不开她——而是我灵魂的自主和寻觅。即使因为爱的期待充满痛苦和烦恼,我也没有落下自己该做的事情——读书、练笔、写作,一天都没有落下过。这是我没有因为恋爱而迷掉最重要的原因。

       不过,爱情对我来说,并不单纯是一种诱惑,它也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助缘。因为,我始终很感恩鲁新云,她给了我一份完美的爱情,我觉得自己必须变得优秀,变成一个配得起她、配得起这份爱的男人,不能让这样的女子爱上一个平庸的男人,这成了我勤奋和坚持的另一个原因。

       我跟很多人最大的区别,不是天分,也不是宿慧,而是认真和坚持。我说过,即使在恋爱的时候,我也没有荒废过学业;即使在纠结到极致,身心疲惫的时候,我也没有让自己颓废过。我一直很自律,也一直很自强,我的心中始终有种强大的向往。

       在1983年那本日记的封面上,我摘抄了雨果的一句话:“有一种比大海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天空;还有一种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人的内心。”这句话展现的不但是雨果的心,也是我的心,是我对文学、信仰和未来的向往。在我心中,文学殿堂是神圣而不可亵渎的,因为它承载了整个人类最伟大、最崇高的一种情感和精神——对人类的观照,对人类心灵的探索,对人类命运的关注。我向往的文学精神,就是这种东西。它就像一盏灯,高高地挂在文学的天空上,当我在黑暗中抬起头时,总能看到它,我的心里就会充满激情和力量。我想,这就是文学的力量。文学的力量不在于改变世界,而在于改变人心,它能让人永远走在向上的路上,永远不会变得麻木自私,永远不会忘掉世界和人类,永远不会变成一座孤岛。

       但是,热爱文学还有一个副作用,就是对痛苦、寂寞的感受也会更加深刻,所以,热爱文学的我,在热恋期那一个多月的等待中,深深地尝到了爱情的痛苦。

       一个多月,眼看就要开学了,鲁新云仍然没来。

       一天,有个朋友来学校看我,叫我跟他出去。我想,鲁新云今天大概也不会来,就跟他出去了,很晚才回学校。回到学校时,看门的大爷却告诉我,有个丫头子来找你,你没在,她等了整整一天。我知道那一定是鲁新云,于是就在心里嘀咕着:我等你,你不来;我不等你,你反而来了。但我总算松了口气,因为她还是在乎我的,这说明她没有变,没变就好。那一刻,我对她所有的揣测,都像太阳下的霜花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个多月来的折磨,终于结束了,就像做了场漫长的噩梦,终于醒来了。

       果然,开学的第一天,我才见到鲁新云。我问她为啥一直不来找我,她说,她妈妈知道了我们的关系,很不高兴,骂她不好好学习,到学校里去谈恋爱,还坚决反对我们相爱。一个多月以来,她妈妈一直不让她出门,好不容易能出去了,她就马上去学校里找我,我却不在。她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也很难受。我当然明白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也真的不想让她那么痛苦,但是,一个多月的相思,让我更加确定,我已经离不开她了。她也哭着对我说,就算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不久,好多人都知道了我们的事,闲言碎语就像沙尘暴那样,疯狂地卷向了我们。好多以前不议论我们的人,也开始反对我们相爱。有些人甚至坚定地认为我在玩弄她,不可能跟她结婚,因为,他们总是觉得我不可能娶一个农民。

       这种看法,直到很多年后依然没有改变,拍《大漠祭》改编的电视剧时,有人也说,灵官即使回来,也不可能娶莹儿的。

       我说,昨不会?我都娶了农民,他为啥不会娶农民?但我也明白,这代表了当时西部人的一种普遍立场。我从来不是这样,虽然我们还没有定下婚期,但我对她是认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玩弄她。如果不牵挂梦想,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娶她——当然,她还是学生,她毕业后我们才能结婚——我也不怕那些闲言碎语,那时节,就算没有绯闻,人们也在说我的坏话,我早就习惯了,甚至把它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但鲁新云不是这样。她只是一个初三的学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她的世界曾经非常的安静和简单,和我相恋之后,她却像突然被卷入了沙尘暴。她虽然不脆弱,甚至有些倔强,但她能经得住多少流言蜚语呢? 要知道,在我们那儿,唾星总是会喷向女人。毕竟我们是师生,当时,有很多不堪入耳的话,都泼向了她。她肯定不会好受的。

       舆论的压力,给我们的爱情蒙上了阴影,当时的天空,也总像罩着一层浓雾,总想吞噬我们。我总是做梦,梦里梦外都有人在造谣,可见,当时的舆论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压力。不过,有压力也好,虽然难受一些,却让我们更坚定了。如果环境很温暖,风平浪静,我就会继续陷在爱情和事业的纠结之中,而环境的极力反对,却给爱情编织了一个神圣的光环,让它变得更加诗意了。守住它,上升到了守住信仰的高度,我也就没什么好纠结的了。所以,从一定程度上说,那些逆行菩萨也成全了我们的爱情。

       那时节,我常去她家里找她,但都在夜里。有时,我们像《白虎关》中的兰兰和花球过去那样,一起到无人处聊天。有时,我还会找她一起练武。她家后院里种了花,我当时就趁着月色,在她家的花丛旁练武,她在一旁看着我,时而也会跟我一起练。每当那时,人们那些带着恶意的声音,就远到心外去了。

       几十年来,我不断为自己做出各种选择,爱情,几乎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没有选择的选择,但现在看来,那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因为,我爱上了一个这样的女人,这种女人是值得用生命相待的。对她的爱,曾短暂地扰乱我的心,但它最终推动了我的寻觅,让我更加进取,更加向上,更努力地追求觉悟和成功。所以,面对“情魔”这个说法时,我也只能深深地叹一口气。

       当时,我们的事情也惊动了我的家人,金川的吴叔叔口苦婆心地劝我,叫我不要早恋,要把心思放在学业上。父亲也明确表态,叫我想清楚,如果不想跟鲁新云结婚,就不要拖着人家。父亲是好心,他怕我害了人家姑娘。面对这种局面,我没有退缩,也没有动摇自己的感情,但我没办法改变别人的看法,也明白家里人是为我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学习,做好我该做的事情,将来无论怎么样,我都要变得更加优秀——这不仅仅是为了我的个人命运,也是为了鲁新云。因为,如果我以后跟她结婚,就要给她一个优秀的丈夫和一个相对好些的生存环境。

                                 ————选自《一个人的西部·致青春》雪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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